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母?还是亲娘?
从中间选一个!
这简直就是送命题,耶律宗真人都傻了。
平心而论,若论母子之情,他肯定跟皇后萧菩萨哥更亲,毕竟从小是对方养大,而且这位嫡母脾气也好,对他十分慈爱;
反观那位亲娘元妃萧耨斤,偶尔见到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他小时候看着就怕,现在也完全亲近不起来。
可耶律宗真很清楚,元妃家族强势,将来自己登基,真正依仗的后族,恐怕是那位凶悍的亲娘和一群亲舅舅,因此随着年岁增长,也对待那位亲母恭谨守礼,不敢表露出半分疏远。
而现在,父皇让他选一个……
你自己不选,让做儿子的选,没有这般道理吧?
经过短暂的愣神,耶律宗真回过神来,赶忙以洪亮的声音道:“父皇春秋鼎盛,千万莫要说这等话,儿臣也定会护母后周全!”
耶律隆绪却听出了那侥幸的心理和底气的不足,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是这般想法,来日是做不了什么的!你生母是强势之人,却往往意气用事,比如此番,她将燕王调任西京镇守,朕本以为只是一时火气,不料她竟真的一意孤行,连亲弟弟都如此对待,何况旁人?”
耶律宗真听说了燕王萧孝穆的事情,心里对那位刻薄寡恩的元妃也有些畏惧,垂下头,不作声了。
“也罢!”
耶律隆绪心里本就有答案,在问了太子后,愈发明确,有些事情终究要自己活着的时候做,不再继续发问,让儿子议论嫡母和生母,本就是有违孝道的事情,若是被以张俭为首的那群汉臣得知,又要上书劝谏了。
他将话题转回最初的案子:“指使赵安仁献药的,是哪一方贼子,你可有怀疑?”
耶律宗真立刻答道:“儿臣以为,宋人嫌疑较大!”
耶律隆绪表情平静:“为何?”
耶律宗真不敢说西夏那边也有类似的案件发生,却采用了李元昊的观点:“若让我大辽内乱,得利最大的自是宋人,他们时刻想要北上夺取燕云之地!而赵安仁本就是宋人,早年被掳来我朝,入宫为内侍,若有宋人谍细与之联系,诱导其报复我大辽,也最方便!”
耶律隆绪不置可否:“还有呢?”
耶律宗真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父皇,低声道:“那得审问赵安仁,以获实证!”
“朕已处决了他!”
耶律隆绪一句话就堵死:“此人受了那么久的刑,已近疯癫,即便开口,也难保不是胡言乱语,留之无用!况且他若是真的知道幕后指使者,恐怕早就被灭口,如今无人问津,在他身上费力气,也是徒劳无功罢了!”
耶律宗真怔住,人都杀了,幕后主使还怎么找?
然而耶律隆绪还真有了判断:“那些药物多为西域所传,占据河西的党项人嫌疑更大,其用意自是挑拨宋辽盟约,欲让我两国再掀战火,李氏方能从中获利!”
耶律宗真一惊:“父皇之意,莫非是要责问西夏?西夏一直是我大辽支持,宋人才会忌惮,一旦我大辽改变态度,那就是如了宋使之意,他们可就要对西夏用兵,灭此边患了!”
耶律隆绪淡淡地看着他:“你不是一贯想要用兵么?为何又不愿了?”
耶律宗真滞了滞,赶忙道:“儿臣只是不愿宋人壮大,两国虽有盟约,但也是我大辽居上,宋人居下,决不可变!”
“此言不错!然你小觑党项李氏了!”
耶律隆绪一方面想到李氏父子的野心勃勃,对于西夏的提防确实在增加,给这群党项人得势,对于辽西之地同样是威胁,不能养虎为患,另一方面,也想趁机衡量一下宋军如今的实力:“西夏多沙漠瀚海之地,又是西羌盘踞,党项李氏父子积蓄了相当的国力,败之不难,灭之……哼!我大辽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耶律宗真并不认可,西夏哪有这般厉害,契丹铁骑一旦开赴,还不是犁庭扫穴?
“宋人少战马,后勤运粮更见困难,要跨越沙漠对夏用兵,不见得能讨得好去,若是宋人真能胜,西夏必来求援,到时援手,既尽宗主之责,也不失朝廷信誉!”
耶律隆绪说到这里,看着不以为然的太子,用心教导:“切勿轻视藩属,各族部落是我大辽统治的根基,也是祸乱之源,伱的眼光不能只放在宋人身上,而忽略了其余的威胁!回东宫,好好将夏人的事情想一想,是战是和,干系甚大,岂可冲动行事?”
耶律宗真动了动嘴,最终拜倒下来:“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目送着儿子退下,耶律隆绪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却又很快掩去。
而这位辽帝并不知道,太子耶律宗真走出殿外,心头也猛地一悸:“不好!李元昊和‘金刚会’的事情,刚刚又没有向父皇坦白!”
赵安仁的事情结束了,父皇已经把罪名定在西夏身上,不是也是,但李元昊并没有放弃,还要在寿辰上对宋使进行第二次暗杀!
若是成功了,倒也罢了,若是此人又失败了,不会把他交代出去吧?
耶律宗真面色数变。
理智告诉他,此时完全可以再入殿禀告,等待父皇定夺。
但身子颤了颤,却始终没有那个勇气,更不愿意再看到父皇失望的眼神。
最终这位辽国太子没有转身,脚下匆匆,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崇德宫外。
……
辽帝的寿辰到了!
中京皇城,张灯结彩。
辽国的诸多盛会里,大部分都保留着草原民族的习俗,多在草原扎营,幕天席地,载歌载舞,而在皇宫之中的筵席,每年只有寿辰和元旦,也正是在这座中京城内,召见各国使臣,共聚一堂。
正使狄进、副使潘孝安,领宋使团,早早等候在指定位置,努力做到目不斜视,避免对于宫廷礼数很不周全的辽庭筵席,露出嘲弄之色。
他们目不斜视,来往辽国官员的视线却是时不时地落了过来,看看宋人,又望向夏人。
正使李成遇、副使野利仁忠,领夏州使团,乖顺地站在藩属里面,完全没了争锋相对之意。
这种低眉顺眼的态度,让不少人大为失望,他们恨不得宋夏两方在寿辰上打起来。
但也有些知情者,理解夏人为什么不敢放肆。
此番宋使在中京城内遇袭,最有嫌疑的是谁,各方心知肚明,如此嚣张的行径也触怒了陛下,不仅召见宋使入宫安抚,还放出话来,辽庭准备不再继续支持一手扶持起来的党项政权,夏人使臣自然蔫了……
既然胜负已分,两边闹不起来,有人便出面了。
率先出面的,是乐安郡王耶律宗德,这位贵族子弟端着一杯酒,笑吟吟地走了过来:“狄正使,陛下大寿后,我们相聚的日子可就少啦!”
狄进微笑举杯:“山高水长,万里路遥,情谊不变,承蒙诸位对《苏无名传》的厚爱,待得第九卷写出,我会派人送至,让各位一睹为快!”
“哈哈!好!好!”
耶律宗德连饮三杯:“那我等便是心满意足了,唯一可惜的是,终究见不到狄神探千里断案的场面,陛下还是给夏人留了些情面啊!”
狄进知道,这说的是卫慕氏之死的案件,自从他故意掀起舆论浪潮,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契丹贵族,就期待着正义审判的名场面出现,还时常堵在四方馆口。
实际上,这件事难以真正实现,毕竟让宋人断西夏主母遇害的案子,就意味着辽庭彻底站队,与西夏翻脸相向,以辽帝的手段,不会把事情做得如此绝。
“咳咳!”
不过乐安郡王此言,也透露出了重要的消息,狄进刚要继续询问,重重的咳嗽声传来,左丞相张俭走了过来,淡然道:“狄正使,老夫有话说!”
耶律宗德被硬生生打断,不悦地哼了一声,拂袖而走,狄进则看向这位对大辽鞠躬尽瘁的汉臣:“张相公有何赐教?”
张俭冷淡地道:“赐教不敢当,狄正使此行圆满,老夫是略表恭贺之意罢了!”
狄进笑了笑:“多谢!”
张俭接着道:“老夫还有一语,望狄正使谨记,贵朝兴文抑武,本是大善,若是行差踏错,兴无名之师,兵凶战危,后果难料,勿谓言之不预!”
狄进笑容不变:“张相公老成持重,所言不差,我等泱泱大国,所行皆重法理,岂能兴无名之师?”
正说着呢,一位老年内官端着晶莹剔透的酒注,出现在身侧。
狄进目光转动,在这位内官身上落了落,又嗅了嗅鼻子,眉头扬起:“这酒的香气,闻起来怎么似樊楼的和旨?”
老年内官道:“正是贵京樊楼的和旨酒,我大辽万国来朝,诸国使臣家乡所酿美酒应有尽有,还请宋使享用!”
“辽主陛下有心了!”
狄进探手伸向酒注,但还未接触到把手,又皱起眉头,缓缓缩了回去:“能在异国他乡,畅饮樊楼美酒,本是快事,可我这心头,怎么有些不安呢?”
张俭目睹这一幕,淡淡地道:“怎的?狄正使莫非认为我大辽的筵席,还有人要谋害你不成?”
狄进轻叹:“不可不防啊!”
张俭冷笑一声,伸出干枯的手,拿起酒注,给自己的杯子满上,仰首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