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的雪片从天而降, 像是被发狂的天神撕碎的云之碎片。
地上的雪已经没过马蹄, 崇仁坊袁府门口, 阿弦翻身下马,撑着虞娘子给预备的伞往内而去。
正如太平公主所说,因为风大雪急,今日来袁府吃年酒的人少了许多,阿弦到的时候, 正狄仁杰先她一步进门,在堂中跟袁恕己寒暄。
而在座者, 除了大理寺的几位同僚, 桓彦范跟崔升亦在座, 除此之外还有几位昔日袁恕己军中的旧识。
两人见阿弦来到,忙停了寒暄,袁恕己扬眉,先一步走出堂中。
阿弦把伞一倾,也快步上了台阶。
桓彦范跟崔升也站起身来相迎。阿弦扫了一眼周遭,却发现有个意外之人也在,竟正是如今也算是长安城中炙手可热新贵的陈基。
一怔之下,阿弦便转开目光,同桓, 崔,狄三人一并落座。
阿弦因见崔升在场, 便知道崔晔不会来, 因问道:“天官身体无碍吗?”
崔升道:“这两日更冷了几分, 夜里犯了咳嗽,幸而没什么大碍,今日本是要来的,怕被风吹了不好,我方才已经向着少卿说明了。”
桓彦范从旁道:“真要挂心不下,不如去看一看,你们两个若有谁不好了,彼此去宿一宿,即刻就不一样了。”
崔升连连咳嗽,阿弦怒道:“小桓,你再说。”窘然偷看狄仁杰一眼,却见狄大人只是含笑吃酒,仿佛没听见他们嬉闹之声。
桓彦范忙举手求饶:“好好好,是我说错了。”
幸而他声音低,他们三个又是靠的近,除了狄仁杰外,怕不会有别人听见。
阿弦红着脸道:“你要是再这样口没遮拦,以后就再不跟你相处了,绝交。”
崔升落井下石,笑对桓彦范道:“活该,整天仗着你口舌伶俐,使一条舌头四处甩人甩的痛快,也该有个人来教训教训你了。”
桓彦范手握着嘴:“原来我犯了众怒了。你们两个倒是合起伙来,合该是一家子……”
阿弦跟崔升见他求饶的模样甚是滑稽,正要笑,蓦地听见最后一句,阿弦便要狠狠地拧他一把,谁知目光转动,瞧见旁边几个武将模样的人正频频往此处打量。
阿弦便敛了笑,假作无事揣手入袖,低低哼道:“只管说,我都给你记着呢。”
他们三人低声说笑间,陈基同几个武官坐在一列,清晰地听见那几个武官交头接耳。
一人低声说道:“总听人说女官女官的,还以为是什么样三头六臂不可一世呢,原来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又有说道:“不过倒是没什么女孩儿气,若是不提‘女官’两字,我还当是个俊秀少年呢。”
“做了那许多大事,可见是人不可貌相。”
“听说她跟袁少卿是在桐县就相识了,既然少卿这般另眼相看,应该是不错的。”
“女子能在朝为官,古来罕见,你我也算是开了眼界。”
几个人都是军伍出身,性情豪爽,说了几句,举杯饮尽。
陈基在旁,无人相劝。
其实自从武懿宗犹如“乘风而起”被武后重用后,但凡陈基所到之处,总是不乏阿谀奉承之徒,早就习惯了。
但偏偏今日因大风雪,来的这些人,多是跟袁恕己交好不错的,也非谄媚之辈,是以竟都少理陈基。
陈基自己吃了一盏,虽知道此刻不是肆意乱看之时,眼睛却总忍不住要看向阿弦的方向。
不知是不是他的心头错觉,自从……大概是阿弦入朝为官,又在他成亲之日亲去捧场后,此后不见她,便时常会想起,一旦见着,竟会情不自禁觉着,她与先前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阿弦”大不相同了。
陈基疑惑:难道是之前他看习惯了么?怎么居然没发现她长的这样好?又或许是她从不打扮收拾的缘故,什么涂粉描眉更是不相干……在陈基印象里就只是个青涩无比灰头土脸的小孩子而已。
但现在换了颜色好些的官袍,稍微整理,就算仍是清水素面,却已隐约透出了扣人心弦的秀丽动人,气质更且出众。
就仿佛她身上有一团淡淡地光芒,引得人无法移开目光。
当初天香阁里袁恕己跟他说“你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的时候,他那时候的惊心悔恨,竟只是开始而已。
陈基打量阿弦之时,忽见袁恕己走到她身旁,俯身低低说了句什么。
阿弦面露诧异之色,对崔桓跟狄仁杰等说了句什么,起身出门。
***
原来袁恕己对阿弦说:“有个人想见你。”
阿弦不知何故,一路来至袁府后宅,却又见到一名意料之外的人——赵监察之女赵雪瑞。
大雪天里见到赵雪瑞,却像是应了景。
阿弦惊喜道:“你怎么在这里?”
上次酒楼之中,赵雪瑞因被袁恕己伤了,对阿弦哭诉。阿弦还以为从此无望。
赵雪瑞身着浅天蓝的缎袄,越发显得飘逸出尘,笑道:“老爷子跟夫人忽然要提前回沧州老家,我自也是来送行的。”
阿弦大惑不解,笑问:“不要打岔,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上次你不是说……”
赵雪瑞抿着嘴笑道:“其实,是多亏了你劝我的那番话。”
阿弦目瞪口呆。
“你说让我不要放弃,只要过了最难的这一关,一切就都是值得的。”赵雪瑞含笑低语。
阿弦越发地呆怔:这是她所说没错,但是,当时因赵雪瑞伤心,阿弦本是想鼓励她走出单恋的苦楚,就如当初的她错恋陈基一样……
难道赵雪瑞误会了?
赵雪瑞道:“我反复想过你所说的这些话,越想越觉着先前是自己冒失了,我……本是想鼓足勇气向他致歉的,谁知无意中遇见伯父伯母……”
之前因袁恕己说什么要年前将人带回宅子里,袁老先生跟夫人两个信以为真,天天翘首盼望。
那天恰好赵雪瑞来到,两人一看竟是如此天仙似的姑娘亲自上门,且言语温柔举止斯文,惊喜交加,也才信了袁恕己那句。
等袁恕己回来后,两位老人家已经对赵雪瑞“一见如故”,喜欢的无法形容。
被袁恕己“救”了出来后,赵雪瑞一再解释,袁恕己让她不必放在心上,便将她送了回府。
可从此之后,二老便念念不忘,也相信袁恕己的确是“自有打算”,因此放心地要回沧州老家。
但临行之前,却也想再见一见赵雪瑞。
袁恕己因见他们这样高兴,且又要回家去,从此自管不到,所以不愿生事,并不说破,只搪塞说赵雪瑞乃大家闺秀,不便贸然前来。
谁知那日在逛年会之时,二老又同赵雪瑞遇见,说起要回沧州之事,赵雪瑞便答应了今日前来。
把来龙去脉告诉阿弦后,阿弦见她脸上微红,竟含羞含情脉脉,她心里着急,却又不忍说别的。
赵雪瑞却看了出来,因道:“你放心,我知道他对我无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话,再怎么伤心惦记也是枉然,但对我而言,只要是尽了心用了力、若能帮的了他,就算过了今日再不相见,也是值得的……”
正说到这里,忽地听门口有人道:“赵姑娘,你、你说什么?”
两人各怀嗟然,阿弦也未曾留意竟有人在门外,闻声转头看去,却见竟是袁夫人,一脸无法置信地望着赵雪瑞。
猝不及防,赵雪瑞红了脸:“夫人,我、我没说什么。”
袁夫人却颤声道:“你不用再瞒着我,方才我都听见了,原来是那个逆子哄骗我们的……”她原地转了转,似不知所措,最后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袁夫人惊怒交加之际,见有两个小厮闻声飞跑过来,夫人叫道:“去把那逆子……把你们的少卿叫来!”
阿弦跟赵雪瑞惊心动魄,没想到一番密谈居然会引出如此波折。
又看夫人气急,赵雪瑞只得先忍了不安上来劝慰,阿弦讪讪立在旁边,觉着无法插手此事,却又有些替袁恕己担忧。
这焦虑瞬间,时光竟像是缓慢了下来。
阿弦身不由己地望着眼前,赵雪瑞满怀忧虑地扶着袁夫人,夫人痛心疾首,愁容满面。
不远处,袁恕己正匆匆赶来,因不知发生何事而浓眉敛起……
飞雪凌乱,时光慢行中,阿弦眼前忽地又换了一副景致,也是这三个人,但场景已非此处,发生的事也非似今日。
一刻恍惚,重又定神之时,夫人已经揪住了袁恕己,大声地不知说些什么。
阿弦沉默立在廊下,望着这一幅尘世间的喧嚣吵闹,心绪却似那漫天飘零的雪片,安静地落定,静谧而欢喜。
正袁恕己略有些焦头烂额,百忙中目光转动看向她。
阿弦冲着他微微笑了笑,放心地转身往外。
***
因方才无意中看见了一幕令人心情也随着愉悦的场景,袁府后院的吵嚷之声入耳,却似有另一番不同滋味。
阿弦的唇角忍不住挑起了一抹微笑。
正欢喜往前,忽然止步。
原来廊下前方,有个她此刻并不想见的人。
大概是多吃了两杯酒,陈基的脸上有些红。
阿弦才要绕开他身前,陈基竟攥住她的手臂:“弦子!”
阿弦皱眉:“陈郎将放手。”
陈基道:“若我不放呢?”
阿弦不语,右手抬起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陈基觉着手臂酸麻,陡然松手。
阿弦闪身退后,神情淡然。
陈基没想到她的身手竟也如此利落,望着空空的掌心:“你现在……跟我……半点旧日的情分都没有了吗?”
阿弦知道他吃多了酒,本不愿同他多话,但听了这句,仍是忍不住心头生刺。
“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阿弦摇头,“请好自为之。”
“弦子!”
陈基见她拔腿要走,踉跄追了过来,却因酒醉加上雪落地滑,趔趄着摇摇欲倒。
阿弦终究不忍,回身探臂一搭。
陈基扶着她的手臂站稳,抬头看向她时:“我知道你不会不理我的,”他喃喃地,眼神有些乱,“弦子,我很后悔……”
阿弦紧皱眉头忙要撤手,陈基却死死地抓住不放:“为什么当初你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竟然鬼迷心窍的没听进去……”
“不是,”阿弦咬了咬唇,不由道:“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走到今天。”
“不!”陈基道:“我想要的是……”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阿弦心头作恶,不等他说完便道:“你醉了!”顾不得其他,在他肩头用了四五分力道一拍。
陈基身子一震,倒退撞在栏杆上,震得头顶的雪抖落,打在他的头脸上。
冰冷的雪迅速融化,陈基总算略清醒了几分,他看着眼前的阿弦:“皇后想把你许配给武承嗣,你可知道了?”
阿弦正想离开这令人尴尬不安的地方,闻言蓦地转身:“你说什么?”
陈基望着她惊愕之色,喃喃道:“原来……你不知道。”他笑了笑,道:“你瞧,崔晔,少卿,他们再喜欢你,也终究像是我一样,得不到你。”
阿弦本想问他从何得知此事,闻言一个字也不再说,转身快步离去。
***
来不及跟前面的桓彦范和崔升辞别,阿弦直接奔出了袁府。
袁府门口的小厮以为她要走,忙道:“女官,雪愈发大了,怕路上马滑,不如乘车去吧?”
阿弦摇了摇头:“不必了。”她不等那小厮再说,急匆匆下了台阶,一头扎进了风雪之中。
小厮呆看了会儿,忙道:“快快,把车赶出来去接女官。若是因此病倒了岂不是我们的过错?”
大家手忙脚乱,驱车去追阿弦,然而此刻风大雪迷,眼前竟很快地没了阿弦的身影。
阿弦踩着厚厚地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而行,起初还不知要去向何方,出了街巷后,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阿弦站住脚,风雪中辨了辨方向,便往南华坊方向而去。
风裹着雪片打在脸上,雪片仿佛成了石块,结结实实地撇的人生疼,阿弦却浑然不觉。
直到耳畔听见铜铃声响,一辆马车从风雪中来,拦在她的跟前。
车厢的窗户打开,一个人道:“女官怎么独自一人冒雪而行?”
阿弦转头,雪迷了眼,却仍将那人的脸看的极清楚——这人竟是阴阳师阿倍广目。
阿倍广目望着阿弦,道:“若是不嫌弃,我送女官一程如何?”
目光相对,阿弦一声不吭,来到车辕处,纵身一跃上了车。
身上的积雪忘了抖,进了车厢后,被热气烘烤,很快浑身上下都有些**地。
阿倍广目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帕子,递了过来。
阿弦拒绝,自己扯着衣袖把脸上脖颈的水渍略擦了擦:“大雪天,阴阳师去向哪里?”
阿倍广目把帕子收起:“我尤其爱雪天,雪把所有肮脏的污秽的东西都遮盖住了,天地之间只有这一片洁净的白,所以每次雪天我都会外出,先前出城玩赏风景,可巧又碰见了女官。”
“洁净的白?”阿弦道:“所以阴阳师也最爱那白蝴蝶吗?”
阿倍广目笑道:“女官还记得那个小玩意?”
阿弦道:“我听说,在那天宫内夜宴,阴阳师以《子夜歌》陪衬,令蝴蝶幻化女形,技惊四座。”
阿倍广目道:“不过仍是微末之技而已,对了,当时女官怎么没在场?”
阿弦并不回答,只是又问道:“我有些想不通,阴阳师为什么会在那天地同乐的时候,演那样违和哀丧的法术?是对自己的技艺甚有信心,还是觉着□□皇帝胸怀宽广不会责怪?”
阿倍广目笑道:“女官多虑了,因为是小使的拿手技法,所以才用而已。”
阿弦盯着他,但心底想起的,却是高宗梦见王皇后一节——在高宗梦中,也是有许多雪白蝴蝶,幻化出了王皇后,若说这只是个巧合……阿弦是不信的。
“除了在殿上献技,阴阳师可还做了别的事吗?”阿弦问道。
阿倍广目道:“别的?我不懂女官的意思。”
阿弦盯着他的双眼,凝神,阿倍广目手揣在袖中,含笑不语。
起初阿弦什么也看不到,在阿倍广目身前似乎有一层无形而坚硬的透明的冰层遮挡,挡住了所有她想见的,但是渐渐地……
在她的注视下,就仿佛冰层上起了一道蜿蜒的裂痕,嚓——
“是要我做什么?”阿倍广目揣着双手,微微欠身。
“你要对大唐皇帝降咒,告诉他……”那人回身,低声道,“安定思小公主并没有死。”
阿倍广目道:“为何要这么做?”
“你不需要理由,只需要出色地完成所托。”
“且慢,如果是其他人,降咒是可以的,但是那是皇帝,皇帝自有气运护身,就算鬼神都难以侵害,我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能耐?”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那人桀桀笑了两声,“阴阳师,各取所需,你帮我达成所愿,我也会投桃报李,助你一臂之力!”
阿弦的心跳的极快,那人的脸却在眼前模糊不清,她正想看的明白些,阿倍广目却转过头来,笑对她道:“看够了么?”
阿弦一怔,双眼眨了眨。
一开一闭间,人已回到马车内的情形,而就在她面前,阿倍广目笑微微地望着她,道:“看够了么?”
“那是谁?”阿弦冲口而出。
“我不知道。”阿倍广目回答。
“那你为何要答应他这么做,你……又需要他们助你做什么?”
“我有何所图,请恕不能告诉,至于我为何答应他们,”阿倍广目微笑:“因为我知道他们有能力帮我。”
“是吗?你为何如此笃定?”
“还记得在街头相遇之初,我曾对你说过的话么?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阿倍广目双手抱在胸前,悠悠然道:“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阿弦似乎猜到了他将说什么。
“现在你明白了么?”阿倍广目举手,手指尖俨然也幻化出一只白色蝴蝶,轻灵地闪动翅膀,阿倍广目将手指举高,“我当然知道他们有能力,因为他们有个自由自在又令人战栗生怖的、我很喜欢的名字——不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