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己已经六十有五,但依然身体强健、嗓门洪亮,一碗饭,夜夜房事不减,去年李隆基清洗各节度使时他也主动辞去了剑南节度使一职,原以为自己会改任尚书入阁,不料李隆基仅仅给了他一个光禄大夫的散官,便再无实职,使他郁闷至今,每日便打骂下人妻妾,街坊邻居也常常可以听见他的吼声。
眼看仕途无望,他也渐渐灰了心,不料他突然被任命为京兆尹,这使他又惊又喜,做什么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能重新走上仕途,他知道这是右相李清的安排,可他与李清素无瓜葛,他为何要重用自己,难道真是市井中所言,他也是出身户部的缘故么?
带着疑惑和重礼,他去拜访了李清,李清明着告诉他,这是看在他的兄弟郭虚平在苏州替自己死去的份上,郭虚己这才恍然大悟,当年李清去苏州调查柜坊纵火一案,自己的兄弟郭虚平确实是替他死了,想不到事隔多年,这件事居然留下这么个尾巴。
既然不是无缘无故,郭虚己便安安心心做他的京兆尹,他也颇为能干,命平康坊的商人们出钱将宣阳坊被扒掉的坊墙修缮一新,又将几个企图冲击坊墙之人当众责打致残,坊墙一事便偃旗息鼓,过了几天,他又开始拆延寿坊的围墙,同时又擅自拆除了西市的大门,赢来西市商人的一片赞誉。
这一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郭虚己回到了家中,刚进门,管家便跑来告诉他,永王殿下已等他快一个时辰了,永王李璘是他的亲外甥,当年他为剑南节度使时便全力支持李璘争夺东宫。他的努力最终失败了,新帝即位后,永王被幽禁,听说最近又恢复了自由,此时,郭虚己的心态已变,对自己的这个外甥竟有些想远而弃之了。
郭虚己眉头皱了皱,“让他再等一等。我更衣后再见他!”
永王李璘坐在客房里一动也不动,目光望着墙壁直直发怔,晚饭也没有吃,但他也没有这个心情了。十天前。他地父皇,也就是太上皇李隆基将他叫去。父子久别未见,本应是一次喜悦的重逢。但父皇话语中透露出的对李清和李豫的恨意却让他心惊胆颤。父皇似乎没有死心。
而前天下午,父皇就直接命他试探郭虚己的态度。不仅是父皇,他的那些同样刚获自由的兄长也常来找他叙话,当他的面大骂李清地狠毒和李豫的无能,不知不觉,他的肩膀上竟多一副重担,重振李氏皇权,他地心中十分沉重,感觉自己被这副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
“殿下好象心事忡忡吧!”
一个声音从李璘的身边传来,他急扭头,只见舅父郭虚己站在门口,目光冷然地望着他,不知他站了多久了,李璘急忙起身向他施礼道:“外甥不请自来,望舅父不要见怪!”
“既然是一家人,还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呢?”
郭虚己见李璘语气恭歉,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傲慢的影子,他心中地抵触情绪也消融了许多,指了指椅子温和地笑道:“坐下说话吧!”
“外甥原以为舅父得罪了杨国忠,就此退仕,没想到又任了京兆尹,世事真是难料啊!”他嘴上虽感慨,眼睛却偷偷地窥视着郭虚己脸上地神色变化。
郭虚己却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笑道:“也没什么,这是个得罪人的官,别人都不肯做,只有推给我了。”
李璘见郭虚己不肯露口风,只得进一步试探他道:“外甥昨日去见了太上皇,太上皇还提到了你.
“殿下等我一个时辰就为说这件事吗?”站起来,沉着脸道:“如此,我还有事,就不能多陪你了。”
说罢,他大步走出客房,李璘急走两步,高声道:“太上皇已近弥留,他想见一见舅父,看在母妃地份上,舅父抽空去一下吧!”
郭虚己脚步迟疑一下,但随即加快速度,消失在走廊尽头。
天色已经到了黄昏,李璘从郭虚己府里出来,又登上马车,直接奔兴庆宫而去,兴庆宫的大门前,几名低层官员正伏在地上,必恭必敬地磕了两个头,随即挺直身子,虔诚地合掌祈祷,神情十分肃穆。
几天前,兴庆宫里传出消息,太上皇身体恶化、口不能言,除了太后外谁也不认识了,情况相当严重,恐怕已到弥留之际,当即就有许多老臣自发地前来替他祈祷,皇上也连派了几个御医来替他诊治,皆束手无策。
李璘仁厚孝顺,几乎每天都要来看望父皇,颇得百官们地赞誉,下了马车,李璘径直向宫里走去,两个小宦官急忙在前面引路。
此刻,李豫派来地吴太医正在给李隆基诊病,脉搏虽然微弱,但还算平顺,太上皇的病不在于体内,而是他现在已经痴呆了,双目黯淡,总是长时间地盯着一个地方傻笑,喉咙不时发出咕噜咕噜地怪声,而口角的涎水也一刻不停地流下来。
这是典型的老年痴呆症,御医们见得多了,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无药可救,但也得装模作样地开一些安神补脑的药,以安慰在一旁悄然抹泪的杨玉环。
“吴太医,太上皇好点了么?”
寝宫之外,李璘拦住了吴太医,忧心忡忡地问道。
吴太医长叹一声道:“多陪陪太上皇吧!或许他能想起点什么?”
说罢,他摇了摇头,拎着医箱去了,直到他的背影去远,李璘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冷笑。
一刻钟后,李隆基的静室里
洗去病容的李隆基半倚在榻上。眯着眼听取李璘地是应了那句‘失去才知弥贵的老话’。做皇帝时,他日日夜夜和杨贵妃歌舞寻欢,只觉时光不够,便将那江山社稷抛之脑后,而现在他有地是时间,却忽然觉得歌舞戏曲变得如此无聊,杨玉环天天看着。也有些腻烦了,他开始惦念他地江山社稷、关注起朝廷政治来。
结果自然是气炸了肺。且不说他逃走那天晚上。全城百姓皆无事,惟独数百名宗室被叛军杀害,这里面明显有问题。更重要是李清依仗军权在握。把握了朝政。将新帝视为傀儡,掌控朝中生杀大权。这就是他退位的结果吗?拱手将李唐江山送了人,将来他如何在列祖列宗面前交代。不!李隆基暗暗咬牙。他决不能就这样算了。
虽然他恨不得立刻冲上殿去将那个不争气的小兔崽子揪下皇位,但他也和永王诸子一样。整个兴庆宫都被李清派来的士兵把守。只有买菜的小太监偶然能出去一次。给他带回一点市井里流传的小道消息。
但就在十天前,看守兴庆宫的安西军忽然撤离了。转而换成数百名他从前地羽林军,老将陈玄礼依然做他的侍卫长。机会似乎来了。他第二天便传出话去,只说他病重。可能时日不多了,很想见一见旧日地老臣,消息传出,不少旧臣都闻讯赶到兴庆宫外替他祈福。
李隆基随即命人暗暗记下所来之人,又去比对他们现在地官职品衔,比对结果令他既振奋又遗憾,振奋是大部分掌有实权的朝廷要员都来了,而遗憾是除了郭子仪以外,其他所来的军方将领皆是空衔将军,无一人握有实兵,好在听说李清再过几日就要率大军东去平乱,三五个月是回不来,朝内空虚,这正是他唯一地机会。
只要能夺回帝位,再以大义昭告天下,李清再凶悍,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惟行弑君之事,到最后他也相信能与李清达成妥协,让李清再任右相便是,至于相权与君权,那是以后之事了,
李隆基已经筹划周密,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顺利,瞒住了所有地人,他开始变得信心百倍,以他四十余年所积地皇权威望,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无权无人、资历浅薄的新皇帝吗?
“你是说他离开得并不坚决,是吧!”个细节都没有漏掉,京兆尹既可以事先集结民力、控制京城,又可以事后安抚人心,是他整个计划中极重要地一环,郭虚己避之不迭的态度可以理解,毕竟他好容易才得一实官,还得夹着尾巴做官,不过从他步伐地犹豫便可看出他地心并不稳定,只要他肯来看望自己,那他就有把握说服他听命于己。
“父皇,儿臣的舅父虽未表态,但看得出他心里矛盾,恐怕是心已动,不如儿臣再去给他讲明大义,让他直接听命于父皇。”
“不用这么着急!”
李隆基轻轻地摆了摆手笑道:“现在李清未走,他就是有心也不敢表露,再者,你活动得太频繁了,会被李清看出端倪,从现在起,你也尽量少来兴庆宫,一切等李清走以后,再慢慢着手。”
“可是父皇,我担心李清会留下心腹守关中,尤其大明宫地两千羽林军更是效忠于他,我们这样做会不会太过于冒险!”璘说出了心中地担忧。
李隆基摇了摇头,微微笑道:“那是你看不清形势地缘故,如果李清真很拥护李豫,那我也不会有这个念头,索性死心塌地度过余生,可是他们之间已势同水火,这两千羽林军并不是用来保护他,相反,却是为了监视他,我们也不需要率军杀入大明宫,囚禁李豫夺位,只要百官来兴庆宫拥戴我上位,诏令天下废除李豫,再同时声明李清官职权力照旧,不要触动他的利益,我想李清地士兵们是不会干涉此事,至少他们会请示李清,这样一来,我便有了谈判的时间;况且李清东征相州,这个机会李豫焉能放过,如果我没猜错,李豫必然也会利用这次机会夺权,而李清同样也会防备他,既然有鹤蚌相争,自然是我渔翁得利,至于郭子仪、李光弼,那是我将来牵制李清地两枚棋子,一个小小地宫廷政变,还用不着他们。”
说着,他瞥了李璘一眼,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心里还未踏实,便笑了笑道:“父皇已经老迈,以风烛残年之身尚要站起来抗争,为的并不是那个帝位,而是想重新恢复我李氏江山,你是父皇选定地太子,在马嵬坡时我便给你说过,而这次政变主要就是倚仗父皇旧日的威望,让大臣们心甘情愿地来拥戴我们,所以必须要由父皇出面,父皇可以向你保证,一旦成功,将立刻让位于你。”
李隆基的保证使李璘的心定了下来,但他却不敢承认自己是担心这个,便急忙道:“儿臣没有这个想法,儿臣只是担心李清会不会借机反了李唐江山,自立为帝!”
“不会!”李隆基立刻否定了他的想法,“如果他真有心篡位,那在马嵬坡时就已经做了,可是他没有,我很了解他,他不是安禄山,他应该看得清形势,现在人心向唐,他若篡位,在道义上他就站不住脚,天下必然会群起攻之,他自己内部也会分裂,再者,他已经接受朝廷对其父的封赠,这其实就是在表态他不会行篡位之事,所以,这一点你尽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