崇政殿。
赵祯又在偷摸摸。
苏无名的第五卷不更了,他很失望,但即便不出新的破案情节,还是能将前面的章节再温习一遍。
带着凶手是谁的答案,看破案的流程,他倒是发现更多前后呼应的细节,不禁大呼过瘾。
直到面前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赵祯猛地抬起头,就见晏殊不知何时立于面前,赶忙将书册放下,红着脸起身:“先生!”
晏殊行礼:“官家!”
他有些无奈,那日跟这位赏析一曲新词酒一杯,固然是极为喜爱那篇佳作,也有点拨这位小皇帝之意。
相较于只为娱乐的话本传奇,还是要专注于经史之中,至不济鉴赏诗词,切不可玩物丧志。
但现在看来,还是没能达成教育意义。
赵祯明白这层意思,所以此番也有所准备,郑重地取出一沓稿件:“这是我从狄仕林处请来的残稿,还望先生一观!”
“又是新的话本传奇么?”
晏殊暗暗叹息,他同样不希望那样一位前途无量的学子,被官家过早关注,失了分寸,成为幸臣。
对于这点,晏殊是有发言权的。
他当年极受真宗喜爱,爱护如子,有段时间生出了骄狂之心,也为同僚所排斥不喜,后来得了教训,才沉稳下来,知晓与其受皇权庇护,不如自身俯仰无愧,方能长久立于群臣之列。
但当接过稿子,带着批判角度的晏殊只看了第一段话,神色就变了,郑重地一段段细读。
狄进写的这些残稿,并没有仵作具体验尸的部分,毕竟那个不能完全假托并州吏员,还是要后续实际接触的机会,再进行书写,避免别人挑刺。
他写的,主要是强调仵作的作用、必备的能力和尸格的审核事项。
如仵作需尽量赴命案地检尸,哪怕受害者家中不允许,也要与勘验现场的衙役沟通,明确验尸程序和文字记录要求。
验尸不得草草为之,需初验、覆验,但凡验尸表格,则由提点刑狱司按规定格式印制下发,一式三份,以排号编定。
等到命案发生,这些验尸表格,一份留于州县衙门,一份交付被害人家属,一份申报提刑司审查,避免许多地方衙门匆匆糊弄,敷衍了事。
这些看上去并不实际,但也别太轻视了古人的办案流程,它确实是《洗冤集录》里面的内容,并且在南宋都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实践。
宋慈作为四路提刑官,写下的可不仅仅是验尸的办法,还有行政层面的监督要诀,而狄进现阶段不可能写的那么细,但稍作概述,也予人耳目一新之感,更证明了书中主旨,绝非一句空话。
“人命大如天……好一句人命大如天!”
晏殊别看如今这般有富贵相,实则也是出身普通人家,虽说肯定比起最贫苦的百姓好些,但如果不是神童举入仕,真要遇上天灾人祸,那也是贱命草芥的下场,此时不禁发出感慨:“这位狄仕林有大贤济世之心啊!”
赵祯露出笑容,连连点头,暗道得计:“先生果然和茂则一样,都对此赞誉有加呢!”
说实话,相较于张茂则拿过来时的感慨,他对于上面的话语,感触远远没有那么深,只觉得这是为了老百姓好的仁善之举,如果成书,会是一部伟大的著作。
如今拿出,主要还是向先生表明,自己绝非玩物丧志,这侦探破案有着巨大的现实意义,同样是学习。
果不其然,先生也被震惊住了,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书了?
晏殊确实仔细看了残稿,确实也极为认可,然后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拱手一礼:“官家可否将这《苏无名传》予臣一观,臣久闻其名,至今却还没有看过呢!”
赵祯的笑容瞬间凝固。
……
半个时辰后。
被没收了的赵祯了无生趣地上完课,走出崇政殿,却见张茂则正在不远处,微微躬着身,与一位老宦官交谈。
那老宦官正是江德明,极为敏锐地察觉到视线,马上将背躬了下去,弯的比起张茂则还要夸张:“官家!”
“江都知免礼!”
赵祯还是敬老的,何况这位是大娘娘身边最信任的人,抬了抬手后道:“江都知与茂则说什么呢?”
江德明满脸堆笑,笑容颇为慈祥:“回官家的话,茂则此前出宫一趟,归来后在内东门司报备了一套残稿?老奴有些不解,特来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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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东门司掌宫禁人物出入,需要报备携带的一切物品,皇城司也掌管这些,赵祯恍然,耐心解释道:“那是并州才子狄仕林,关于刑案的一些见解,茂则送入宫中,方才晏先生也看了,都赞不绝口!”
江德明笑容愈发和善:“原来如此,老奴即便在宫中,也听得这位的大名呢!”
赵祯点点头,又和善地说了几句,才举步离去。
“恭送官家!”
江德明弯着腰,低着头,听着天下最尊贵的人脚步声逐渐远去,眼神变得阴冷无比。
宫外的事情,江德明麾下有五位心腹办理,宫内的消息,则由他亲自探明,尤其是太后和官家对于那个士子的看法。
太后喜怒不形于色,以江德明察言观色的本事,至今都没看出来,她对于那個让刘氏颜面尽失的士子,到底是什么态度。
不过想来也是恨的,却又有些无处下手。
毕竟对方还不是官员,没办法用官场上的手段拿捏,科举士子最要紧的文名,又随着之前的风波平息得到逆转,现阶段明面上,还真的没什么好的报复手段。
而官家这边,在得知赵祯很喜欢对方所著的话本时,江德明不惊反喜,反倒希望对方继续写话本,给官家取乐。
那就是幸臣路线了,江德明便是这个赛道上的佼佼者,他有一百种法子玩死对方。
不料此子年纪轻轻,却能经得住被天子看重的诱惑,实在太可惜了……
江德明默默地叹了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恨意,眼神变得和善而威严,一路朝着后省的办公衙门而去。
“都知!都知!”
还未到门前,却见贾显纯快步而来,到了身边兴冲冲地道:“好消息,我们守在狄家外的人手,没了!”
江德明眉头一扬:“死了?”
“四个逻卒,发现了血迹,怕是凶多吉少!”明明是自家人手生死未卜,贾显纯却带着明显的兴奋之色:“定是此子按捺不住,开始动手了!”
江德明起初也不自觉地露出欢喜,几条皇城司的贱命换一个前途无量的士子,实在太划算了,但细细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们做什么了?”
贾显纯道:“就是守在家门外,故意露了行迹……”
江德明脸上的喜意迅速褪了下去:“仅仅如此?”
贾显纯明白这位的意思:“那些读书人都傲气的很,如今这狄进又名满京师,连太后的外戚之家都被他折腾的臭名昭著,那还不更见骄狂,哪能受得了我等挑衅?暗中杀了几个逻卒,作为还击,再正常不过!”
江德明脸色冷了下来,毫不客气地骂道:“你这蠢物!此人能有如今的声名,你却把他视作庸碌一般?你可知官家要看话本,此人都拒绝了?”
“啊……”
贾显纯愣了愣,脱口而出:“他为何拒绝这等飞黄腾达的机会?”
江德明心想你能说出这句话,就证明一辈子只能在皇城司当个微不足道的勾押,不过皇城司干的都是脏活,这样的人作为手下也不错,淡淡地道:“你现在去查,那些手下到底是怎么没的?倘若真是这狄仕林下的手,马上寻找证据,但凡有所发现,都记上大功一件!倘若不是,胡乱上报,再让我皇城司在太后面前失了信,哼!”
虽然只是一声鼻音,但贾显纯已然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道:“是!是!”
在原地弯着腰,等到江德明的身影完全进了内内侍省,贾显纯抹了把冷汗,匆匆离去。
等来到老桥巷外,他把之前禀告的心腹唤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到底是谁弄死了我们的人,伱他娘的到底看没看清楚?”
心腹傻了,颤声道:“勾押……勾押……他们四个是突然没了的,小的真不知是谁动的手啊,但最大的嫌疑,不就是里面的人么?”
贾显纯呸了一声:“那人前途无量,官家都知道的,会因为你们这区区几条贱命脏了手?”
心腹垂着头,不敢应声,一时间也感到难受至极。
任谁被视作贱命,都会感到悲哀,哪怕是他们这些皇城司的小卒子,也还没有彻底麻木。
贾显纯却不理会,几乎是指着鼻子道:“你们给我盯好喽!日夜轮班!若是再有人动手,一定要抓住对方的行迹,至少要知道是谁!”
众逻卒领命:“是……”
……
“大师兄,我们宰了四个,但保护他的人更多了!”
听到身后师弟无奈的声音,吴景目光锐利,却是毫不动摇:“为权贵查了案子,就有人日夜保护么?我就不信这群人能一直守着他,等!一定要熬到他们松懈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