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看到荒废的村落和荒芜的田地,目睹遗弃在路边草层中的尸体和骸骨,西北人触目惊心,眼前所见和沿运河两岸的安宁兴旺形成了鲜明反差。都是河北之地,都是中土富裕之地,不过相差几十里路,竟有如此悬殊,不可思议。
游元和崔逊神态冷漠,对眼前这一切视若不见,仿佛它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
河北人也很平静,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主要发生地都在大河南北,说得具体一点就是在河北永济渠以南与河南济水河一线,洪水泛滥也罢,田地干涸也罢,饿殍遍野也罢,贼人烧杀掳掠也罢,都发生在这些郡县。到目前为止,天灾人祸所导致的灾难尚没有蔓延到更远的地方,即便有所波及,情况也并不严重,比如河间郡和信都郡的豪望们,他们组建的乡团和宗团主要用于自保,还没有一批批地投身到汹涌澎湃的起义大潮中。
从长河县所属的白沟段运河到大柳集只有六十里,未时正,军队行进到四十五里处,伽蓝下令休息两刻时间。人要吃饭喝水,牲畜也要吃料喝水,激战在即,保持充沛体力至关重要。
距离战场越近,气氛越是紧张,尤其一些乡团和宗团的壮勇因为从未参加过战斗,没有流过血杀过人,心中非常惶恐。相比起来,元务本所率的东光团勇就镇定多了,有些人甚至很兴奋,显然他们都曾经历过血腥战斗。
刚刚组建的步兵团由苏邕苏定方父子统率,为方便指挥,伽蓝将其命名为捧日。捧日步军团以苏氏部属为主,其个人武力大都出众,曾经与侵掠盗贼打过仗,有的甚至还杀过人,多多少少有些自信。
不过与西北军的整肃军容比起来,河北团勇无不自惭形秽。不要说双方在武器装备上的差距了,就以此刻西北人所展露出来的凛冽气势来说,那种舍我其谁气吞如虎的霸气,那种一往无前挡者披靡的强大自信,足以让对手畏惧,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膜拜之感。
西北军里其实也有高下之分,江成之的第一旅就是绝对主力,布衣的第二旅和卢龙的第三旅则以沙盗马贼和天马戍卒所构建,无论是骑战之术还是攻防之力,他们与第一旅都不在一个档次上,虽然经过几个月的“打造”,第二旅和第三旅在军纪军容上有了脱胎换骨般的飞跃,但骑战之术和攻防之力必须通过战场上的杀戮才能迅速提高,若想在武力上追上第一旅,尚需时日。
第四旅实际上已经具备雏形,由毛宇轩统率那些从河西追随马军团而来的马夫杂役,经过训练可以承担一些辅助作战任务,目前所差的就是编制。此仗过后,伽蓝打算上奏兵部讨要编制。由裴阁老和薛世雄在暗中相助,问题应该不大,如此既可安排一些西北军官,又可激励那些从河西来的马夫杂役奋勇作战。
在河北这块陌生的地方,在扑面而至的生死危机面前,西北人空前团结,而每一个西北人都将成为伽蓝不可或缺的助力,也唯有如此,伽蓝才能带着他们杀出一条血路,重返故土。
十队斥候于五里之外探查军情。每队三人,一为东光团勇,一为捧日团勇,一为龙卫骑士,如此安排,一则为了彼此监控,二则确保安全,毕竟龙卫骑士的装备和武力明显高出一筹。
游元、崔逊、元务本、苏邕苏定方父子先后赶到龙卫统的纛幡之下。伽蓝是行军统帅,执掌战场指挥权,令行禁止,这时候即便是游元,也要给伽蓝以最基本的尊重,这无关乎颜面问题,生死面前,就算你是皇亲贵胄,与草芥蚁蝼也是毫无二致。
纛幡矗立于一驾马车之上,正中为黑色绣金垂旒大旗,这是帝国战旗;左侧是黑色血鹰旌旗,这是骁果禁卫军战旗;右侧是黑色白龙旌旗,这是禁军龙卫统战旗。
三面大旗迎空飞舞,猎猎作响,气势如虹。
伽蓝、傅端毅、西行都是皮甲黑氅,神态沉稳,眉宇间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游元和崔逊没有穿上甲胄,依旧是幞头长衫,不过不是官服,而是白袍玉带,好似豪强富贾,这让西北人恶意地揣测为两人有事见不暇逃之夭夭之嫌。元务本顶盔掼甲,威风凛凛,看上去颇有几分大将风度。苏邕和苏定方父子却是一副朴实无华的皮甲,苏定方甚至连皮胄都没戴,长发上就扎着一根铁簪,配上他那飞扬的神采和气宇轩昂的身姿,倒是平添了几分狂放和不羁。
元务本指使两个手下展开地图。做为平原郡下属县的治安官长,缉捕盗贼和清剿叛逆是其职责所在,此刻他理所当然冲在最前面,给这支临时拼凑的援军指引道路。
这份地图是平原郡的地理图,标注详细,城池津关、山河水泽,包括各条水陆干道上的驿站,都清晰标注,但伽蓝现在需要不是大柳集的具体位置,而是各路叛军驻扎何处,具体人数又有多少。
元务本一问三不知。他有理由,他不过是东光县的一个小小县尉,位卑权轻,管辖范围小,再说叛军来得突然,控制了主干道上的驿站,切断了大小城池之间的联系,现在根本无从探知叛军的具体位置。
伽蓝微微颔首,没有继续为难元务本,而是望向了游元和崔逊。你们要驰援,要击败叛军,如今人马已经杀到大柳集附近,距离安德城也不过六十里路程,这时候你总该给我一点讯息吧?否则你让我怎么打?稀里糊涂的冲过去?
游元好不容易把西北人拖到了战场上,当然不会没有准备。他冲着站在身后的录事招招手。那位录事既是畏惧又是憎恶地看了伽蓝一眼,然后三两步走到地图边上,手指在地图上的大柳集和安德城之间一边缓慢点击,一边介绍军情。
“贼寇分做三部,一部在大柳集一带,其中有贼帅王薄、刘霸道、格谦、孙宣雅、郝孝德、刘黑闼和杜彦冰,估计有贼兵十万以上。一部在攻打安德城,其中有贼帅李德逸、高开道、石祗阑、左君行,估计贼兵人数也有十万左右。还有一部由贼帅王瑞、左孝友统率,他们包围了将陵城。这部贼军的目的估计是居中策应,以便随时支援大柳集和安德城,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防备高鸡泊贼寇在双方激战之际突然从背后下黑手,以图渔翁之利。”
伽蓝剑眉紧皱,沉思不语。
“好大一个陷阱。”西行冷笑,“豆子岗的贼寇倾巢而出,高鸡泊的贼寇则在白沟一带虎视眈眈。咱有个疑惑,贼寇为甚把目标对准巡察使?”
西行眼神森厉,目光在游元和崔逊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嘴角忽然上扬,露出一丝令人惊悚的阴笑。
那位录事正好看到,心脏骤跳,心神颤栗,额头上更是渗出了一丝冷汗。
“贼寇像狼一般从四面围杀而来,说明他们找到了猎物,看到了一块令他们垂涎三尺的肥肉。”西行的语气更为森冷,即便是在这初夏的阳光下,也让河北人感受到了一股渗入肺腑的寒气,“谁是猎物?谁是那块肥肉?”西行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游元和崔逊,牙缝里缓缓吐出三个字,“是你们?”
“哈哈……”元务本忽然笑了起来,一脸不屑,“西北人,如果惧怕了,那就离开这里,滚回大漠。”
游元和崔逊暗自惊凛,先是警觉地望着元务本,接着又戒备地看向西行,眼角余光更是紧紧盯着神色冷峻的伽蓝。苏氏父子却是吃了一惊,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忧虑。元务本公开挑衅,激怒西北人,居心叵测。这时候大家应该齐心协力,而不是蓄意激化矛盾,元务本却反其道而行之,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西北人,我和你不是一条心,你小心一点。西北人前有“恶虎”,后有“狡狐”,一心两用,这仗还没有开始打,士气已经低落了。
西行也笑了,“杀人之前,咱都很恐惧,尤其屠杀老弱妇孺更为恐怖,担心死后会坠入阿鼻地狱。既然元县尉胆略过人,那就请元县尉打头阵吧,咱西北人给你压阵,如何?”
元务本却是不上当,嗤之以鼻,但也不再蓄意挑衅。
气氛有些冷场,唯有大旗在风中嘶吼。
“清河方向可是传来了消息?”伽蓝忽然问道,“可有高鸡泊叛军的动向?”
“刚刚接到清河漳南县送来的消息,贼帅高士达和窦建德正在逼近漳南。漳南县城距离白沟不过三四十里,瞬间即至。另从清河历亭传来消息,贼帅张金称、张金树突然离开鄃县地境,向历亭和平原两县一带移动。”游元的录事指着地图介绍道,“历亭和平原两城距离安德城不过百余里。”
“嗤……”傅端毅脸色铁青,连声冷笑。
他终于忍不住了,游元和崔逊太过分了,战前既不给地图,也不给讯息,直到把西北军骗上战场了,迫不得已了,这才拿出地图,说出讯息,但这时已经由不得西北人更弦易辙了。西北人事实上早在进入平虏渠之前就已经成了猎物,变成了一块大肥肉,但因为河北各方势力都想吞下这块肥肉,彼此掣肘算计,如此方给了西北人一线机会。
伽蓝举手轻摇,示意傅端毅和西行都不要激动,更不要把愤怒摆在脸上。
河北局势虽然极其复杂,但西北人始终是个局外人,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河北各方势力深陷于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之中,眼前一片迷雾,各自寻找突破方向,而西北人却以旁观者的心态看得清楚,只要击败了河北叛军,予其以沉重一击,那么无论是河北的大世家大权贵,还是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权贵,都失去了一支拿来威胁皇帝和中央的力量。
你想吞了我,壮大你的臂膀,我则奋力一击,斩断你的臂膀,看你还能否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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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上空荡荡的,渺无人迹,如果不是偶尔掠过天空的小鸟,如果不是突然出没于杂草中的小兽,如果不是树叶在风中簌簌吟唱,魏飞甚至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以为眼前所见都是虚幻的,那种仿若失去生命之后的死寂令人无比压抑,让人窒息得无法喘息。
魏飞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从天际收回,嘴里发出一声轻轻唿哨。战马打个了响嚏,悠闲地摇晃着蓬松的尾巴,原地错步转身,举蹄小跑。
两个青壮团勇与魏飞联袂巡探,远远跟在后面,不敢与这个充满杀气的西北人挨得太近,但也不敢离得太远,以免落单遭到贼人的伏杀。途中两人曾为了魏飞是汉人还是虏人争执了一番,结果那个来自信都武邑的中年人说服了东光县的小年青,断定魏飞不是突厥人就是铁勒人,总之非我族类。既然非我族类,却跑到中土来杀汉人,岂能饶他?两人同仇敌忾,望着魏飞的眼神就不对了,充满了愤怒,却是没有杀人的勇气。
魏飞突然转身,两人吓了一跳,掉头就走。魏飞看到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禁轻蔑摇头,接着举起马鞭凌空抽响,打算加快速度,就在战马奋蹄而起的瞬间,魏飞转头望向了身后,最后再看一眼,但这一眼却看到了从天际间突然冲出来一个人,一个急速狂奔的身影。
魏飞纵声厉叱,拨转马头,向着那个身影疾驰而去。如果能抓一个敌方斥候,对即将开始的攻击或许就有帮助。
那个人影并没有逃避或者躲闪,而是继续飞奔而来。
双方越来越近。魏飞倒拖长刀,做好了攻击准备。
突然间,从地平线上冲出一支队伍,个个放步狂奔,夹杂着愤怒的叫骂声。
魏飞双眼眯起,略有犹豫。很明显,后面的那支队伍正在追杀前面的人。这事有些蹊跷,魏飞瞬间做出了决断,放缓了马速,有意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那道飞奔的身影突然气喘吁吁地叫起来,“飞将军?可是飞将军?”
魏飞脸色骤变,跟着纵声狂吼,“来者可是高泰?”
“飞将军,是俺,俺是高泰……”
魏飞一声厉叱,脚尖轻踹马腹。战马激嘶,四蹄腾空而起,如电划空而过。
人马交错之际,魏飞俯身探手,一把抓住高泰的胳膊,将其甩上马背。战马在原野上划出一道长弧,绝尘而去。
高泰汗流浃背,剧烈喘息,抱着魏飞的双臂软弱无力,如果不是魏飞反手抓着他的衣襟,早就坠落马下了。
“飞将军,你不怕俺杀了你。”高泰开口就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当初你没有抛弃伽蓝,今日咱为何不敢把后背交给你?你是咱的兄弟,生死相依的兄弟”
高泰的泪水突然滚了出来,两臂突然生出力气,紧紧抱住了魏飞,“兄弟,俺们是兄弟,生死相依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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