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纯现在是烦恼重重。作为帝国的储君,他没有想到自己遇事居然没有可以商量的人,真真正正成了“寡人”。
李纯成为太子之后,牢记君子不党的明训,吸取了以往太子因为形成利益集团往往死得很惨的教训,和以前广陵王府的旧人都保持了距离,也没有刻意地扶植亲近自己的势力。当皇子们公然举行集会的消息被报到他案头的时候,本来心情起伏就很大的李纯又激动了起来。今天里,事情已经够多的了。
李纯当然可以向宰相们请教,除了王皇后和他本人,宰相们就是知道全部事情的人,但是在潜意识里,李纯还是把宰相们当成是父皇的亲信臣子,不敢轻易就自己心里某些听起来不够仁厚的来请教他们,天知道父皇回来他们会不会告诉父皇。从延英殿结束公务去给王皇后请安后,李纯就回到了东宫,回到东宫不久,李纯就发现寝宫里似乎少了一个人。直到晚饭时用汤的时候,在一边服侍的太子妃郭氏才屏退宫女宦官告诉他,今天升平公主来过。接着轻描淡写地说道:
“小颦今日被本宫杖毙了。”
李纯做太子之后,一直以仁德待人,不敢对宫人太过苛刻,唯恐留下暴虐的恶名。他深知虽然自己是皇长子,又立下平定淮西的大功,但是废立真的就能在一夜之间发生。远的本朝初年的李承乾、李弘、李贤等太子不说,近的就有自己的父皇,建中年间立下大功,不也是几度险些被废掉吗?所以李纯猛然听得郭氏这么说,一口汤就全吐了出来,喷在了饭菜上。顾不得擦嘴,李纯忙问道:
“罪过,罪过。你刚刚说什么?把小颦杖毙了?为什么?”
郭氏淡然道:
“因为她偷了本宫的东西。”
李纯站起来,走来走去,怒喝道:
“寡人跟你说过多少次,在东宫就要把你的娇蛮脾气收起来,不要随便责罚宫人。可是你,你,你······你居然轻轻松松就说把人杖毙了,偷东西,小颦跟了你十年了,也没见她手脚不干净过,怎么偏偏今天长大了(这句话很值得玩味哦),手脚就不干净了?再说,就算是偷了东西,理应送到有司问罪,怎么能滥用私刑致死呢?这是草菅人命!眼下京中暗流汹涌,这事情要是传出去,该有多少人高兴都来不及,等着拿这件事情做文章。这要让父皇知道该如何得了?你这个太子妃不想当了么?”
郭氏轻笑道:
“只怕是你这个太子位置也不稳当了吧?怕父皇知道,父皇现在在哪里呢?”
李纯一愣:
“你什么意思?”
郭氏道:
“我的太子爷,您还想瞒着臣妾呐。臣妾的意思您还不明白吗?臣妾是说,父皇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李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颓然道:
“小声点。你是如何知道的?”
郭氏道:
“切,刚刚不知道是谁吼那么大声音,生怕别人听不到的样子。臣妾怎么知道的,还不是你那个好小颦说的呗。”
接着,就把上午的事情原原本本向李纯叙述了一遍。最好道:
“今日臣妾的母亲来,太子您又忙于国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该怎么办?一整天都是心乱如麻,把她放在这儿又不是个事情,等到天黑了您还是不回来,臣妾万般无奈,才忍心······,小颦这孩子,可是跟了臣妾十几年呐!臣妾本打算再等她长两岁,找个好人家把她打发了的,谁料到出了这么一出事情呢?臣妾这心里,现在还难过儿的。臣妾容易吗?”
说罢,竟然抽噎起来。李纯早已是手足冰凉,见郭氏哭泣,只好上前抚慰。好容易等郭氏止住了哭声,才细声问道:
“爱妃,刚刚是寡人不好。寡人向你赔罪。爱妃,这事情除了你,公主知道吗?”
这是问升平公主了。郭氏抽噎道:
“这么大事情,臣妾哪里敢跟母亲讲?不但母亲不知道,就是宫内其他人也是没有一个知道。只是你那贴身的吐突承璀,要提防着点。”
李纯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道:
“爱妃做事,真是稳当。有劳爱妃了。吐突承璀这个混账奴才,险些坏了大事!寡人不会轻饶了他。”
郭氏用手指虚点李纯,道:
“别看现在说得狠,到时候又狠不下心去。”
李纯道:
“爱妃放心。寡人分得清轻重。”
郭氏道:
“臣妾帮了你这么大忙,太子爷您可有回报?”
李纯道:
“当然有,回报就是以后专宠你一个。”
见郭氏要嗔骂,忙道:
“莫急着说话,还有件要紧事情要做。”
说罢,直起身来,大声道:
“这个贱婢,当真可恶,若是送到有司去,还不得判她个凌迟!居然只一个失手打死,真真是便宜她了!”
这一喊等于在为郭氏开脱了。不过,看着桃腮带红的郭氏,李纯忽然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但是随即又清醒了过来,这个女人的家世实在太可怕了,如果真的倚重她,难保这不会又是一个武后、韦氏。想到这里,李纯摇摇头,把这个想法赶出了心里。心里忽的有沉重了起来,幼宁出人意料的回来,真是解了他一个围,也给了老二和老三一个说辞,为什么老二和老三还是要召集九王会议呢?这四起的谣言,是从这些成年的弟弟中某一个的府上传出来的,还是外邦还有藩镇的探子故意捣乱呢?他们是怎么知道父皇不在长安的呢?消息既然已经有人知道,那么父皇的安危······父皇如果回不来,自己是不是应当登基了?
最后冒出的想法又吓了李纯一跳,赶紧收敛心神,把心思放在了郭氏身上。
此刻,在郯王府上,李经、李纬、李绮、李纶以及后赶来的秘书监溆王李纵、宋王李结、集王李缃、冀王李絿、会王李纁等正坐在郯王府书房内。这样,除了这两年先后死去的莒王李纾、郇王李总,几位年长的皇子就都到了。一共九位亲王一字排开,场面还是够壮观的。等皇子们到齐后,李经给李纬递了一个眼色,李纬清一清喉咙,道:
“皇弟弟们,今日里我和二哥请各位弟弟过府,原因想必各位弟弟都有所耳闻,就是最近几日在朝野市井流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流言的内容,想必弟弟们都已经清楚了。我和二哥正是为这个,今天上了一趟骊山,希望能够见到父皇。”
说罢看了各位兄弟一眼。溆王李纵是李诵的第四个便宜儿子,也在朝中任职,闻言便问道:
“还是二位哥哥会讨父皇喜欢。小弟本来也想去探望父皇,却畏惧父皇的旨意,连家门都不敢出。二位哥哥可见到父皇了吗?”
李经道:
“没有。我和三弟到了华清宫求见父皇,李忠言公公出来告诉我们父皇不肯见我们,而且说我们想问的事情他老人家已经知道了,叫我二人回来,不必操心。”
会王李纁是李诵的第十三个便宜儿子,年纪在在座的里面最小,声音却是最大,道:
“怎么,父皇就这么打发你们回来了?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李纵却说道:
“父皇真是神通广大,看来这真是流言了。明日我就要奏明监国,彻查散播流言的源头,一定要把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绳之以法。”
李经道:
“四弟且慢下结论——十三弟的话也正是我和三弟奇怪之处。所以才请各位兄弟过府商议呢。三弟,你把事情经过说一下吧。”
李纬点头,便把兄弟二人从上山到被打发下山,然后又上山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会王李纁问道:
“各位哥哥,二位哥哥”他是先向其他亲王争取同意自己先发问的请求,又向李经和李纬提问,“你们怎么想起来去见幼宁的呢?”
李纬道:
“本来二哥和我也是想不起来的,只是在出宫之后碰巧在山道上遇到了苟胜苟公公身边的小宦官,那小宦官奉苟公公的命令正从温汤监那里拿了一束绿菜,道要放在幼宁房里,省得房间太寂清了些。二哥和我才想起来幼宁原来也在山上。两人一合计,就决定上山去问问幼宁去。”
李结问道:
“那你们见到了幼宁,幼宁怎么说?”
李纬道:
“我们只说父皇难见,哪里想到连幼宁也是难见的。李忠言只说是幼宁去山上玩耍,让我们耐心等候。结果一直等到天黑,才见到幼宁回来。见到我们,幼宁很是吃了一惊。二哥和我也是吃了一惊。幼宁似乎清减了许多,而且是一身男童的装束,玩得很疯风尘仆仆的样子。我们问她在山上如何,她说很好,再问她父皇如何,她也说很好,只是似乎眉宇间带点忧愁颜色。再问她别的,她却说累了,要休息,就这么把我们两个哥哥给打发了,一点也不像她平常的样子。”
李经道:
“确实是这样。更蹊跷的是,我和三弟问宫内的人,宫内的人都说公主每隔几天就要出去玩一次,可是到了山下问山民,山民却说道,这二十几天,除了最初几天,从来没有见过公主出来玩。我又问,公主许是穿着男童衣服呢,山民却说,若是城里来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确实没有见过公主这样年龄的少年。”
李纬接着说道:
“所以我和二哥一商量,觉得此事蹊跷甚大,就匆匆回到长安,请各位弟弟们来一同商议。”
九位亲王在郯王府会议的时候,吕元膺正在御史台待漏房。明天,监国太子李纯就会下谕旨由执政陆贽副署任命吕元膺署理左金吾卫大将军,但是这一个晚上,他还是御史中丞,所以坚持宿在御史台。吕元膺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了金二之类的人。派出金吾卫去跟踪金二后。吕元膺又在平康坊转悠了大半夜才回去。这几年吕元膺很受重用,本来前年和春上吏部都曾打算让吕元膺外放观察使、节度使,都被李诵阻止。李诵道:
“吕元膺这样的人,适合留在皇帝身边,怎么能把他放在外面呢?”
吕元膺就这么留在了朝廷内,直到接替裴度出任御史中丞。既然是皇帝留在身边咨询备问的,吕元膺的日子过得就比较紧张,加上年纪大了,不愿意多出门,长安夜市的繁华他是只有耳闻,经历很少。这一晚可以说是大开眼界。自从接下任务,吕元膺就通知家里,晚上就在衙署睡了。回到衙署,粮秣统计衙门的参军就对吕元膺道:
“大人,可是在等待那金二的消息?”
吕元膺觉得这参军话里有话,就问道:
“怎么,曹参军认得这金二?”
曹参军道:
“正是。这金二是为粮秣统计司服务的线人,负责向市井传播我们想让大家都知道的消息。他是粮秣统计司的外围人物,消息大都来自统计司,当然这些消息往往也只是提前一天乃至几个时辰由露布发布,朝廷机密是绝对不会告诉他们的,就是告诉他们那也大多是假的。适才在平康坊人多耳杂,下官不便提醒中丞大人,请中丞大人责罚。”
吕元膺道:
“原来如此,老夫说怎么一个市井小民怎么知道那么多大事的呢。你做的很对,本官为何要责罚你呢?只是本官还有事情不明白,贵司的线人可以从贵司获得消息,贵司线人以外的人,消息从何而来呢?”
曹参军道:
“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这些人,大多和长安的各家报社扯得上关系,还有的则是受雇于各家茶馆酒店,而茶馆酒店背后往往都有些能掌握得天独厚的消息来源的权贵人物支持,有的甚至就是权贵的产业。大人您想,这些人的消息能不灵通吗?不过他们的消息,总是要比我们司里的线人慢上一些罢了。”
吕元膺点点头,道:
“这么说来,既然贵司可以通过线人散布自己想散布的消息,那么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自然也可以通过他们控制的人散布他们想散布的消息喽?”
曹参军道:
“大人明察。确实可以这么说。”
吕元膺道:
“既然这样,参军可知道这长安城里有多少足以搅动满城风雨的人家呢?”
曹参军道:
“下官在司里正是专做这一块。据下官所知,大概有七八家都有这样的能力。”
吕元膺咂舌道:
“怎么这么多?真是出乎老夫意料。如此看来,此案的要害便在这些人家上喽?”
曹参军道:
“下官不懂破案,不敢胡言乱语。”
吕元膺哑然一笑,心道,你不正是想引本官到这上面么?当然却不说破,只是淡淡夸奖了曹参军几句。正说着,那金吾卫的参军也回来了。这人是金吾卫的一个高手,挂着参军衔,官味倒是很少。见到吕元膺,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道:
“大人,那金二出了平康坊没多久,便被金吾卫的人拿了,现在押在万年县衙里。卑职仗着是同僚,上去问,才知道这是上头的命令,要捉那些妄议朝政的百姓,这金二平日里最爱出风头,因此上第一个便捉了他。”
吕元膺闻言倒是笑了起来:
“马参军要盯的人却被金吾卫捉了进去,正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马参军倒是依然一丝不苟,道:
“大人,这金二可是要提来问吗?现在去提,正好便宜。”
吕元膺道:
“好,老夫正有此意。那就有劳马参军了。”
马参军依然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退出去了。吕元膺便又和曹参军聊了起来。
在这个注定不安分的夜晚,当然有人会自我安慰说,幼宁回来了,皇帝还会远吗?可千里之外的李诵,现在又如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