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剑澜看她自从到了沙漠中与他同行,常不经意间流露微笑,如同冰雪融化中绽放点点春花,让人为之怦然心动。林剑澜只痴痴看着她,却听她静静道:“也不知他走出大漠没有。”
原来曹殷殷仍在担心“冠世墨玉”的生死,想到或许从此刻算起的“余生”就要在沙漠中抛舍,林剑澜不禁问道:“殷殷,他是你什么人,到了今天,还不能告诉我么?”
曹殷殷犹豫了一下,那边李隆基却频频向林剑澜挥手喊道:“林公子,到我这里来,我有话说。”
林剑澜只得对殷殷笑了一下,轻声道:“回来你讲给我听。”便向李隆基走去。
李隆基满腹心事,来回踱步打转,看到林剑澜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才拍了一下脑袋道:“我若不跟你说,又叫你来干吗?”说罢将林剑澜远远拉到一边。
林剑澜笑道:“唐兄究竟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李隆基道:“我只以为还能回到中原,而今看来,生机渺茫,若再不说,便没有机会说了。林公子,我……”他将心中最后一份犹豫和心高气傲也抛却开来,把他与万秀之间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全盘托出,终于常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异常痛快,恨不得在沙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嘴边崭露出得意的微笑,道:“林公子,我这可算是完璧归赵么?”
一抬眼,李隆基所看到的林剑澜却全然没有高兴、激动之意,当日在白云观中那种外人都能体察得到的、满溢的伤情,似乎在这沙漠中完全枯竭了一般。
半晌,林剑澜方颤声道:“多谢唐兄高义。”声音中夹杂着许多难以名状的情感,分不清是伤感,怀念,遗憾还是懊悔。
李隆基道:“你……”却见林剑澜双手紧紧抓住心口,紧咬着干裂的嘴唇,浸出几丝血来,眼中已是泪光莹莹,似乎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连退了几步才道:“何人负卿……何人负卿?唐兄……我,我好恨,原来竟是我不经意间负了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把她推到你的怀里,给她安上一个‘王妃’之份,就……更可以对自己辜负她的一片真心毫无愧疚……我……”
林剑澜心痛欲裂,喃喃道:“落花流水,一场相识原是错……”
李隆基实实没有想到林剑澜竟然是这样的反应,急忙向前,握住林剑澜的手道:“林公子,现在也还不晚啊!我为何会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做带着万姑娘深入沙漠寻你,就是因为你书信上‘善待阿秀’四字!万姑娘就是你心中最最牵挂的人!你敢说你对万姑娘无情么?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林剑澜犹豫良久,本来握紧在心口的双手慢慢垂下,摇头道:“我已负了一个,你让我还要再负第二个么?”
李隆基惊道:“你……你和曹帮主……”
林剑澜道:“我要照顾她一生一世。”
话音刚落,一人道:“你欠着我的,在对‘冠世墨玉’施恩的时候已经全部还清,说过的话……不必太过当真。”
林剑澜愕然回头,见曹殷殷站在不远处,既不欢喜,也不愤怒。林剑澜道:“殷殷,你太看轻了自己。”说罢上前拉住曹殷殷的手道:“你那般孤傲敏感的性子,我若是因为欠着你的情,或是对你内疚,你会察觉不到么?即便你察觉不到,我自己都会觉得对你怜悯,其实是玷污了你。”
这番话算是说到了曹殷殷性情最紧要处,就连李隆基都不免动容,又听林剑澜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我只是乡下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你却如同小仙女一般,一身白貂袍子,梳着两个髻都用金环儿束住,一圈毛茸茸的白色抹额,中间一滴像你嘴唇那样红艳艳的宝石,可是你的眼睛却冷冰冰的,有无奈,也有哀伤。”
曹殷殷侧过脸去,道:“你还记得……你小小年纪懂什么无奈哀伤……”
“后来你在船尾偷偷的哭,我想去安慰你,又觉得你那时肯定因为青叔的缘故恨死了我,没准我去劝你,你哭的要更凶。”
曹殷殷笑道:“我才不会,八成会把你推到江里去。”
林剑澜柔声道:“你若当时把我推到江里淹死了,后面还有谁为你行功运气助你疗伤?唉,你不知道,那时看你如同在冰雪中一般,我心里难过的要死。只盼着你这身该死的功力什么时候没了才好。”
曹殷殷道:“这下可遂了你的心意了,我……”
林剑澜道:“殷殷,你莫要怪我想的卑劣,我只是想着,这时候我才能配的上你这个冰雪般晶莹剔透的女孩儿,只准让我捧着,寒冷也只有我能体会得到,你要融了,也只能融在我的手心儿里。”
李隆基见他二人卿卿我我,旁若无人,饶是自己这样府中收有许多美人的情场高手也不觉脸红,偏生林剑澜说出来却诚恳之至。李隆基叹了一口气,看来这种情话果然不能多说,说的多了就没人信了,只有像林剑澜这样平日从不吐露的人说起来才颇具感染力。
林剑澜道:“若说我对万姑娘做了临淄王妃一点儿也不难过,这骗不过你,只是在我心里,你要是有什么意外,我的心会比此时难受百倍千倍。”
这句话却是对李隆基说的了,话到这里,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做了了断。李隆基叹了口气,看林剑澜扶着曹殷殷回到扎营处,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附近一个小沙堆后面绕去。见万秀正掀开面纱,就着习习凉风倚着驮轿门观望月色,李隆基讷讷道:“万姑娘……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我真后悔,每次都因为自己心高气傲,当着陆姑娘的面儿不肯说出实情,结果,结果……”
万秀摇了摇头,脸上不见泪水,更没有什么难过之色,向车里指了指道:“你惹了祸了,我倒没什么,蔓姐姐可难过死了。”
“啊?”李隆基万万没想到陆蔓也在万秀车厢之内,他本想在“完璧归赵”之后对一直倾心的陆蔓表白,也算是不让自己死的时候留有遗憾,谁知道陆蔓将林剑澜对曹殷殷那通话听了个完完整整明明白白。
李隆基正不知所措,陆蔓从车内走了下来,双目微红,看着林剑澜去向无奈一笑,捋了一下发丝,丰润的嘴唇倔强的紧紧咬着。李隆基暗道:“陆姑娘行走江湖,并无一些小女儿的扭捏样儿,却只有对林公子的一片情意始终不愿说出,而今只落得自己暗地里难受。”正想间,看陆蔓已向一旁走去,急忙拦在前面。
陆蔓一愣,又向另一侧走去,却再度被李隆基拦住,她心情本就黯然,而今被李隆基纠缠,更加急恼,道:“你让开。”
李隆基道:“你为何不说?”
陆蔓脸色一变,仍是咬牙道:“你让开。”
李隆基道:“人说情场如战场,陆姑娘战还未战,便认输了么?”
陆蔓被他激的又羞又恼,眼中本强自忍住的泪又翻涌上来,手中拈了一把太阴针道:“快让开。”
万秀叹了口气道:“王爷,你又何必故意这样跟蔓姐姐将话,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我……”李隆基脸上一红,道:“我只是替陆姑娘着急,这样一番情意,那个呆瓜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唉!今天才知道什么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陆蔓被他逗的一乐,道:“等你以后做了皇帝,不知道哪个小太监为你急死了呢!罢了罢了,前景未卜,这短暂时光,还是应放宽心渡过。”
李隆基看着陆蔓笑颜绽露,想是又将一片痴情深深埋起,却不知她到底明白自己的真心否。
陆蔓道:“王爷还要拦着么?”
李隆基讪讪的让出路来,万秀却道:“蔓姐姐,你回来,我跟你说句话你再走。”
陆蔓回身,万秀轻轻在陆蔓耳边低语几句,陆蔓脸色顿时变的通红,道:“与我何干?”说罢转身急奔而去。
李隆基颇为好奇究竟万秀说了些什么,又疑惑万秀的态度竟比陆蔓还要坦然平静,万秀看着他一脸诧异,轻声道:“也不知道我这月老,能不能成就一件姻缘。”
李隆基这才知道万秀必定在陆蔓耳边说了自己的好话,大是感激,正要相谢,万秀又道:“只希望能报答王爷厚谊之万一。王爷,你是王室贵胄,却为了说出真情放下那么大的志向来到这里,若真的再也不能回到故土,万秀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能偿还罪过。”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总归这是命运定好的,我从来没埋怨过谁。”
万秀声音更加低微:“王爷,那日偶遇林公子晕倒在地,把他放到我的车内,因此我这里还得有近乎一满袋子的清水,别人并不知道,如果……真是有什么好歹,王爷请不要忘了,一定要取来自用,能多活几日,便有生还的可能。”
李隆基低呼了一声,抬眼看向万秀,已经缓缓挪进车中,不再说话。显然刚才那番话已是认定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刻,在她一直低微的话语声中,只有“取来自用”四字稍稍抬高了音量,难道这是她在报答当日救命的恩情么?
李隆基心下感慨万秀善解人意,无时无刻不替别人着想,相比之下,却将她自己的安危看作微不足道的秋草一般。李隆基对她虽无情份,却也似乎能了解为何当初林剑澜对万秀那般爱护。
夜色渐白,李隆基在迷迷糊糊中睡去,似乎一夜之间解开几许心结,又似乎仍有什么无法甘心,再睁开双眼,身下一颠一颠,驼轿已经在行进当中了。
虽然众人总不死心,在行路之时还要仰天四下观望是否有什么讯号传来,但见连日的大晴天中,一轮烈日似乎将蓝天都要烤白了一般,那里看得见什么彩色燃弹?
当阿依木问出一句“谁那里还有水”的时候,众人纷纷摇了摇头,同时也知道这一刻终于到来,阿依木叹了口气道:“要杀骆驼了。”
可是一个生命也只能换取一日的生机,数日之内,本来数目颇多的骆驼只剩下不到十匹,李隆基等人早已和众人一样自己行走,只留着万秀那一抬驼轿。当阿依木再度举起砍刀之时,林剑澜拦住了他,颤声道:“等等,阿依木,你若是都将骆驼杀死,我们怎样回去?”
阿依木看了林剑澜一眼道:“林公子,到了此时,你还觉得能回去么?现在所作的也不过是让大伙儿都活几天罢了。”
林剑澜道:“我知道情势严峻,可从未觉得没有希望。现在是能多活几日,可若是将骆驼宰杀殆尽,那样我们即使真的找到了罗海,却不能再走出这片沙漠,岂不更加冤枉?”
众人都觉得他在痴人说梦,艾曼叹了口气道:“林公子,此刻由你说了算,杀多少,留多少。”
林剑澜道:“留着万姑娘这两匹,还有那拉着水桶的四匹。”
只沙轻尘一人忍不住反驳道:“那水桶是空的!”其他人已经无意也无力争辩,艾曼点点头道:“好,就按林公子说的办。”
话音刚落,年小侠已经哑着嗓子哭道:“不许喝大黑的血。”
林剑澜看他嘴角还挂着干涸血迹,笑道:“你只心疼黑兄弟,骆驼却能狠得下心啊。放心吧,我们只在说骆驼的取舍,并没有说你的大黑。”年小侠才又破涕为笑,围着黑驴又蹦又跳。
众人看他还这样有活力,不禁也是一笑,队伍中稍微有了些活泛的气氛。这轻松的气氛也不过才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跋涉在大漠中,越是心中忐忑,身体便越容易疲倦,练武之人还好,李隆基简直是苦不堪言,只想扑倒在地上再也不走了。
厄运在阿依木宰倒最后一匹骆驼时突然降临,老人先是用手紧紧的揪住心口,然后整个身躯就如同坍塌的小山一般,颓倒在地,溅起无数沙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