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凌风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东北某处,视线似乎可以穿过厚实的车板,良久才敛合眼皮。
一直留心观察他的李秀宁心知有异,方才情况那般凶险也不见他有何反应,好奇道:“怎么回事?”
凌风淡淡道:“一位故人罢了。”
“故人?”李秀宁美丽的睫毛忽闪,直觉告诉她这所谓的故人十有八九是个女子,心里升起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她却不知,凌风的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故人正在十里开外的一块不深的洞里,一副黛眉紧蹙的样子,盘膝而坐,檀口轻轻吐出一口仙气。
这时一个温柔平和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道:“妃暄,你的心乱了。”正是她的师尊,伤势未愈的梵清惠。
梵清惠也如她般坐在一个蒲团上,穿着一身青灰的道袍,乌黑的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她看来不过三十许,可是素淡的玉容却予人看尽世俗、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令她动心的沧桑感。
若是凌风在此,定会惊诧嘲讽,因为静斋一向以参禅为主,斋内应该都是落发的尼姑才对,谁知除了在外游历的弟子外,就连她这一斋之主也没有舍去这三千烦恼丝。这究竟是着相,还是真正的悟道?
师妃暄一对美目升起朦胧似温柔月色、如水如雾的霞彩,摇头叹息道:“师尊,明宗越的魔种毁了。”
以她体内道胎与与魔种天然的精神联系,自然有无比清晰的感应。在三婴破碎的一刹那,她几乎与凌风的思维交缠在一起,可以完全感受到凌风的愤怒、无奈与强烈的悲伤。然后,她的心里涌起难喻的失落,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梵清惠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伤感神色,音转低沉道:“一切发展变化都在掌控之中,明宗越无论如何努力抗争,都将是徒劳无功。”
师妃暄俏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显然知道她话中蕴含的具体含义。
梵清惠眸间苦涩一闪即逝,又轻轻地道:“自汉末祖师地尼创斋以来,立下修练剑典者必须入世修行三年的法规,我们便被卷入尘世波诡云谲的人事中难以自拔。王朝更迭,国家兴替,原与我们出家之人无关,但是永嘉之乱以降的几百年来在与魔门的不懈斗争中,天下安定的重任已经交到我们的肩上,容不得我们后退。”
“静斋一直在为拯救苍生而努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只希望能为受苦的百姓做点贡献,挑选出一个有道的明君,以我们微薄的力量加以支持和鼓励,结束这可怕的乱世。”
她清丽如仙的素净面容上现出缅怀之色道:“幸运的是,我们成功了。三十六年前,我们助杨坚登基称帝,革故鼎新,开出开皇之治的盛世,且循序渐进的平定南方,雄材大略,当时天下能与之相抗者,唯宋缺一人,但以宋缺的自负,仍要避隐岭南,受他策封。杨隋本来大有可为,可惜看来如暴秦一样,终要二世而亡。”
师妃暄仍是不语。
梵清惠轻嘿了一声道:“这几年来我们以和氏璧为你造势,试图再择君主,但许多人并不理解,以为我们贪恋红尘中的权势地位,想用这种方式来保证静斋的长盛久衰。哈!真是可笑。我们问心无愧!”她的双目忽然亮起智慧的彩芒,“可是我们仍然无法让天下百姓永远安居乐业下去。妃暄,你可知我们错在哪里吗?”
师妃暄一窒,道:“弟子不知。”
梵清惠以前所未有的肯定语气道:“世间没有不朽的王朝,即使精明强悍如嬴政、杨坚之辈,亦难免后继无人,把辛苦建立的家业败坏殆尽。千百年了,这个天下分分合合,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就像跌进一个轮回的怪圈,无论如何都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究其根源,还是这世袭制的封建制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师妃暄喃喃默念,脸上现出柔和有如观音大士的慈悲之色。
以她自幼接受的教育,天底下再没有人比她更理解,朝廷根本无法保障统治者的贤明程度,把济世的希望寄托在不可未知的未来,实在是可笑的。静斋或许可以选一任皇帝,两任甚至三任皇帝,但终不可能永远干涉储位的继承。
她问道:“这么说来,弟子这回所谓的入世择君,不过是一场骗局?”
“不错。”梵清惠微笑道:“天下人若以为我们把希望压在李阀的身上,那就大错特错了。李阀只是一个饵,一个转移所有人视线的饵。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仍有遁去的一为天机。此天机亦为生机,我等能否逆天改命的生机。命运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放心。八月十五之后,一切自有分晓。”
八月十五,巅峰之战。明宗越与毕玄终将分出个胜负。本来,明宗越的失败在意料之中,明眼人都可看出二人不可弥补的差距。可今日之后,天底下再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
师妃暄又是轻轻叹了口气。
数十载筹谋,就看这一天了。可她在这盘大局中算得了什么?她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梵清惠似是知道她的心意,道:“妃暄,你去巴蜀一趟吧。”
“是。”
……
过了好一会儿,李秀宁忍不住问道:“明大哥你打算带秀宁到什么地方去呢?”
凌风默认了这女人屡次称他为大哥的亲密叫法,听到她的问题,也是一怔,本来他决定去巴蜀的,但既然真气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自然没有这个必要了。
此时他尚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不过要找一块清静地,起码是个安全的没有人打搅的地方。待在意识空间里找到祝玉妍后,再决定日后的行藏。
八月十五,他是一定得去江都赴约的。那个时候,什么三大宗师,都会被他踩到脚下!这不再是个狂妄的想法,而是切切实实的心理。就像乡下汉入城一趟,见了世面后,再也看不起村里青梅竹马的小姑娘了。
李秀宁半晌听不到回答,以为这人仍不肯原谅自己,把家族的错事迁怒于她,心底不悦,当下嘟起小嘴,独自生着闷气。她虽性子刚强独立,但终究是个十七岁的女孩。
车外的安隆忽然插口道:“七月十五,解晖要过五十大寿,明兄不准备捧场么?”
解晖?巴蜀解家堡的当代家主。凌风对这巴蜀的实际掌控者并不熟悉,只流于原著中的少量描述。此人在原著后期时受梵清惠的蛊惑,毅然投靠李唐,背叛了宋缺,差点使寇仲的努力毁于一旦。虽然看不起这个家伙,但这人并不容小视。
李阀得到关中后,只能说有了争霸天下的资本,但若能得到巴蜀,控制了长江上游,对整个江南的威慑是无与伦比的。巴蜀绝对不容有失!
而说起解晖,凌风又想起数月前他给婠婠大姐绑架时,伏击阴癸派大船的长江二君。背后给他们撑腰的就是解晖。凌风很有兴趣知道,他怎么会有如此胆量公然招惹魔门?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解晖是胖子你的拜把子兄弟吧?”凌风开口问道。
安隆摸准凌风的性情,也没了初始时的忐忑不安,笑骂道:“狗屁的把兄弟,这阵子那老小子早不把老安我当人看了。”
从他的话可知,两人之间定有过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但这厮是魔门的好手,竟能与解晖义结金兰,这身份隐藏的够深。一般人谁会想到这位有名的大商贾会是臭名昭著的魔门败类?
凌风估计他是被解晖发现了秘密才会导致关系破裂,其中的细节除了当事人,又有几人猜得到呢?想起一事,纳闷道:“老安,解晖与宋缺是把兄弟,你与解晖是把兄弟,那么说你与宋缺一块结拜过了?”
“咳!咳!”车外安隆顿时咳嗽不断,好一会儿才喘息道:“我倒是想啊,人家也得看得我才行。我们是各结各的,各交各的。”
凌风哦了一声,这就像一个人拜了一男一女做干爹干娘,这俩人未必就是一对。
七月十五。凌风奇怪地多念叨了几遍,忽地又道:“老解这生日倒也有趣。”
“有趣?”安隆一愣,不解其意,虚心求教道:“怎么个有趣法?”
李秀宁美眸流转,看向凌风道:“是否中元节?”
正月十五为上元节,七月十五为中元节,十月十五日为下元节。道教出现以后,所祀奉之神有天官、地官、水官、并将“三元”与“三官”相配,说上元天官生日为正月十五日,中元地官为七月十五日,下元水官为十月十五日。所以道家在七月十五日要设坛醮祭。
“哦,原来是这个!”不等凌风开口,安隆恍然大悟道,“我说呢,怎么也觉得怪怪的。这天是鬼节,道家糊弄人的玩意儿,民间信的鬼怪之说。这厮生的不太吉利啊。”
由于上元是天官赐福日,中元为地官赦罪日,下元为水官解厄日。所以从七月初一起,阴间打开鬼门,放出孤魂野鬼到人间来接受奉祭。
人间为了免受鬼神的干扰伤害,便在七月十五日设“中元普渡”,供奉食品及焚烧冥纸以安抚那些无主孤魂。人们多数会在这天带上祭品,到坟上去祭奠祖先,与清明节上坟相似。地方官府还会令寺庙的和尚道士设孤魂道场,以祭奠阵亡的军士。
安隆是魔门的主脑人物,对道家与神鬼之说都嗤之以鼻,又是孑然一身,自然不会进行什么祭祖。
李秀宁补充道:“这天还是佛家的盂兰盆节。里面有个目犍连救母的故事。”
“是吗?”凌风对这个倒不清楚,感兴趣道:“说来听听。”
李秀宁笑道:“相传,佛祖释迦牟尼有个弟子叫目连,看到死去的母亲在地狱里受苦受罪,惨不忍睹,就使尽一切办法相救,均告失败,只好求助于佛祖。佛祖解释说,其母生前罪业颇大,非一人之力可救,告诉他要在七月十五日,僧众安居终了之日,备好百味饮食,供养十方僧众,借助众僧之力,才可使其母亲解脱苦难。目连遵嘱照办,果然凑效。”
“这种佛家的活动就被称为盂兰盆会。盂兰是天竺梵语的音译,意为倒悬,形容亡人之苦。盆是指盛放供品的器皿。盂兰盆即指这样的活动可以解脱先亡人的倒悬之苦。”
凌风有些讶异,想不到这小姑娘对这些还挺了解。
觉察到凌风在瞧她,似是知晓其心中所想,李秀宁嫩脸染上一层红晕,娇俏可爱地吐吐香舌道:“这些我也是听父亲当年提过。在那天的时候,我们还会放河灯。河灯一般是在底座上放灯盏或蜡烛,用以普渡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
凌风呵呵一笑,这些古老的习俗在后世虽然还有,但毕竟少多了,像他就完全没有经历过放河灯,每年祭祖也只有清明节才会去。不由想起已逝的父母,眼中掠过伤感之色,岔开道:“希望解晖这个寿诞可以过的顺利吧。不然生祭可就要一块过了。”
李秀宁红润的脸蛋登时变得惨白,车外的胖子则恨不得抚掌,大声叫好。
安隆当然知道解晖与宋缺关系并不像表面那般亲密,而凌风为了他的霸业,必然要入主巴蜀,与之争执。那时解晖如若站不好队,必死无疑!
过了不久,凌风奇怪道:“对了,胖子,你为什么要走东门?”
李阀在大兴以东的势力还是较为稳固的,以西由于西秦薛举的缘故,不被中立的势力看好,基本上没有什么影响力。
李秀宁也一副好奇的模样,要不是这家伙心血来潮地走东门,自己怎么可能沦为阶下之囚?
安隆叹道:“如果我说我离东门近些,懒得跑腿,你们信不信?”
“……”
有时,真相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