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打听麴家精于弓马的部曲人数?
裴行俭只是笑着看了一眼麴崇裕,没有做声。
麴崇裕瞬间醒悟过来,沉默了片刻才道,“有五百余人。”西州战乱频繁,高门大姓都会以部曲为名养些私兵,麴家的五百部曲,却比寻常私兵要精锐凶悍得多,只是由于至今还未曾动用过的,知道的人却是甚少。想到自己曾认真打算过乘着战乱让他们袭杀裴行俭,麴崇裕心头一时不由有些百感交集。
裴行俭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战力如何?”
麴崇裕的眉宇间多了一丝傲意,“足以与……”他想说足以与任何精兵一战,却突然想起了苏定方的那支亲兵,舌头顿时打起结来,顿了顿才道,“足以和大都护府的精兵一战。”
见裴行俭沉吟不语,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你想……”
裴行俭笑着摇了摇头,“眼下还用不上。今日晨间,我已把白三几个派去了昆陵都护府,算起来再过些日子,方烈便会送妻儿来西州,正好去迎上一迎。”
十一月发兵,这还有一个多月,他怎么就派白三去接方烈了?麴崇裕疑惑的看了看裴行俭,见他并没有解释的打算,也知道他的性子,只得暂时按下了心头的疑团,“此次阿烈倒是可以在西州多住些时日,横竖龟兹那边也没什么战功可立,若是苏大都护府再屠两回城,不过是白白惹一身晦气。”
裴行俭笑道,“有兴昔亡可汗在,倒不至于如此。”
此次随军征战的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为人刚毅宽和,在西疆素有威望,麴崇裕自然知道裴行俭所言不虚,却忍不住还是冷笑道,“也不知是谁说过!苏海政有什么不敢的!”
裴行俭呵呵一笑,并不接话,停了片刻才道,“这几日杂事颇多,你我莫在这里耗着,还是回都督府吧。”
麴崇裕见他一脸平和,倒是不好再嘲讽下去,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已有两队粮车交完粮米退了出去,校场上越发空落得可怜。他的目光在这些粮车上缓缓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了冰冷的笑容,“走!”
两人还未出校场门口,却见去拿酒杯的那位随从又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回来,麴崇裕见了他那满头大汗的模样,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喝斥一句那随从却叫了起来,“世子、世子快回府,都督、都督病倒了!”
麴崇裕脸色顿时一白,撩起袍子便冲了出去。裴行俭忙快步跟上没走几步,前面的麴崇裕已没了影子。待他到了都督府的后院,只见院内院外已是一片肃静,奴仆们都逼着手站得笔直。只是细看之下,却不难发现好些人头发衣袍不算整洁,有两个脸上还留着大红的掌痕。见了裴行俭,早有人飞奔着进去回报,不一会儿便出来禀道,“世子请长史直接去后院。”
裴行俭心里一沉,脚步又加快了几分,到了后院,麴崇裕挑帘迎了出来,脸色阴沉似水,神情却还镇定,裴行俭不由松了口气,“都督可还好?”
麴崇裕点了点头,“还好,家父有常用的救急药丸,我一早便吩咐过下人当心些,用得还算及时,如今已无大碍了。”
裴行俭点头,“都督是吉人自有天相。”又皱眉问道,“是谁?”
麴崇裕脸上顿时一片寒霜,目光中几乎有火焰喷出来,咬牙道,“是那位卢主簿,他适才过来请家父去赴苏子玉下函之宴,又‘关怀’了一番收粮之事!”他早已命令过仆从,谁也不许在都督面前提外面的事情,想着西州这些高门正没脸见他,定然不会上门来自讨没趣,却没想到这一位竟会一刻等不得的找上门来!
裴行俭眉头也紧紧的皱了起来,看着麴崇裕的脸色正想开口,门内已传来麴智湛略有些虚弱的声音,“玉郎,快把长史请进来。”
麴崇裕忙应了声“是”,两人这才走进房内。却见麴智湛靠着几个软枕,坐在西屋的屏风床上,脸色比平日更灰了一些,那张圆圆的脸孔上,少了惯常挂着的笑容,看去竟有几分令人陌生的锐利。一见裴行俭,开门见山便道,“长史来得正好,你帮我劝劝玉郎,我这身子原是不争气了些,一时又没防备,只是如今却不是意气用事之时,不然便正中了那苏氏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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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恭莽敬敬的行了一礼,“都督不必担忧,玉郎不过是一时担忧气恼,都督既然无事,玉郎自然省得轻重。”
麴崇裕默然片刻,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父亲放心,总要到事情平息了,儿子才好去找他们算账!父亲只管好好将养着身子,外头的那些事情,崇裕自会多与长史商议,绝不会鲁莽行事。”
麴智湛神色缓了一些,“你能看清便好,苏氏正是要逼着咱们与那些人翻脸,最好结下生死大仇,你焉能让他如意?从明日起,我便换了那药,每日再去都督府坐上半天,处置些杂务。”
麴崇裕不由一惊,“父亲,医师说过,您的身子当以静养为主!有些药只能救急,多用反而不美。”
麴智湛淡淡的道,“如今还不用,难道要留到棺材里去?先撑过这阵子再说!只要我不倒,那些人便不敢两只脚都站到苏家的船上!”他的神色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威严,麴崇裕张了张嘴,竟是无法说出一个“不”字来。屋子里一时变得一片沉寂,麴智湛看了裴行俭一眼,叹了口气,“守约,上回的事是老夫不对,私心太重,总想着你是谦谦君子,性子宽和能容,可以帮老夫了卸一桩心事,原来却是白操了这份心,有些话,你就当老夫从来不曾对你说过,莫往心里去。”
裴行俭忙欠了欠身,“都督言重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麴智湛微笑着点头,“守约,麴氏欠你良多,只望来日能报。”不待裴行俭开口又摆了摆手,“你不必与我客气,我只问一句,此次军粮,你可有把握。”
裴行俭肯定的点了点头,“都督不必挂心,行俭所备粮米,只会有多,绝不会少。”
麴智湛转头看着窗外,目光里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悲伤,轻轻的叹了口气,“有劳守约了,你们先下去吧。”
他往后一靠,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放松下来的面孔上,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疲惫。
裴行俭与麴崇裕放轻脚步退了出去,一出门口,却见只氏正站在院子当中,衣服头发还算整洁,脸上的妆却不复平日的精致从容,神情里又是恐惧又是焦虑,紧紧咬着下唇,见到两人出来,忙赶上几步,“都督可还好?”
麴崇裕立住脚步,冷冷的点了点头,“父亲已经睡下了。”
只氏松了口气,犹豫了片刻又眼巴巴的看向麴崇裕,“世子,不知今日……今日只家交了多少粮米?”
麴崇裕淡漠的看了她一眼,“只家只来了十几辆大车,不会超过四百石。”
只氏的嘴唇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脸色变得灰白一片,额头眼角的皱纹瞬间便深了许多,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过了半晌,脸上才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原该想到的,我原该想到的……”原来一夜之间,自己就成了他们根本不会再顾及的弃子!甚至都没有想到要派人来知会过一声!
麴崇裕的目光不由一缓,沉吟了片刻才道,“适才医师看过都督,说是并无大碍,只怕多活动些,才能恢复得更快。从明日起,都督每日都会到府中坐镇半日,请夫人好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若是有人再敢存心不良,来烦扰都督,也请夫人拿出些手段震慑宵小!”
只氏原本一片死灰的眼睛慢慢的亮了起来,毫不犹豫的点头,“世子放心!”她狠狠的咬了咬牙,“只要都督身子能好,我便是少活几年也是愿意的!日后……日后我绝不会再听那些人摆布,不会让都督再为他们操半分心!”
麴崇裕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夫人放心,只要夫人好好照顾都督,都督百年之后,有崇裕在西州一日,您便可无忧一日。崇裕若是回了长安,麴家的白叠坊,便请您代为打理,崇裕留在西州的人手!也会为您效命。”
只氏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麴崇裕,微微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麴崇裕恍若不觉,只是郑重的退后一步,向她抱手行了一礼,“于崇裕而言,万事都不及都督的身子要紧,拜托夫人费心了!”
只氏轻轻点头,眉宇间的灰暗渐渐转成了一片光彩,“世子请宽心,我虽愚笨,却也看清了!以前愚妇无知,多有得罪之处,还望世子与长史见谅!”她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不待麴崇裕和裴行俭回礼,便转身走向了上房,步子已变得又快又稳。
麴崇裕神情淡然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之后!这才转身向外走去,却听裴行俭叹了一声,“玉郎好手段,行俭佩服!”
麴崇裕瞅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抱歉得很!适才我一时口快,把白叠坊许给了庶母,倒忘了这白叠坊你家还占着四成,想来守约不会见怪罢?”
裴行俭脚步一顿,诧异的看向麴崇裕,“什么四成?”
麴崇裕也吃了一惊,“你竟不知?”
裴行俭摇头道,“这些事,我一直不大留心。”琉璃是个闲不住的人,会给安家的夹缬铺子画花样,会给绣坊画绣样,每年秋天还要画出历谱图样来,似乎还在药铺入了些本金,每到年底,便有好几处地方送钱过来,都是阿燕收库入账,他还真没有想过要去弄清楚到底是哪些家给了多少钱,横竖家里人口比在长安时少了一大半,他的俸禄和职田所收尽够花销了。
眼见势崇裕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他不由奇道,“难不成很多?”
麴崇裕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不多,每年不过几百金罢了!守约乃是谦谦君子,这些浊物哪里入得了你的眼?”
裴行俭愣然失笑,“竟有这么些?”他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心里打定主意,晚上要好好找那丫头算账,她瞒得这么紧,难道是怕自己把她的钱也散出去?也不想想,自己对突厥十姓有恩已是越了职权,收到那么些金银婢女更是显眼,不立刻散掉,难道留着让人眼红么?
麴崇裕落后一步,看着裴行俭的背影,想了片刻,脸上却慢慢露出了一个偷快的笑容:裴守约聪明一世,却不知他的那位夫人瞒着他做的事情,又岂止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