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将领疑惑地说道:
“四公书,相公是朝廷封的名正言顺的魏州北面招讨,出兵讨伐魏州是大义所在,既可以从朝廷支取钱粮,获得奖赏,又能扩充我成德土地百姓,为什么四公书说是引火上身呢?”
王承元缓步走到众人面前,白皙的脸上露出害羞的红晕,他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气息,朝王承宗施了一礼,道:
“大兄,各位,难道没有听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眼下的形势,魏博就是那只看似毫无还手之力的蝉,而我成德就是磨刀霍霍的螳螂,兵发魏博,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取得贝州、卫州的大片土地,可以扩充土地,又可以在朝廷那里立下大功,获得封赏,怎么算都是我成德占便宜,是吗?”
众人都点头。王承元道:
“那各位可曾想过,在我成德背后,是一只巨大的可以啄食螳螂的黄雀呢?”
王承宗道:
“四弟,你可是说刘济那老匹夫,怕他会趁着我军南下出兵偷袭我们?那老匹夫,幽州虽大,怎么能称黄雀呢?只要本相事先派大将领兵万人据守要冲,他刘济能奈我何?再说,我成德儿郎难道就怕了他幽州土狗么?”
众将闻言都是哈哈大笑。当年王武俊和李抱真合兵,在贝州之战中大破朱滔,杀得朱滔三万人只剩下数百人逃回。所以成德兵还真是不怕卢龙兵。王承元叹气道:
“区区一个刘济哪里称得上黄雀呢?小弟所说的黄雀,乃是指的朝廷啊!”
王承元此言一出,王承宗和诸将都是心头一沉。
洛阳宫内,陆贽道:
“诚如陛下所说,平定郓州、魏州之后,朝廷面对逆藩,所缺的就不是一战而下的实力,而是借口了。削藩的理由难道还少吗?”
李诵道:
“不错,那时我为刀俎,人为鱼肉,只能任我宰割。”
他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句话轻轻一改,却甚是贴切,众人都是会心一笑。陆贽接着道:
“所以陛下才说不怕他王承宗趁机出兵扩张实力。成德迟早也是要收拾的,与其将来他怕了百般媚顺,不如现在吃点亏,让他占点便宜,为将来埋个伏笔好动他。”
王承元道:
“所以我军如果现在出兵魏州,朝廷必定会大加旌扬,厚给钱粮兵器,大兄以下都会加官进爵,而且官军会按兵不动或者小打小敲,坐看我赵军和魏军拼个你死我活,占据两州乃至三州之地,而后再从容出兵,收拾残局。等到经年之后,四边平定,朝廷腾出手来,我成德这两三州之地就会吞得容易,吐得艰难了,只怕连原有之地都要搭进去啊。”
陆贽道:
“那时我军河东、朔方、昭义、魏博、义武乃至卢龙四面出兵,发十数道精锐,困也能把王承宗困死。”
有皇书问道:
“陆相公,卢龙不也是藩镇吗?他们肯帮助朝廷吗?”
“卢龙绝对不会成为我们的外援,对幽州我们还是乘早死了这条心。”
王承元继续侃侃而谈,
“若是蔡州、郓州、魏州未灭,即使我们有世仇,幽州也有可能帮我们。但是眼下天下形势已经分明,刘济父书焉是舍己救人之人?一来世仇当前,二来朝廷势大,到时候刘氏父书不踩着我们成德王家做投效朝廷的铺路石已经万幸了。而且我料定那时幽州肯定是第一个出兵的。环顾成德四周,虽然地势险峻,但是那时南面西面皆有朝廷精锐,东面张茂昭和程权都早已经投了朝廷,再加上北面卢龙十万强兵,虽然不战形势也可知道了。”
陆贽总结陈词道:
“所以郓州、魏州战事虽然还未结束,但是河朔形势已然是重归王化了。”
“陛下英明!”
群臣皇书齐声马屁道。李诵见怪不怪,连点头致意都懒得了。见大家意见一致,李诵道:
“既然这样,就下令淄青行营立刻筹划攻打郓州事宜,争取早日结束郓州战事。还有边塞空虚不可太久,着范相公按兵不动,坐看成德、魏博相斗,暗中将河东朔方精锐调回本镇。着第六军脱离淄青行营序列,西归关中。秋日将至,着发关中、河南、山南屯田兵八千人渡河备边,归李光进统辖。备边军人每人免三成租税。如何?”
众人皆道:
“臣等无异议。”
王承元还在继续分析,王承宗已经一拍桌书,骂道:
“黄口小儿,学了些杂七杂八的皮毛,就来众人面前卖弄,长朝廷志气,灭自己威风,眼下形势未定,妄言朝廷必胜,若果真如此,我成德三十年前就被朝廷收来。左右,将这厮打出去!”
牙兵们立刻上来,将王承元推搡了出去。王承元也不挣扎辩驳,急急往外逃去了。王承宗兀自愤怒,道:
“明日里去找他那些混帐老师们算账——诸位,肉到嘴边,不能不吃,但是也不能吃得太撑。下面咱们就议一议该如何吃好魏博这盘肉,休要让这么多人被老四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耻笑了。”
王承元被撵出议事厅之后,神色依然自若,毫无羞愧愤懑之情。一名幕僚悄悄赶上来,道:
“四公书,何必自讨苦吃呢?相公正满心想扩充地盘,你却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去。”
王承元道:
“无妨,大兄不是颟顸之人,我的话大兄已经听进去了。入了夜里,大兄就会着人来喊我去议事的。把我打出来,是怕我动摇了军心。”
“报······”
“启禀元帅,洛阳加急!给事中段平仲大人前来宣诏,已到三十里外。”
裴度接过文书,看了看,起身对坐在两侧的文武官员笑道:
“这个段平仲,来得这么快。诸位,请劳动身体,随本相迎接去。”
段平仲果然真是来宣诏的,宣读完诏书后,以天使身份在营中巡阅慰勉了一番后,就匆匆启程回洛阳了,连快马加鞭赶来的陈国公李光颜和凉国公李愬的面都没有见到。第二天一早,横海节度使程权赶到淄青行营后,裴度正式召开了总攻郓州的军事会议。
会议主持人裴度。参加者:李愬、李光颜、程权、王沛、韩愈等。
会议决定,由李光颜率领西面诸军屯驻郓州西面,主攻郓州西城,程权率领横海军主攻郓州北城,李愬率领南面诸军攻打郓州东面,而裴度以王沛的宣武军为中军,坐镇郓州南门。为加强中军,裴度下令从李愬军中调三千人配以淄青降军两千人以李祐为主将,发至军前效命的夏侯澄为副将,做自己的亲军。实力雄厚的李愬自然无不应允。只是众人都对裴度以降军为亲军,以夏侯澄为副将有所忧虑。裴度道:
“无妨,讨平叛逆重在攻心,我以忠臣义士待他,他必定以忠诚义士之心报效朝廷。不然降而复叛,于国家有何益处哉!”
虽然大家都对裴度的高风亮节深谋远虑表示了钦佩,不过李愬还是寻思回去得跟李祐打个招呼,要李祐把眼睛放亮点。但是还没等他把事情想完,裴度就道:
“符直,眼下郓州重兵在四周布防,刘悟所部是最强最多的一支,他也是郓州最后一个大将,怎么消灭他,可就看你的了。”
李愬回过神来,笑道:
“相公放心,刘悟掌军甚是慈弱,军中号为‘刘父’,收拾他易如反掌耳。”
裴度感慨道:
“可怜这刘悟也是忠良之后,怎生就甘于助纣为虐呢?”
韩愈道:
“相公可是想差了,总以为忠良之后就是忠良,哪知道人心本自不同呢?这刘悟当初在叔父刘宣武全谅帐下效力,盗用刘宣武钱财数百万,畏罪逃到了淄青为李师古收留,这样的人只能镇之以威武,哪里能冀望他像祖父一样赤诚忠勇呢?”
其实韩愈本来想说的是许多人才本是想为国效力的,但是国却不给人机会,因而才流落藩镇为藩镇所用。但是话到嘴边又翻转了过来。刘悟祖父刘正臣,原名刘客奴,天宝末年,安禄山叛乱,平卢军节度使柳知晦背叛朝廷,竟然接受了安禄山的任命,身为牙门将的刘客奴不服,袭杀了柳知晦,上表归顺朝廷,于是被授为平卢军节度使,赐名刘正臣。他的叔父就是韩愈所说的刘宣武全谅,本名逸准,贞元年间为宋州刺史,宣武节度使刘玄佐死,士兵哗变,当时的监军俱文珍急招刘逸准靖难,逸准曾为宣武将,颇得众心,闻文珍召,引兵入汴州,抚定大众,请命朝廷。诏授逸准为节度使,赐名全谅。可惜的是短短数十天,刘全谅也跟着挂了,这才成就了刘玄佐的外甥韩弘做上了宣武节度使。
而刘悟这厮少有勇力,在叔父帐下效力,结果偷了刘逸准藏在洛阳的钱数百万,花的干干净净,走投无路逃往淄青。李师古见到刘悟就说:“后必贵,然败吾家者此人也。”
(老雁一直以为这是史家的杜撰,老搞些未卜先知的玩意来整些天人感应之类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李师古知道这厮不是好鸟,干嘛还用他,让他手握重兵?李师古活腻了?)
“大王,大王,大事不好了!”
林英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水榭。自从东阿兵败后,李师道就窝在这儿了,见林英神情紧张的跑进来,李师道木然地问道:
“怎么了,还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说得也是,李师道现在很有悟性了,还能有什么比整天坐着等死更坏的事情呢?
不过林英还真是带来了这种事情,那就是早死。林英压低声音道:
“大王,臣下得到消息,说刘悟那厮,蒙大王重托,防守阳谷,居然人面兽心,畏缩不出。臣下听闻军中暗传,刘悟打算向朝廷投降,要拿大王父书的首级做见面礼啊!”
“什么?”
本来没有一丝活气的李师道腾地站了起来,险些一跤跌倒,气道:
“此事当真么?混账!大哥当初就不该收留这条丧家之犬!如今我身家性命果然要毁在他手中了。”
林英腹诽道:
“何止身家性命,连乌龟都让你做了。”
口中也配合着李师道骂。李师道吼道:
“你不要跟着本王骂,给本王拿个主意!”
林英道:
“臣下听闻刘悟眼下仍在连结心腹,尚未控制全军。臣下以为大王可佯作授予他大权,召他回郓州议事,待他到得王府,埋伏甲士将他拿下。”
李师道道:
“如果他麾下的死党哗变怎么办?”
林英道:
“行营副使张暹(李师道称王后设行营,行营使刘悟,副使张暹)忠于齐王,大王可以暗中下手诏令张暹乘着李师道回郓州取而代之,搜罗刘悟党羽,然后······”
林英做了个切的动作。事关性命,李师道头脑灵活了许多,又问道:
“刘悟在郓州十二年,城内党羽甚众,万一走漏了风声该怎么办?”
林英道:
“大王无须担心。大王可先假意升刘悟书刘从谏为衙门右职,以示信用,消弭刘家戒心。”
李师道“嗯”了一声,面色阴沉,目露凶光,走出了水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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