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蓝烟
[八]
千里之外,南方的一家小客栈。
树影碧郁,院子里的花即使在夜里也盛开得如此灿若明霞,不像是他生长的地方,四季只有粉饰的雪白。
街道上的各户窗口都透出融融的灯光,这种温和的平安和暖意永远处于江湖之外。
像他尉言欢这样的人,大概是一生也无法得到吧。
他坐在客栈的屋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皎洁的月亮,像个寻常而孤寂的男人,锋锐尽失。
突然屋檐下有衣袂飘动之声。
他双眼一眯,只见一个黑影在屋顶边沿一借力便翻了上来,见到他一愣。尉言欢轻哼一声,只觉得这屋顶是自己的地方,旁人休想扰入,便一掌拍了出去。
那人身形一转,极灵巧地避开。他又是一掌,两击不中才发现对方身法竟不在他之下。
尉言欢收掌,双目在黑夜中晶晶有辉。
“谁。”他低问。
“陌生人。”来人露齿一笑,并不计较这人不由分说的动手。也在屋脊上坐下,并拿出一包瓜子嗑起来。“你要不要?”他满眼兴味地看着尉言欢。
这世上严肃的人太多了,游戏一下又有何不可?
他干脆也同坐,并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嗑。那人边看月亮边嗑得嘣脆,好不惬意。
而细看他的容貌竟是分外的飘逸隽秀,配合着那抹和煦的笑容,真让人心情亦随之变好。
“你在想什么?” 想得一直微笑。
“女人。” 扬了扬调子,顺带向尉言欢眨眨眼睛。说罢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清冥之天长,啊啊,下有渌水……之波澜啊……”
突然有叫骂声响起:半夜鬼叫个么子,想死啊!
那人一脸尴尬的噤声,尉言欢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女人。
他转瞬想到了还在寒冰门的洛枷。想到她的明眸,似在暗夜里剪出一道冷光,想到她蜷缩在床塌一侧,泪沾睫羽却不说一句话的脸庞,竟无由生出快意。
他不爱她,但绝不允许这个女人比他更骄傲。
尉言欢拿出从她颈上扯下的坠子,那是颗半透明的石头,上面刻着的“洛水芳缪”四字在月光下闪出荧荧的亮。这坠子犹如战利品,扯下的那一刻她的泪纷纷地掉在枕塌上。
身旁的人转头看到这坠子,竟变了脸色。
“这坠子挺精致,像是女人的东西啊?”他将声调尽量放得正常地问。
“这是内子之物。”尉言欢淡淡说。
那人不再说话,只是背过身去继续嗑瓜子了,手悄悄地捏了捏胸口挂着的什么。
也许只有寒冰那位新掌门的夫人知道,他的胸口从离开梨花谷的那天起,就也挂着一个相同的坠子。上面刻着的四字是,“碧城春分”。
记得那年梨花驿站出谷的马车有几辆,他苏碧城原本是要上去寒冰门的马车,却,误入了蜀山。
[九]
翌日夜,浮云无光。
又是那道疾速的黑影,在高大繁复的桃花树间飞掠而去,那若离酒熟悉的香气又慢慢与鼻息萦绕。小屋已无灯火,百花宫主似已就寝。
黑衣人心知自己虽可与风若离一拼,但毕竟功力尚浅,若要取胜惟有偷袭。
突然他心生感应,脚步一顿将匕首护在身前,低喝道:“出来!”
沈霜河自身旁一株桃树后走出来,神色复杂地微微苦笑着。
黑衣人也未想到是他,呆了一呆。
“言欢,你果然一个人来了。”他说。
“风若离武功高强,我……不想拖累你。”尉言欢目光明显地闪烁。沈霜河又何尝是弱者,哪来的拖累一说?但一时间他真是想不到更好的说辞。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同亲手足,有什么不可与我说呢。”沈霜河叹道,“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还要瞒我多久?”
“你都知道了?”尉言欢心虚。他知道他从不说无把握的话。
“老门主的腿是你砍断的,是不是?”沈霜河的苦笑像是耳光一样打在他脸上。
“老门主仍值壮年,雄心勃勃,相信数年甚至十年之内都不会传位予你。你为了早继承门主之位,就施下这般狠手?”
尉言欢沉默。
“江湖中都已盛传是百花宫主残害了老门主,风若离也不出来辩驳,想必她确实对门主下过手。那天你救他回来,我检视伤口时发现是新伤,且还隐约有另外刀伤的痕迹。
风若离的斩情是何等利器,伤人怎需两刀。
那天你救老门主时展露功夫,她定然已知是你。听传言说是齐膝而断,一定也会怀疑到你。我心想这事若不是你干的,你就会与我一同理直气壮地来找她,可……你终究是一个人来了。”
说罢,他又轻问:“那眼睛所中之毒,还可以解,是么。”
尉言欢知他从小心思细密,聪明过人。他竟就这样猜到了一切。
“是。我下的毒,是离魂。”
二人惊回头。
不远处走出一个纤细的人,夜影中那霓裳依旧丽色灼然,丹唇皓齿清艳无双。风若离。
她眼中有不可置信的震惊与痛苦。
“我下毒让凌云以为自己失去了双眼和双腿,并浅浅拉出两道刀伤制造痛楚,然而他手一摸索便会知道这因果。你怕他知道了,找我要了解药后恢复,就干脆真的斩了他的双腿……是不是?”
风若离的声音开始瑟瑟颤抖,眼眶中莹莹闪闪的都是泪光。
尉言欢依旧沉默。
“不肖子,看刀!”
她一声喝,带着那种沁人的若离酒香,两道如白虹耀目的刀光已袭了过来。尉言欢未及反应,眼看风若离的刀就要将一条臂膀削下来——
“住手!”
当的一声,双刀被匕首扛住,却是沈霜河。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新门主,你还护他,也不怕今后你们都死在他手上?”她喊道,“要是凌云知道了,也要教训这个不肖的儿子!”
而沈霜河大力一扬手,硬将她的刀格开。
“风宫主,老门主他早就知道了。”他低头说。
“知道了,知道了还将门主之位传给他?”风若离惊问。
他望向尉言欢:“你的自责,歉疚,矛盾,老门主都感觉得到。离魂加伤口,与真的断了双腿的感受毕竟不同吧。
虽然犯下大错,你却还是要回百花宫冒险为他拿离魂的解药,他都知道。”
尉言欢只觉得冷汗涔涔地湿了衣背,那幢幢的桃数影像心魔一样撩拨,极尽妖娆。他尤记得传位大典那天寒冰门上千弟子行礼,山呼一声门主,那瞬间他以为什么都值得。
下刀的时候像是着了魔。
可面对日渐苍老的父亲,情何以堪?
而父亲竟是一清二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