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成宫的宫城周围建有高高的宫墙, 殿宇位于青山绿水之间, 盛暑时节,也格外幽凉。
李令月很喜欢她住的梳妆楼,临着水, 对着花, 俯瞰青山,眺望山谷, 景致好,又凉快。
就是隔壁住着李显和他的妻妾,让她觉得心烦。
赵观音和韦沉香比邻而居,彼此都还沉得住气,没有起过争执。但她们的婢女们整天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一天到晚总有掰扯不清的纠葛。
她想出去逛逛,孕中爱犯晕, 不能坐船, 也不能爬山,去不了太远的地方。想找裴英娘说话,只能让昭善去偏殿请裴英娘, 十次有八次请不到。
“相王和王妃赏花去了!”
“相王和王妃下山看社戏去了!”
“相王和王妃礼佛去了!”
……
李令月怒摔金花银盘,一盘时鲜果子咕噜噜滚了一地。
她指着薛绍, 眼圈发红,“我也想出去玩!”
薛绍脸上讪讪,做小伏低赔小心, “请公主稍微忍耐,殿外酷热无比,山道崎岖难走,还是待在梳妆楼里的好。”
李令月低头看看襦裙下隆起的小山包,悲从中来,躺倒在床榻上,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睡觉!
薛绍擦擦汗,挪到床榻边,盘腿坐着给她打扇,柔声问,“公主想吃什么?我让婢女们去做。”
李令月不吭声。
他又小声道,“我陪公主下棋?玩博戏?打双陆?”
怀孕以来,薛绍一直陪在她身边,交好的郎君们约他去打波罗球,骑马打猎,他一概推拒,安安心心守着她,哪怕她莫名其妙发脾气,他也没有不耐烦。
李令月长叹一口气,靠着隐囊坐起身,抬手为薛绍拭去汗珠,“听说六兄他们那边很热闹,作诗论对,歌舞宴饮,人人都爱往那边跑。你也去瞧瞧吧,不用陪着我,我想一个人歪一会儿。”
薛绍坐着不动,继续摇扇子,笑着道:“你歪着罢,外边烈日炎炎,等下午凉快点再说。”
李令月枕着隐囊,眼帘一抬,看到的是薛绍斯文俊秀的侧脸。
看着看着,她倦意上头,不知不觉睡熟了。
夕阳坠下山头以后,霞光收拢,天色一下子变得黑沉。
侍从们说偏殿有一处临水的园子,夜里有很多萤火虫,傍晚时分天还没黑透,萤虫就到处都是,荧光映照在池边,暗夜下水波粼粼,萤火闪烁,交相辉映,恍如仙境,是偏殿景色最美的地方。
裴英娘想起自己以前曾在相王府捉萤虫,来了兴致,让半夏去准备纱袋竹竿,“阿兄,我要去池边囊萤。”
捉满一只纱袋,再给李旦做一只萤火灯。
庭院里翠柏森森,林木苍翠,窗前光线暗淡,殿前已经点起宫灯,李旦正襟危坐,就着灯光看一卷摊开的书册,闻言抬起头。
回廊里空荡荡的,裴英娘已经走远了。
李旦笑了笑,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娘子,正值青春年少,活泼好动。
偏殿和主殿不同,楼阁倚着山势所建,趋于自然,殿外临着山水,入夏以来,蛙鸣阵阵,蝉噪如雷。
他卷动书轴,袍袖拂过象牙签子,簌簌响。
蝉声渐渐安静下来,蛙鸣此起彼伏。
寂静中,院外的骚乱声显得极为刺耳。
李旦皱眉。
十数个戎装甲士奔进庭院,明火执仗,气势汹汹。
李旦放下书卷,站起身。
杨知恩一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挡在他面前,清喝道,“什么人?!”
甲士们岿然不动,领头的方脸男人咧嘴一笑,拱拱手,态度谦卑,“六王有令,请大王随我们走一趟。”
杨知恩冷笑一声,“可有圣人敕令?”
方脸男人不慌不乱,慢慢道:“太子殿下突然昏倒,病势沉重……为防意外,六王命我们亲自来接大王,事出突然,六王亦是无可奈何,若有礼数不周到的地方,望大王见谅。”
杨知恩脸色大变。
太子病危了?
这并不让人意外,意外的是李贤竟然如此嚣张!
李旦不动声色,按住杨知恩的胳膊,扭头和方脸男人说,“本王进去换双靴鞋。”
方脸男人微笑道:“请大王莫要拖延,我等还要去请七王。”
杨知恩额前青筋暴起,双拳捏得咯咯响。
李旦淡淡瞥方脸男人一眼,“怎么,你是来捉拿本王的?”
他语气平淡,但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嫡出皇子,举手投足间的威严雍容是骨子里浸润已久的,仿佛生来就该如此高傲,眼风所及之处,众人无不凛然。
方脸男人被他堵得一噎,很不服气,刚想讽刺两句,看到李旦轻蔑的眼神,心底不由发寒,强撑着冷嗤道:“大王说笑了。”
李旦回到内室。
他身边的亲兵护卫并不少,一半跟着裴英娘去了园子,另一半候在屋里,等着他吩咐。
双方交手的话,他的人不一定会输,但是现在不是和李贤起冲突的时候。
他看一眼窗外昏暗的天色,压低声音吩咐杨知恩,“无事,我带两个亲兵就够了,你带着人去找王妃。”
杨知恩耸然一惊,怒火顿时烟消云散——王妃不能再出意外了,否则他万死难辞其咎。
李旦一字字道,“紧跟着她,我容不得她有任何闪失!”
杨知恩抱拳,咬牙道:“是。”
这一次他绝不能出差错!
梳妆楼。
李令月做了个梦,梦里她身体轻盈,行动自由,想骑马就骑马,想登山就登山,甚至还能撩起裙子,爬到树上去窥看隔壁院墙后面的俊俏郎君……
忽然听到一阵阵急促纷杂的脚步声,钟声和鼓声交杂在一起,气氛沉重紧张。
她在梦中蹙起眉,一双温热的手擦过她的面颊,抚平她的眉心。
李令月醒来时,窗外夜色浓稠,廊下竹丝灯笼高挂,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微风吹拂廊外竹林,沙沙响。
“公主。”薛绍握住她的手。
李令月慢慢坐起身,抬手抚抚发鬓,声音沙哑,“出什么事了?”
薛绍眉头紧皱,“太子殿下……怕是不行了。”
李令月呆了一呆——并没有露出错愕之色,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所有人都在等这一天,连阿父和阿娘都知道太子熬不过今年,但是没人说起过,没人敢讨论,大家心照不宣,绝口不提太子——仿佛一群观看舞伎表演的观众,早就熟知每一个动作,每一拍曲调,只等最后一声调子落下,舞伎退场,他们终于能各抒己见,点评舞曲。
然后便是各方势力粉墨登场。
昭善匆匆走进内室,“相王妃来了。”
婢女掀起帘子,裴英娘走到灯烛下,脸色略显苍白,眸子依然乌黑发亮,即使这种时候,她依然精神气十足,平静的面孔之下,是蓬勃的生机,“阿姊,我陪你一道去玉仙殿。”
玉仙殿是太子暂住的寝宫。
李令月回过神,半晌过后,咬了咬唇,“不了,我不去。”
她去了只是添乱,当着薛绍、英娘和阿父,她可以随意耍性子,在别人面前,就不一样了。
何况还有阿娘,她越长大,越惧怕阿娘。
“英娘,阿父一定很伤心,你过去劝劝阿父。”李令月握紧裴英娘的手,“不用担心我,三郎陪着我呢。”
裴英娘答应一声,匆匆离开梳妆楼。
她最担心的是李治,接着是李令月,她正在孕中,受不得刺激,今晚玉仙殿暗流涌动,李令月不过去最好。
南风吹得灯火不停摇曳,长廊幽暗,哭声四起。
裴英娘缓缓踏进玉仙殿外的长廊。
她昨天才见过太子,李旦和她一起在池边垂钓,宫人抬着轿辇经过,纱帘被微风掀开,露出太子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的手搁在扶栏上,十指细瘦,身上的肉都瘦尽了。
不必武皇后亲自出手,太子先把自己熬得油尽灯枯。
他太倔强,认准一个道理,就要所有人都按着他的期望去行事。他希望君王贤良,臣子忠顺,后妃贤德,朝廷上下,都是翩翩君子,没有谄媚小人。
那不可能,治国不是做学问。
杨知恩急急忙忙找到她,告诉她太子病危这个消息时,裴英娘与其说惊愕,倒不如说失望。
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
回廊转角处传来窸窣衣裙摩擦声响,裴英娘的脚步陡然一停。
有人拉拉扯扯,低声说话,“太子怎么会忽然病重?”
“明明来九成宫的路上好好的,在长安时殿下还出席过宫宴,刚到九成宫不久,就病得不省人事,着实古怪。”
一道柔和的嗓音响起,声音清脆而甜净,“听说天后赐给殿下一碗白龙羹汤……”
众人沉默下来。
裴英娘冷笑,后退几步。
紧跟在她身后的杨知恩也立刻调转方向,其他护卫分散开来,亦步亦趋跟着两人。
“郎君往哪个方向走的?”她绕过回廊,问杨知恩,“英王也被带走了?”
杨知恩低声说,“六王的人请走郎君后,马上赶去英王的寝殿,英王是被人抬出来的。”
李贤雷厉风行,不容许李显和李旦反抗,直接派亲兵将两人“请”走。
李显以为李贤想要造反,吓得直哆嗦,呜呜咽咽,没法走路,只能让人抬着走。
“那些大臣……”杨知恩回头张望,犹豫着道,“娘子看要不要记下他们各自的官职姓名?”
裴英娘摇摇头,“不必,他们也是六王的人。”
太子还没咽气,李贤已经开始抹黑武皇后,他肯定早就做了十足的准备。
“娘子真要去玉仙殿吗?”杨知恩神色踌躇,“郎君吩咐仆保护娘子,娘子不如暂且待在梳妆楼陪伴太平公主?”
前面闹哄哄的,不是娇弱妇人们应该待的地方。要不是裴英娘坚持来探望太平公主,他在池边找到她后,准备直接带她找一处僻静地方躲避一晚上,等明日事情了结,再作打算。
保护好娘子,他才有脸去郎君跟前回话。
“去。”裴英娘凝望着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主殿,笃定地说,“六王不敢有害人之意。”
太子逝世的话,李贤就是名正言顺的嗣子,李显和李旦无法动摇他的地位,连武皇后也不能。
这种时候,李贤完全不必多费心思,只等太子合眼就够了。他请走李显和李旦,是为了确保今晚不会出现任何异变。
情有可原,可惜太急切了,落了下乘。
宫婢、内侍们行色匆匆,忙成一团,到处是纷杂的脚步声和小心翼翼的说话声,内殿人影幢幢,朝中几位大臣俱都到了。
奉御、司医跪在外间熬煮汤药,太子已经什么都喝不下了,司医仍旧一丝不苟地看守着药炉,仿佛炭火不熄,太子就能撑下去。
压抑的哭泣声让人心头发颤。
武皇后眼圈微红,正和大臣们商议事情,看到裴英娘进殿,招手把她唤到跟前,“进去劝劝陛下。”
她的伤感似乎并不作假。
裴英娘飞快扫一眼跪坐席上的大臣们,除了武承嗣,其他都是东宫的人。
她不敢多想,跟着内侍走进东间。
床褥帘帐高卷,灯火摇晃,榻前人影攒动,太子躺在锦被中,面如金纸,气息微弱。
床榻下黑压压跪倒一大片,东宫侍从、太子妃裴氏和年轻姬妾们惊惶无助,失声恸哭。
李治坐在床沿,双手颤抖,面色悲痛,两三个近侍搀扶着他坐稳。
李贤跪坐一旁,涕泪齐下,苦劝李治去偏殿歇息。
裴英娘刚踏进东间,一道目光迅疾扫向她。
她迎着目光走过去,握住那人的手,触手冰凉,“阿兄。”
李旦眉头紧皱,回握她的手。
她来了也好,就这么待在他身边,他才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