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住!围住!”
外面火光摇曳,屋内的黑影脚下反倒不动了,环抱双臂,腰背挺直:“你是何时怀疑我的?”
狄进从床上坐起,平静地道:“从一开始,我对你就有所疑虑!”
“夸大其词!”
黑影剑眉一挑:“你一开始怀疑我什么?”
“很简单!我那日也对你说了,展少侠之所以年少成名,是以一己之力,耗三年之功,一举荡平天南七匪……”
狄进道:“反观阁下,一入京师,就来寻我,自己都没有先去大相国寺一行的打算,这不是江湖中人的性格,除非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江湖之路很难找到目标,准备利用官府的力量!”
黑影反应极快:“我若是独行京师,自是不会率先来寻你们官府中人,但我既受包拯之托,前来京师查案,为何要先行碰壁,浪费时日?”
狄进点了点头:“这确实可以说通,所以我当时稍加试探,见伱的反应是一心为了案情进展,也拭去了疑虑,毕竟希仁前后两封书信,都证明了展少侠确实要入京师查案,直到后面,我通过追查‘陷空’的过往经历,发现了一件事……”
黑影道:“何事?”
狄进道:“‘陷空’江湖成名数十载,如果按照年龄来看,到了如今也近花甲之年,即便还有武功,能一月一案,连盗江南八州十三县,也没有心思去天长县挑衅包希仁了,这种行径一看就知是年轻气盛之辈为之,你不是昔日的‘陷空’!”
黑影哼了一声:“老气横秋,好像阁下一把年纪似的,少教训人了,我没想藏着!”
“不错!对于明智之人来说,只要细细思索‘陷空’的经历,就能猜到‘陷空’的面具之下,肯定不是一个人,当然也不乏有些钻了牛角尖的,一定要说你们是同一位……”
说到这里,狄进很平静地询问道:“你会仿造别人的笔迹吧?”
黑影眼珠转了转,嘴角扬起:“会!”
狄进道:“包希仁的第二封信,是你写的?”
黑影恍然:“原来你是这么怀疑的,只因我能模仿他的笔迹?”
“不止于此!”
狄进道:“你显然只和包希仁斗过,却没有真正了解他,包希仁即便心中确定了凶手的身份,在没有确实的证据之前,也不会贸然指认凶手,因为一旦给嫌疑人定了性,造成的影响就不可更改了,你不该借他的口吻,咬定‘陷空’是杀害崔致庸的凶手!”
黑影奇道:“那公孙策为什么没有怀疑?我那信是写给他的啊!”
狄进道:“当局者迷,公孙明远早知包希仁在科举前,就查过江南巨富崔致庸的离奇遇害案,而今任天长县令时,又有新的线索,进一步深入案情,所以他自然不会想到,第二封措辞相同,笔迹一致,只不过内容别有用心的信件,根本是另一人写的……”
黑影想了想,倒也认可:“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伪装得天衣无缝,看来确实还有破绽!”
狄进道:“你的破绽并不多,这两点也不算大,但有此怀疑后,我便故意在你面前大胆假设,言明要一箭双雕,抓捕齐大的同时,也将‘陷空’捉拿归案……你心高气傲,便中了计,下了盗帖!”
黑影眯了眯眼睛:“因为盗帖是我拿给你的?”
“不!因为信心!”
狄进摇了摇头:“劫走活人,不比盗死物,难度何止翻倍?如若不是‘陷空’狂妄到不可一世,那就是他确实有一定的把握,不是空说大话!”
“阁下以展少侠的身份,出现在我们身边,能够冠冕堂皇地看守犯人,有一手易容绝技,又故意刺激唐桧,让他独自一人去布置‘霹雳阵’,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之擒下,与齐大掉包,完成盗人!”
“不得不说,我虽然特意漏了些破绽给你,但能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些事情,阁下确实当得起大盗之名!”
黑影听到这里,嘿然一声:“你不还是先做了手脚,给他喂了……啊!那药丸根本是无毒,也是专门为了引我出来的?”
狄进道:“那只是公孙明远在正平得到的蒙汗药罢了,效用极强,这齐大本就嗜睡,一旦用了此药,三天之内都是昏昏沉沉,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好!好!三元神探狄进,此番领教了!”
黑影拍了拍手,语气里颇为佩服:“江湖之中,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人太多了,没想到官府之中,倒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那天长县令包拯是个有能耐的,若不是当地大户太蠢,我还真的不见得能赢他,也正是那一次较量,我才盯上了他的信件往来,看到了通信最频繁的你和公孙策,没想到你们两位同样不好对付,此次大意了……”
狄进心想你能先后选择我们三个,眼光确实不错,见他有结束交谈之意,话锋一转:“实际上,相比起将你当成一個单纯的犯人,我更希望与你这位‘陷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黑影知道外面正在紧锣密鼓地布置,但心中的傲气却让他视而不见:“谈什么?”
狄进道:“首先当然是江南旧案!能让包希仁束手无策,至今也没有头绪的案子很少见,能让你这位江湖人,不得不依靠官府力量来寻人的,更不多见……这样的案件无论是为了破获真相,还是兴趣使然,都值得人进一步查探!”
黑影道:“你去过江南?”
狄进道:“从未去过,我是河东并州人士,至今来过最南方的,也就是京师了……”
黑影不太信:“既然是这样,你凭什么破案?远隔千里之外,听听一群不知真伪的讲述,就自以为能破了当年那错综复杂的奇案?”
狄进道:“如果没有包希仁的参与,我确实不会涉入此案,但亲临现场的职责,他已经完成了,我相信即便我亲自走一趟,也不见得能有更多的线索,何况现在还引入了阁下这位当事人,为何没有破案的机会?”
“原来是想从我口中探明真相……那你要失望了!”
黑影傲然道:“且不说凭外面那群废物,能不能拿下我,世上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事,我不愿意说,就绝对不会说!”
狄进淡淡地道:“不妨这样,我大胆做出假设,你来回答是与不是,如果我假设错了,就结束你我此次的交谈,如何?”
黑影语调一扬:“你怎知我不会故意否认?”
狄进道:“阁下不是那等输不起的人物,我信得过你!”
“呵!好啊!”
黑影有了兴趣:“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倒要听听你这个从未去过江南的神探,如何能假设破案!来吧!”
狄进稍作沉吟,开口道:“齐大此前说过,崔致庸杀了‘陷空’一次,‘陷空’又杀死了崔致庸,这句听起来不可思议的话语,从齐大的视角来看,并不假,对么?”
屋内顿时一静。
黑影显然没有想到,这位一开口就是如此尖锐的话语,面庞笼罩在黑暗中,看不真切,语气里却很明显地流露出森然之意:“不错!”
狄进道:“那个被崔致庸所杀害的‘陷空’,和你自然不是同一人,但你和那人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
黑影语气冷静下来:“确实有!”
狄进道:“一个人偷盗珍宝,可能只是兴趣使然,享受刺激的盗宝过程,可数十年来的传承盗宝,就一定别有目的,是么?”
黑影沉默少许,冷冷地道:“是!”
狄进听着对方的口气,知道不能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下去了,转换了另一个角度:“当年的真相对于你来说不是秘密,却要一心找到齐大,此人的身份,显然不止是一个护院首领那么简单,对么?”
黑影语气稍稍缓和:“对!你看得倒准!我也不妨告诉你一件事,‘齐大’的本名叫崔琦,行次第一,可惜却是庶出,后来连姓氏都没保住……”
狄进目光微动:“崔琦?他和崔致庸是什么关系?”
黑影道:“崔致庸虚伪多疑,岂是谁都能委以护院首领之职,替其看守那些宝贝的?崔琦当然是崔致庸的庶出长子了!”
狄进微微点头:“所以此人知道的内情,比预料中还要多,崔致庸惨死后,他反倒被保了下来,来到京师做了管事!”
黑影主动问道:“阁下觉得为什么?”
狄进淡淡地道:“崔致庸离奇身亡后,当地流言蜚语,致使他的家人搬离,背后颇有蹊跷!崔氏搬离江南,就代表着崔致庸偌大的家业不得不变卖他人,这其中又有多少人在背后获利?身为其庶长子的崔琦,却又似乎得到了江南那边的关照,这其中的关系很值得推敲!不过相比起这些,我还有另一个疑虑……”
黑影道:“什么疑虑?”
狄进道:“你之前说过,崔致庸坐拥巨富,每每灾荒之年,都是崔家取出最多的米粮,施粥救济灾民,不知活了多少人命,故而是受百姓爱戴的大善人,这件事不是谣传吧?”
黑影又哼了一声:“不是谣传!”
狄进道:“你刚刚又称其为‘虚伪多疑’,语气里多有不屑,显然并不认可崔致庸的善人之名,那么在阁下看来,崔致庸如此为之,只是为了赢得美名么?”
“当然不是……”
黑影脱口而出,然后反应过来:“这不是大胆假设吧?你想要套我的话?开始提前审问了?”
狄进心想你反应是真的快,淡淡地道:“这自然是假设,每个人的行为都要遵从一套规则,如地方大户,首倡三善,铺路、修桥、兴建学堂,荒年取出米粮,救济灾民,是吃力不讨好的行径,与当地其他屯粮高卖的商贾更有冲突,如果崔致庸真是虚伪之辈,只求美名,何必要做这等事呢?”
黑影被安抚住,冷笑一声:“不愧是神探,深谙人心,崔致庸被那么多江湖人感佩,正因为他确实有善举,不过这份善举背后的目的是什么,恐怕常人实在难以想象,你若是弄清楚了,也能明白他最后为什么会被五鼎分尸了,那当真是报应!”
狄进微微点头:“如此看来,你对于江南旧案的真相果然一清二楚,但你仍然在寻找崔琦,此人的手中,掌握着崔致庸的遗物,或者是遗物的关键线索?”
黑影顿了顿,似乎不太想回答,但又不愿意示弱,还是冷声道:“是!”
狄进道:“当年的‘陷空’,是不是也因为同一件事,与崔致庸产生纠葛?你们实则是在重复当年的恩怨?”
黑影沉默下去,半晌后烦躁地道:“你假设的倒是大差不差,我不想再答了,这次是你赢了,外面那些人准备妥当了吧?”
狄进知道他要跑了,平和地道:“庙堂与江湖,从来不是泾渭分明的对立关系,正如此次抓捕崔琦,你若是早与我们合作,不必闹出这些风波来……”
“与官府中人合作?小爷我可不乐意!”
黑影退后一步,月光斜照,恰好映出他那张洒脱不羁的俊逸面庞,没有蒙面,不作丝毫遮掩:“不过阁下确实是真心要查案,与那些蝇营狗苟的官员不同,我也不能失了礼数,在下白玉堂,你若能抓得住我,白某或许会告知你想要知道的那些答案!”
待得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白玉堂刚刚还清晰可见的身影,倏然间消失不见。
狄进的视线都被晃了一晃,先是朝门窗看去,然后才猛地抬头向上。
就见白玉堂鬼魅般的身影落在房梁上,然后又攀上屋顶,此时回头,朝下咧嘴一笑,透出一股邪气来:“狄三元,咱们后会有期!”
“嗖嗖嗖嗖——”
他身形一起,破屋而出,迎上的就是如雨箭矢。
显然经过刚刚的交谈,外面的人手已经完全布置妥当,不仅是潘府的门客,还有机宜司的人手和开封府衙的弓手差役。
这般阵容固然不如皇城禁军,也不是乌合之众,单从这箭矢就能见得,不是漫天飞射,而是又准又狠,朝着白玉堂包抄过去。
“不过如此!”
白玉堂却哈哈一笑,身形倏然间晃动,眼花缭乱的腾挪之间,借助房屋的死角,竟将箭雨轻松避开。
他明明知道外面在布置,依旧敢在屋中谈话,除了心高气傲,不甘心被揭穿身份,就灰溜溜地逃走外,还是笃定外面的准备固然充分,时间上终究是深夜。
这个时间,哪怕有火把的高举,在黑夜之中捕捉到的身影也远不如白天清晰。
何况白玉堂不走寻常路,直接破开屋顶钻出,弓手匆忙调整角度,还担心误伤屋内的狄进,这一波箭雨的阵势虽大,其实远不如预计中的强劲。
但包围的不仅仅是这些弓手,三道身影同时扑至。
当先的一个大汉正是之前被暗算昏迷,沦为笑柄的唐桧,人还未至,气急败坏的声音就传来:“看我霹雳子!”
“还喊出来,怪有趣的,看我流星落!”
白玉堂哈哈一笑,自腰间一抹,反手甩出数枚石子,间不容发地迎上了唐桧的暗器,只听嘭的几声,半空炸开一道火光。
而借着火光,两道身影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
正是“闲云”张子华和“野鹤”陈遂良,这两位门客衣袍鼓起,各自手持独门兵器,左右夹击而来。
“这倒还有点意思!”
白玉堂眉头上扬,袖中滑出一柄利刃,展开一套惊心动魄的刀法来。
“叮叮当当——”
伴随着如雨打芭蕉的急促交击声,刀光翻飞,刀刃急转,一时间快得只见刀影,不见刀身,三人翻翻腾腾,眨眼间就已过了十数招。
“嗖嗖嗖——”
待得唐桧大怒着扑上去时,第二轮箭雨再至,三名门客分心躲避,担心箭矢误伤,但包抄的阵势并不散乱,一力要困死对方。
然而白玉堂嘿然一声,刀尖往下一挑,一捧尘土被惊起,如飞针暗器,加持了莫名的力道,悉数打在了最近的陈遂良胸口。
陈遂良痛哼一声,倒飞出去,张子华刚要来救,又见一枚石子神出鬼没地打了过来,啊的一声痛叫,翻滚在地。
“内家劲?这小子内外兼修?”
唐桧见状大惊失色,主动朝后退去,引得白玉堂不屑冷哼:“你但凡能耐些,真能与那展昭比个高下,小爷我都敬你几分,可惜就是个无能之辈,一味嫉妒罢了!”
再看向受伤后,飞速爬起的闲云野鹤二人组,白玉堂倒是有一分认可:“两位倒不是那等满眼名利之辈,之前累你们受冤,多有得罪啦!”
眼见这位如此嚣张,唐桧惊怒交集,大吼道:“贼子休要猖狂,这天罗地网,看你往哪里逃去!”
白玉堂放眼四周:“天罗地网?你们以为只凭这点人手,就能困住天么?看我神仙索!”
话音落下,一根软软的细绳甩出,前一刻还软趴趴的,下一刻就笔直如梯子,竟是直挺挺地一路往上,仿佛能直达云霄,刺破苍穹。
白玉堂双手捏住绳索,接连往上攀爬,竟是眨眼间就攀爬到了数丈之高,声音也从上空遥遥传来:“在下告辞,诸位不必远送了!哈哈哈!”
许多弓手本来已经弯弓瞄准,准备下一轮齐射,此时竟是看得呆住,眉宇间露出敬畏之色,不敢朝天飞射。
“这是什么手段?”
张子华和陈遂良唇角溢血,却依旧不放弃擒贼,扑上前去,将绳子的下端唰唰唰砍断,然后就发现,那绳索的上半依旧,就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掌,捏住上端,直直悬于半空,不禁露出骇然之色。
“弥勒妖术?”
唐桧眼见白玉堂已经上去了,这才厉喝一声,伸手在袖中一卷,两蓬火光迎面罩去。
“妖术最怕火,烧!烧!烧!烧!”
随着他激烈的声调,那绳子呲溜一下,还真的朝上收缩了去,唐桧暗松一口气,对着左右得意地道:“如何?这妖术被我破了!”
张子华和陈遂良不愿理他,看向从屋中走出来的狄进,露出惭愧之色:“狄三元,是我等无能,让贼子跑了!”
别说他们,就连周遭众人也脸色难看,这么多人严阵以待,结果居然拿不下一个贼子,可真就颜面扫地。
狄进的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江湖人为什么喜欢在晚上出动,正是因为夜黑风高是天然的隐蔽色,可以帮助他们脱身。
同样的道理,一个轻功高超的大盗,在夜间凭着手段逃出众人的包围圈,并不稀奇,不过较量并未结束。
公孙策不在此处,正是为了第二个抓捕现场,根据他的观察,此人是胆大心细,自视甚高之辈,一定会回去带走犯人。
“嗖!”
然而就在神仙索完全收起,看似再也阻止不了白玉堂鸿飞冥冥之际,一物似天外而来,电射星驰,凌空而至,直接打在不远处的一处屋檐上。
“唔!”
熟悉的闷哼声起。
那是白玉堂的声音。
与此同时,一道潇洒的身影纵出,单手接过那电射之物,却是一柄三尺长剑,然后如大鹏展翅,飞扑过去。
剑风刀光,瑟瑟呼啸,两道身影兔起鹘落,以快打快,余波纵横交错之际,屋檐上的砖瓦飞溅。
“贼人又被逼回来了!放箭,快放箭!”
唐桧瞪大眼睛,如梦初醒,高呼起来,眼见弓手再度弯弓搭箭,准备齐射,狄进按了按手:“不必!包抄即可!他逃不了了……”
伴随着话音落下,还有两道一起飞落的身影。
白玉堂回到地面,握住刀柄的五指松了松,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眉宇间没了方才漫不经心的嬉闹之色,郑重地看向对面:“你是何人?武功挺厉害啊!”
另一人原本落入火光照耀不到的暗处,闻言走了出来,顿时令围观者眼前一亮,暗暗喝彩,却是少年焕然,不逊于白玉堂的俊朗,英武之气则犹有过之。
“阁下扮的就是我,却不知我是谁么?”
此时来者漫步而出,长剑斜指地面,淡淡地道:“在下展昭,受包兄所托,恭候你自投罗网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