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一百零四

红泥小火炉里摇曳着一簇暗黄的火焰, 一块圆如满月的褐色茶饼摊在鹤首银支架上, 炉前茶香馥郁, 使女袖子高挽,手执银箸,时不时翻动茶饼。铜缶里一汪清水咕嘟咕嘟冒着雪白细泡,据说这是天没亮时从醴泉坊的泉眼所接的泉水,用这个煮茶,茶汤滋味更醇厚。

可惜秦岩牛嚼牡丹,无心欣赏使女煮茶的优雅风姿。一杯杯浓茶灌下肚,他额前隐隐冒汗,小声嘀咕:“相王把我们叫来,就是想让我们尝尝相王府的清茶吗?”

庭院里铺设席案,十几个和他一样茫然的高门子弟围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树下,窃窃私语一阵,讨论不出所以然来,干脆继续坐着老实吃茶。

相王一直不出面,秦岩摸不清他想干什么,只能耐住性子等下去。

他知道长安高门大户渐渐流行起茶盅中满盛的清淡茶饮,尤其是宫里传出二圣每天饮茶后, 大街小巷,里坊人家, 争相效仿钟鸣鼎食之家,煮茶成风。

以前茶叶的价格非常昂贵,非富贵人家无力购买, 即使是天子脚下的长安,也并非人人吃得起茶。但近几年南北商路顺畅,越来越多的商旅行船的行船,赶马队的赶马队,将茶叶源源不断运送至长安,茶叶不再是一两一金的稀罕物——至少在中原不是,它迅速霸占各大货栈食店的货架,仿佛一下子成为和盐米酱醋一样的必需品,开始陆陆续续流入万千百姓家。

当然,老百姓们吃的茶,和宫廷侯门煮的茶,肯定有优劣之分,但就和栗米菜蔬盐酱醋一样,人人都要吃的东西,永远不愁销路。

秦家忽然想起,秦家名下好像有几十座茶山。他的伯祖父、远房从叔、舅父等人不知怎么和裴英娘搭上关系,在她的建议下派家奴前去南方探访适合种茶的山地,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下大片荒山。

南方除了几座繁华港口之外,还属蛮荒之地,人烟稀少,气候湿润,地价不说便宜到白送,也差不离了。

现在南方某条大江支流河畔,绵延几十里的青山绿野,全是秦家的产业。

秦岩那个整天之乎者也、手不释卷的伯祖父,清高了一辈子,临到老来,忽然放下书本,当起田舍翁,整天和管家探讨适合茶树生长的土壤、湿度,茶叶的炒制、晾晒,怎么防虫害,怎么剪枝之类的农家事。

秦家人看得眼睛发直。

没有人笑话秦岩的伯祖父自甘堕落,不务正业,因为在他的主持下,秦家日进斗金,逐渐收回散落在北地的旧时产业。

家世出身是高门子弟的底气,钱也是啊!不然长安城的富贵儿郎们就不会放下架子,和家财万贯的粟特人打得那么火热了。

秦岩的伯祖母前不久在花会上以百万金购下两盆绿牡丹。秦岩夜里醉酒归家,烛火照不进花池,不小心把豆绿色的花苞当成莲蓬,随手摘了,嚷嚷着僮仆剥莲子给他吃。

等他踉踉跄跄走到灯火通明的正厅前,发现手里攥着的是一朵碧绿的牡丹花苞时,吓出一身冷汗。

伯祖父和伯祖母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挥手命人把花盆搬走。

就在两年前,秦岩在院子里和表兄们步打,波罗球飞进内堂,把架子上的一只琉璃碗砸碎了。他被盛怒的伯祖母一路追到外院,胳膊上青紫一片,全是伯祖母揪的!

秦家人私底下说,伯祖父频繁和永安真师书信来往,肯定不仅仅是探讨种茶那么简单。

秦岩之前不信,捧着绿牡丹花苞、心惊胆战,以为伯祖母要请出家法,结果却得到两位长辈一番嘘寒问暖,喝到伯祖母亲手喂到他唇边的醒酒汤的时候,他终于信了!

能让勤俭持家的伯祖母在花会上随手花费百万金出风头,还不计较他随手摘花的鲁莽,伯祖父一定赚了一座金山!

秦岩心里一动,扫视一圈,发现院中盘腿而坐的富家公子,无一例外,其所出家族,全部和裴英娘有密切来往。

他眯缝起眼睛,相王这是……开始帮裴英娘讨利息了么?

回廊里想起一串从容不迫的脚步声,李旦在几名甲士的簇拥中走进庭院,锦绣袍服,面如冷玉。

众人连忙放下茶盏,起身相迎。

“劳诸位久候。”李旦环视一圈,淡淡一笑,挥手示意使女捧出一只只朱青彩漆大漆盘,盘中分别陈列着一封用蜡封起来的书信。

众人一头雾水,接过书信,信封上空空如也,并没有写明所寄何人。

李旦不多解释,抬脚便走,扔下一院子云里雾里的高门子弟。

府中内侍冯德点头哈腰,送走李旦,转身回到庭院,轻扬拂尘,“刚才的书信,请诸位转呈给家中长辈,令祖、令尊看过书信后,自有计较。”

席间众人都是金玉锦绣堆里长大的,从小耳濡目染,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掩好书信,各自散去。

秦岩把书信掖进怀里,也准备告辞,冯德喊住他,“秦将军且慢,郎主请将军入内详谈。”

冯德穿过回廊,转过层层叠叠的假山,领着忐忑不安的秦岩走进书室。

天气渐渐凉下来,书室南边架起硕大的黑框木围屏挡风,书架上磊放得满满当当的,全是一叠叠锦绸包裹的书卷。

北面另设了两座雕花檀香木书架,横板上罗列着一排排崭新的线装书,线装书应该刚刚刊印不久,秦岩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味。

他家中的书室里也多出几个书架,用来摆放朝廷大力推广的线装书。

伯祖父近来洋洋得意,天天领着访客去书室转悠——他喜欢钻研茶道,永安书坊最近推出一套讲述琴、棋、书、画、礼、乐、茶、球的风雅书目,其中有篇《论茶》是伯祖父亲笔所写,随着线装书的流传,伯祖父终于过了把“茶道宗师”的瘾。

明明是不相干的两样事物,裴英娘偏偏把它们联合起来了,一环扣一环,彼此呼应,从一开始棉花的发现,到农作果蔬的采集,再到商路的开发,逐渐织出一张天罗地网,一环扣一环,彼此呼应,彼此勾连,逐渐把越来越多的世家贵族网罗其中,书籍的推行,茶叶的普及,不过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伯祖父说得对,二圣不会无缘无故扶持一个娇弱小娘子,因为喜爱而格外宠溺纵容不出奇,但放手让她在南方大刀阔斧地开设驿站、港口,不断送出海船出使远洋诸国,就不一般了。

鎏金凫鸭香炉喷吐出一股股清香,竹帘高卷,风从围屏两边镂空的花枝图案吹进书室,笔架上成排的兼毫笔轻轻晃荡。“咕咚”一声,是毛笔被丢进水盂里浣洗的声音。

秦岩收回越飘越远的思绪,敛容垂首。

李旦盘腿坐在书案前,听完冯德的通禀,眼帘微抬,“执失云渐怎么没来?”

秦岩肃然拱手道:“吐蕃赞普上次没有得手,他剩下的机会不多,这几天肯定会再次动手,这种时候,执失片刻不能离开。”

李旦点点头,“就像昨晚一样。”

秦岩眼皮抽搐了两下,心里一紧。

那辆古怪的马车从楼下经过时,他和执失云渐都没有想到,里头正躺着绝望无助的裴英娘。没有人预料得到会发生这种事,武三思竟然趁着太平公主大婚,众人忙于恭贺新婚夫妇时,掳走裴英娘,欲行不轨。

好在李旦一路紧追,及时阻止武三思的恶行,否则秦岩可以肯定,自己一定会后悔自责一辈子。

他想起执失云渐得知裴英娘失去踪影时,那双在暗夜里闪烁着狂怒阴狠的眼睛,有如深夜密林中忽隐忽现的狼眸,没有丝毫感情,只有兽类的厮杀本能。

和秦岩比起来,执失云渐不仅仅只有后怕和自责。

秦岩对出家修道的裴英娘,只有简单的欣赏和好奇,执失云渐却是早就想娶她为妻的!

因为不想惊动吐蕃使团,他果断放马车离开,如果李旦没有来……

执失云渐几乎要疯了。

秦岩体会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的悔恨,但只是看着执失云渐顷刻间惨白的脸,亦能感受到他的痛苦绝望。

那一刻执失云渐茫然无措,久久失神。

这可是执失云渐啊,喜怒不形于色,战场上临危不乱,来去如风,被数倍与他的敌军包围,战到身边亲兵全部阵亡,只剩下手中一把横刀时,依然冷静沉着的执失云渐,竟然会露出那样恐惧的表情。

秦岩以为执失云渐会震怒,会狂乱地绞杀一切可疑的目标,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执失云渐很快镇定下来,找到武三思以后,他甚至轻轻笑了一下。

他一句话没有说,也没有去探望裴英娘,径直离开平康坊。

高大健壮的背影,慢慢融入清冷月夜之中。

此刻听李旦轻描淡写,轻飘飘扔出“像昨晚一样”几个字,秦岩冷汗涔涔。

如果执失云渐在这儿,一定会被这几个字活活气死。

李旦低头,手里拈一枝笔管极为纤细的毛笔,不知在纸上勾画什么,轻声说:“昨晚的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应该清楚。”

秦岩正色道:“这是自然。”

昨晚李旦大闹薛府,杀了武三思和十数名武家家仆。坊门还未开时,消息已经传遍整座皇城,城中世家和武三思走得近的,无不噤若寒蝉——因为今天一大早武家人入宫求见武皇后,大哭着爬进正殿哭诉委屈,磕得满头是血时,武皇后冷笑一声,“武三思是本宫从侄,本宫待他不薄,他胆大包天,妄图行刺本宫,你们说,他该不该死?”

武家人如丧考妣,最后是被人抬出宫的。

至于武承嗣,他包扎好胳膊后,领着护卫到处抓人,逮着谁咬谁,坊中人暗地里说他肯定被武三思气疯了,急着找替罪羊为武家洗脱罪名。

武皇后亲自坐实武三思想要行刺,昨晚平康坊、武家的异动有了合理的解释,没有人会想到裴英娘身上。

秦岩虽然爱多嘴嚼舌,但绝不会冒着触怒武皇后的风险碎嘴,更何况其中关系到裴英娘的名声,他知道轻重,连面对家中长辈的追问时,都不曾吐露实情。

李旦头也不抬,随手指了指西边书架。

冯德会意,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经折装的绢帛,递给秦岩。

秦岩翻开绢帛,脸色变了变。

上面不仅清晰地记录秦家族中子弟的姓名年纪、官职品阶和姻亲关系,连他们娶了几房姬妾、姬妾的来历都有注明,而且每个人名字后面,都标注了他名下的所有产业,甚至连府中几位老仆的私产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合上绢帛,苦笑道:“相王担心我走漏风声?”

“许诺再诚恳,总有情势不由人的时候。”李旦画完最后一笔,抬起头,面色如常,“秦岩,如果秦家传出任何一句含沙射影的话,这份单子会立刻传遍大街小巷。”

秦岩哆嗦了一下,抿紧唇。

他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到秦府,迎面刚好看到伯祖父在随从的搀扶下上马,他正好要出去办事。

秦岩叹口气,挽住缰绳,“伯祖父,今天你不能出去显摆了,侄孙有要事和您商量。”

秦荣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你是不是又酒醉误事,摔碎你伯祖母的宝贝了?”

秦岩悄悄翻个大白眼,掏出信封,“伯祖父请看。”

秦荣看他神色郑重,知道事情不简单,接过信封,“回书房。”

躲进暗室里看过信后,秦荣没有慌乱,召集族中素有威望的族人,等众人吃过茶后,沉声问秦岩,“可是永安真师有什么凶险?”

秦岩眉心一跳,“伯祖父怎么会这么问?”

他按着李旦的吩咐,慢慢道,“确实有人想对她不利,被圣人及早发觉,人已经抓到了,二圣都很不满。”

昨晚的事,对外以武三思意欲行刺武皇后遮掩过去,但有人想谋害裴英娘这一点,无须隐瞒,不仅不能隐瞒,还得宣扬出去。

秦岩猜不透李旦在想什么,此刻看到伯祖父闪闪发亮的眼睛,想到那封信,心中有了个大致的轮廓:

李旦在逼迫他们这些受过恩惠的世家回报裴英娘的提携,他想趁机把所有可能对裴英娘下手的敌人一把掳干净。就像过筛子一样,筛掉那些举棋不定的、驻足观望的,只留下果断站在裴英娘阵营的可靠之人。

秦荣刚刚看过心中的内容,比秦岩更早一步猜出李旦的意思,慢条斯理呷一口茶,在族人紧张的注目中,淡笑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秦家落魄已久,终于盼到出头的机会了!”

第108章 一百零八第165章 一百六十五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第37章 三十七第186章 一百八十六第4章 四第67章 六十七第49章 四十九第173章 一百七十三第146章 一百四十六第87章 八十七第155章 一百五十五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第175章 一百七十五第56章 五十六第135章 一百三十五第209章 二百零九第53章 五十三第104章 一百零四二百二十二第100章 一百第97章 九十七二百二十六第75章 七十五第109章 一百零九第65章 六十五第55章 五十五二百一十七第8章 八第110章 一百一十第85章 八十五第171章 一百七十一第208章 二百零八二百一十五第99章 九十九第47章 四十七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第140章 一百四十第58章 五十八第149章 一百四十九二百一十四第165章 一百六十五第102章 一百零二第43章 四十三第190章 一百九十第100章 一百第62章 六十二第46章 四十六第109章 一百零九第7章 七第36章 三十六二百三十一第27章 二十七第137章 一百三十七第179章 一百七十九第1章 一第173章 一百七十三第162章 一百六十二第1章 一第12章 十二第148章 一百四十八第39章 三十九第82章 八十二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第36章 三十六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二百一十五第142章 一百四十二二百三十六第152章 一百五十二第99章 九十九第70章 七十第92章 九十二第44章 四十四第71章 七十一第34章 三十四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第59章 五十九第7章 七第165章 一百六十五第8章 八第43章 四十三第210章 二百一十章第138章 一百三十八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第58章 五十八第120章 一百二十二百三十七第54章 五十四第85章 八十五第11章 十一第64章 六十四第202章 二百零二第120章 一百二十第44章 四十四二百三十五第155章 一百五十五第155章 一百五十五第95章 九十五第99章 九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