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观三年的八月,天气仍是十分炎热,只在夜晚时分,才能感到凉意如水。
长安宫外,一列一列的御林军神情肃穆,沿路把守着入宫要道。
月光之下,一匹骏马远远赶来,马上之人似已来不及下马通报,手中举着一面玉牌,高声嘶喊着:“西北捷报!捷报!让开!”
守门的卫士刚收起长戟向两旁岔开,便觉得那信差纵马“呼”的一下向前冲出十数尺,直向皇宫内奔去。
规则的马蹄声踏碎了禁宫的宁静,直到唐太宗平日理政的御便殿前那骑马之人才猛的一勒。
这马匹一路狂奔,本已筋疲力尽,忽然被勒住,顿时前蹄高举,一阵长嘶之后倒毙。
那人跃下马来急忙向殿内跑去,被两个当值的太监拦下,那人正要发怒,却听里面一个沉稳中却透着激动的男声道:“让他进来!”
两个太监急忙闪开,那人进入门里立刻跪下磕头道:“吾皇万岁!”
受拜之人站在龙书案后,一袭黄色团龙袍,三绺长须,面色十分沉稳,眼中却透露出急切的神色。
此人正是唐太宗李世民,中原战事虽已结束,但西北边境却不稳定,特别是**厥一直都是大唐的心腹之患,他每日每夜都在焦急的盼望着捷报传来。
李世民重新坐回龙椅之上,沉声道:“快讲!”
专差道:“代国公大破突厥,斩首万余级,俘虏十万,逃亡的颉利被生擒,已在押往长安的途中!”
李世民眼神一亮,兴奋道:“药师果然不负朕所望!”
专差又道:“唐俭大人、安修仁将军联名有密折送上!”说罢从胸口掏出一封书信顶在头上。
旁边的太监快步将书信呈上,李世民一愣,将信件迅速拆开,抽出信瓤仔细看了起来,他的目光慢慢扫到了信尾,眉头也越皱越深,握着信的手也越来越紧,似乎要将这信件揉搓成一个纸团一般。
半晌,李世民才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替朕带来这般捷报,朕稍后自有封赏!”
专差叩头谢恩而去,李世民重又将那信件展开,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启奏陛下,微臣二人探知虬髯客在代国公李靖军中,据密探探知,虬髯客现为东南海千里之外扶余国国主。代国公手握兵权,与之交好,陛下不可不防。臣 唐俭,安修仁 叩。”
“他回来了,可惜……”
御便殿中灯火通明,李世民的脸上却似乎笼罩着着一团阴影,眼神时而锐利时而黯淡。
思虑半晌,李世民才招了招手,一个太监躬身快步走近,李世民沉声道:“传,鸿胪寺少卿。”
此时,代国公府上李靖的书斋中,一个美艳的宫装丽人正对着房门处的一名男子,神情惊喜交加。
她正是代国公夫人红拂,她的眼中已然漾出了一片泪光,道:“三哥!这些年……你好么?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给我和药师寄来只言片语?只叫我们在这里日夜想着你、牵挂着你!”
那男子器宇不凡,脸上一片虬髯,霸气十足,但面对这宫装丽人眼神中却透出了少有的温柔之意,正是红拂口中她和药师的三哥,当年弃中原而走的虬髯客!
虬髯客叹了一声道:“一妹,我们这不是见面了吗?你也知道,我其实心比天高,当日远离中原,若是不闯出点局面怎么有面目回来?可喜天助我成功,叫我在东南海外有了个小小的局面……”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四方的印章递给了红拂,红拂凝目看去,见印章上面刻着两种字体:一种如符箓一般,完全不认识,一种则是用大篆雕刻的“扶余国主”四字。
“三哥,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志愿,我真为你高兴。以你的智慧和才能,治理那里的子民也不在话下吧?这次你回中原会待多久?刚听说药师打了胜仗,等他回来了叫他同皇上告假,我们一起陪你到处转转!”
“一妹。”虬髯客沉静的声音打破了红拂的兴奋,“三哥这次回中土主要是为了看望你们。药师在攻打突厥,恰好我又听到一些突厥假装求和,欲对药师不利的消息,所以在来这里之前先去了西北军中。”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恐怕早已有人察觉,密报给了李世民,我待不了多久的,这几日便要离去了!”
话音刚落,便听门外有人禀报:“夫人,鸿胪寺徐少卿来拜!”
红拂脸色顿时一变,虬髯客笑道:“没想到李世民这般敏锐,这么快便派人来了,一妹莫要担心,让他进来吧!”
红拂点了点头,高声道:“有请鸿胪寺少卿。”
徐少卿低头躬身而进,神情甚是恭敬,手中捧着一张明黄的礼单道:“皇上听闻扶余国主来此,谨命微臣备薄礼一份,望请扶余国主笑纳,另外在宫中还备有酒宴,皇上道,和国主是布衣之交,多年来甚是想念,还望前往叙叙旧情。”
虬髯客沉吟了片刻,方抬头直视徐少卿道:“常人还共患难易,共富贵难,何况我和你国皇帝现在都不是布衣,各为一国之君,不便相见。”
徐少卿见他一口回绝,面露为难之色,又小心翼翼陪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岂敢勉强国主,请问国主今夜……下榻何处?国主远道而来,我大唐总要尽些地主之宜,若是有什么闪失,岂不失了两国情分?”
红拂眉毛一抬,沉声道:“徐少卿此话怎讲?”
虬髯客站起身来,略带着些忧虑和不舍的看了红拂一会儿,才道:“你回去对你们皇帝禀报,就说我即刻登程离开,从此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徐少卿道:“这……在下自然不能强留国主,在下会将国主的意思回禀皇上。”说完又是极恭敬的一揖,拜别而去。
红拂却已经面色苍白,道:“三哥!你……怎么又要走?”话音刚落,两行泪水已是滚滚而下。
虬髯客见她落泪,动容道:“一妹,我何尝不想和你们欢聚几日?你看看,我才到长安,李世民就差人到了这里。我若不走,他总归不能心安!伴君如伴虎,他猜忌我倒没什么,若是猜忌药师,你们随时就会大祸临头!”
红拂道:“药师是皇上的开国功臣,他不会如此无情。”
虬髯客摇头道:“一妹,人是会变的。当初我把大好河山拱手相让,现在我不过是重游故国,李世民就立刻派人试探,他对我这个让了江山的都疑心至此,何况药师只不过是替他立过些战马功劳,如何能保证永不受猜忌?”
闻言红拂双目圆睁,却也是哑口无言,虬髯客又安慰道:“况且我和他又如何相见,各为国君,他是大唐皇帝,自然不会参我,我国虽小,却也不愿拜他!”
红拂点了点头,展颜一笑道:“三哥,是我刚才任性了,哥哥向来心性高傲,我也不愿你受这样的气,我即刻派人连夜通知药师,送你回去!”
东海之滨,一艘大船停泊岸边,旗杆之上有人不停远望,见三匹骏马慢慢从远处赶来,旗手立刻高喊了几声,挥动手中的令旗,片刻十数个大汉跳下船来,跪地迎接来人。
来的三人正是虬髯客和李靖夫妇,红拂双目微红,十分不舍,虬髯客和李靖仍是纵声谈笑,面上却掩不住伤感之色。
海风四起,乱涛拍岸,三人来到船前纵身下马,那些个汉子一阵高呼。虬髯客见李靖二人面露疑惑,笑道:“他们都是我的侍卫,刚才说的是扶余国话,意思是躬迎国主。”
李靖笑道:“三哥能在言语不通的化外之地另起炉灶,恐怕皇上也没有这个本事!”
红拂道:“你提他作甚?扫兴之至!三哥,你何日再回来?”
虬髯客道:“一妹,那晚我对徐少卿说的话不是应付,从此我会恪守承诺,不会再踏入中原半步。说到此处,他面色一暗,伤感道:“今日一别,只怕梦里才能相见……”
虬髯客回头看着李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盘,这玉盘是两块玉佩卡在一起,虬髯客轻轻一掰,将一块递过去道:“药师,这是昔年愚兄游历天下偶然所得,你我各执一半,若是思念,便看看这玉佩,聊慰相思之苦。”
说罢顿足一蹬,飞身上船,那些汉子也跟随而上,俱是十分高兴,又是一阵呐喊。
大船的风帆渐渐扬起,红拂忽向上前几步,仰面喊道:“三哥,三哥!
虬髯客神情平静了许多,缓声道:“一妹,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红拂此刻已泪流满面,挥手喊道:“三哥,你要多多保重……我永远都会在这里惦念你,三哥,你不要忘了一妹……”
虬髯客此时再也无法控制,两行眼泪簌簌而下,大声道:“一妹,药师,我们三人一见如故,虽然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这份情谊又岂是这山川河海所能拦阻?天涯咫尺,我们兄妹之情永不能断!”说罢手臂毅然挥落。
船上的汉子见他令下,一起发力将巨帆拉满,驾驭着大船缓缓向海中驶去。
红拂痴痴的望着海上越来越远的船影,抽泣不已。李靖从后面慢慢环住她瘦削的肩膀,将那半面玉佩放置在她手上,慢慢举起,对着极高远的晴空望去。
那玉佩甚少花纹,密密麻麻刻着若干篆字:
绿草萋萋,水漫汀洲;十载相伴,八月别离;
杨花飞舞,胡不语;长守黄泉,心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