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鸟尽弓藏

“禀告皇上,李靖将军率领三千轻骑夜破定襄之后,又率领一万铁骑马踏阴山大营,杀伤俘获一千余帐人马。其后趁大雾向铁山急进,攻破吉厉牙帐。吉厉可汗逃窜数日,终于被我军擒获,此战可谓大获全胜。”兵部侍郎侯君集在李世民的御案前躬身道。

“恒州战事如何?”李世民振奋地问道。

“恒州残余两千五百人马弃城突袭敌军主营,虽全军覆没,但却击伤联军主帅,令塞上联军分崩离析。现在,室韦,契丹,回鹘,靺鞨俱已请和,愿与我朝永结兄弟之邦。围困长安和恒州的东突厥大军已经在突利的劝导下归降。”侯君集沉声道。

“好,恒州守军勇气可嘉,不但抗衡数十万联军数个昼夜,而且击破联军牙帐,令塞上大军士气大挫,实为此次战役的最大功臣。可惜这些勇士俱都战死,令朕思之神伤。”李世民感慨万分地说。

“陛下,恒州守军尚有存者。”侯君集小心地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臣有下情禀告。”

李世民颇为不耐地皱了皱眉头,扬手一挥,将周围的侍从屏退,道:“你说吧。”

侯君集低声道:“恒州守军残留下来的乃是以彭无望为首一众飞虎镖局镖众。诚如微臣之前禀告,彭无望此人乃是叛将姜忘的堂弟,对于叛唐的河北故众极为同情。而在征战之时,亦披挂姜忘的盔甲,其心可诛。最可虑者,当他冲入敌军主帐之时,势穷力窘,本该战死,但是他却拔出身佩的战神天兵,此神兵辗转变化,杀伤数千人,令他可以袭杀敌军主帅,令塞外联军土崩瓦解。试想若带此神兵之人想要对陛下不利,便是尽起宫中宿卫,亦难匹敌。此人不除,圣上永无宁日矣。”

李世民眉头一展,道:“此人乃是当世侠客,为侠者自有一番怀抱,不可以凡俗之人相提并论。况且,此人和其麾下飞虎镖众舍命抗敌,实乃大唐功臣。若将他诸杀,岂非让天下人耻笑我不辨是非。莫非你以为朕乃是鸟尽弓藏之主?”

侯君集大惊,连忙跪倒道:“微臣不敢。”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尖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臣认为圣上的观点大大不妥。”

李世民和侯君集抬头一看,却看到来者乃是长孙无忌。因为长孙皇后的缘故,长孙无忌和李世民的关系不同寻常,只有他可以在御书房来去自如。

“无忌有何话说?”李世民对于长孙无忌的直言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沉声问道。

“自古为侠者凭借过人武功,不服法纪,以武犯禁,乃是治乱之由。今叛臣之弟彭无望凭借天兵之利,横行无忌,天下无人能挡,圣上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间。无论他是否有意弑君,都已经是不赦之罪,罪当斩首。请陛下莫要迟疑,立下决断。”长孙无忌躬身道。

“但是,若朕真将他斩首,恐怕寒了恒州城浴血奋战的飞虎镖众之心。”李世民长叹一声,洪声道。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道:“陛下,击破突厥全凭圣上神机妙算,卫国公李靖将军率领全军将士浴血奋战,击擒突厥大汗,令东突厥一夜而降。至于恒州战役,长安之围俱为盗匪所为,市井以讹传讹,以致夸大至此,疏不足信,飞虎镖众何功之有。飞虎镖局镖众从渤海护镖而回,路遇盗匪,全军覆没,望圣上加意安抚。”

“你不但想要杀死彭无望,还想我将飞虎镖众灭口?”李世民微微眯起双眼,沉声问道。

“战神天兵威力无穷,身佩此物者,已近于妖,不可不除,如此神兵天物,实该收归国有。”长孙无忌沉声道。

李世民只感到一阵不适,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道:“若是李靖发现我们将所有功劳归于他所有,以其刚直不阿的性情,恐怕会拒不接受。”

长孙无忌不慌不忙地说:“李靖将军击破突厥之后,纵军掳掠,至令军中异宝,散失民间,虽然过不掩功,但是亦当处罚,请圣上酌情办理。”

李世民长叹一声,道:“无忌,想不到你已经将一切设想周到。你如此锋芒毕露,不怕我生忌么?”

长孙无忌胸有成竹地说:“圣上乃天下明主,知人善任,当知无忌一片赤胆忠心,绝不敢有半丝异心。”

李世民无奈地点点头,道:“飞虎镖众勇猛善战,你若想将他们一网打尽,疏属难事。”

侯君集立刻道:“禀告皇上,臣已经将飞虎镖局众人迎入宫城,请出最好的太医为他们疗伤,博取他们信任。到时候,只要圣上以摆酒庆功为名,将他们诱入御花园。臣自会在酒中落毒,只要他们饮入御酒,绝无幸免之理。”

“好,很好,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吧。”李世民再也难以抑制心中的厌恶之情,奋力一挥袍袖,转身而去。

一股凛冽的寒意幽幽然渗入彭无望的五脏六腑,他浑身一颤,从昏睡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红思雪,方梦菁,贾扁鹊和司徒婉儿四张焦急的秀脸。他吓了一跳,猛地从床上直起身,道:“我怎么了,这是哪里?”

“大哥,你从突厥营寨逃回来,半路中昏迷在地,正好被我们救起。”红思雪如释重负地说,“贾姑娘说你心力交疲,体力不济,可能要昏睡很久,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来了。”

“哼,真是个怪物,这么快就醒过来了,倒剩了我的功夫。”贾扁鹊挑了挑眉毛,冷漠地说,但是她的嘴角却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其他人呢?”彭无望焦急地四处张望。

“我替你叫他们进来。”司徒婉儿恬静地一笑,缓缓站起身,转身走出门去。

“师父!”洛鸣弦和赵一祥头一批冲了进来,两个人仿佛两只马猴一般扑倒彭无望的怀中,三个人悲喜交集地抱成一团。

“三哥,你回来我就放心了,下次你去冒险再不叫上我,我非和你拼命不可。”彭无惧扶着行走不便的侯在春有说有笑地走进房前。

彭无望颇为内疚地偷眼看了红思雪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红思雪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紧接着,李读,连锋和萧烈痕互相搀扶着走进房来。三个人在恒州都伤得不轻,至今仍然没有缓过劲来。

“郑兄壮烈战死,彭某没有护得他周全,反而蒙他相救,实在惭愧。”彭无望叹息一声,低声道。

“彭兄已经尽力,只凭你力破联军牙帐,郑兄泉下有知,亦当无憾。”连锋苦涩地笑着说。萧烈痕和李读连连摇头,想起死在恒州的挚友亲朋,不仅悲从心来。

突然之间,一股阴寒的杀气突如其来的袭遍彭无望全身,他浑身一激灵,打了一个冷战。

“彭兄,你怎么了?”一向观察敏锐的方梦菁立刻察觉不妥,急问道。

“我们立刻离开这里,这是哪儿?”彭无望低声道。

“这里是大唐宫城,兵部侍郎大人将我们安置在这里,并请了最好的医师治疗我们的伤势。说是皇上不日便有封赏。”方梦菁沉声道。

“没道理啊,这里的杀气怎么如此之重?”彭无望奇怪地问道。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猛地一惊。彭无望的预感一向灵验如神。可是,如果宫城里有杀气,想杀他们的只有当今皇上,怎不叫人震惊。

“鸟尽弓藏,我早该料到皇上容不下我们飞虎镖局。”方梦菁如梦初醒,恨声道。

就在这时,兵部侍郎侯君集率领数名禁宫宿卫大踏步来到飞虎镖局歇息的客房,洪声道:“听闻飞虎镖局总镖头彭无望已经醒转,此乃大喜之事,圣上已经在御花园摆上酒席,为诸位庆功,席间自有封赏,请各位随我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起齐刷刷地望向彭无望和方梦菁。

“我们乃是大唐子民,皇上有请,不得不去。”方梦菁沉声道。

彭无望挺了挺胸膛,对侯君集道:“麻烦侯大人头前带路。”

御花园群华簇锦的庭院之内,错落有致地摆下了十数席精致淡雅的宴席。数百名金甲宿卫威风凛凛地在庭院四周侍立。在庭院正中的亭台之内,摆了三桌酒席,李世民,长孙无忌身着便服,神态自若地踞席而坐。看到侯君集引领飞虎镖众鱼贯而来,李世民长笑一声,长身而起,朗声道:“你们终于来了,恒州一战,我在长安,卿等在恒州,各自为战,却神交甚久,如今能够看到诸卿的英姿,朕好生欢喜。”这一番话,令整个欢宴的气氛热烈起来。飞虎镖众们紧绷的脸色不禁柔和起来。

“承蒙圣上错爱,臣等愧不敢当。”在彭无望的领头下,众人齐声道。

“诸卿请坐。”李世民豪迈地一挥手,沉声道。

“上酒!”长孙无忌轻轻一拍手,高声道。一群内侍鱼贯而入,将御酒端端正正摆在众人的桌前。

李世民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彭无望一眼,忽然笑道:“你就是彭无望?”

彭无望低头朝李世民一抱拳,道:“草民是。”

李世民颇为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彭无望好一阵,笑道:“朕平日亦听人谈起卿的诸多事迹。当年卿力杀天下第一魔,被人哄传一时,实乃百年一见的盛事。”

“杀天魔非我之功,实乃战神天兵的功劳。若无它困扰天魔,令他疲惫不堪,臣未必可以杀他。”彭无望老老实实地说。

听到战神天兵的名号,李世民眉梢微微一跳,没有说话。陪坐在他左右的长孙无忌和侯君集的眼中却同时露出一丝厉芒。

“卿太谦虚了,来,饮酒。”李世民举起酒杯。

圣上赐酒,非同小可,众人不得不同时站起身,举起酒杯。只有彭无望木然居中稳坐,对李世民的敬酒毫不理睬。

长孙无忌和侯君集对望一眼,侯君集拍案而起,怒喝道:“好大的胆子,圣上赐酒,居然不饮,莫不是反了?”

彭无望沉声道:“草民无罪,不愿饮此毒酒。”此话一出,满场震惊。

“大胆,圣上御酒,岂会下毒,你犯上不敬,已是死罪,来人,将他拿下。”长孙无忌厉声道。他的话音刚落,从御花园中冲出千余名金甲武士,将飞虎镖众围得水泄不通。

彭无望猛地站起身,对李世民一拱手,道:“圣上明鉴,以你我之间如此距离,草民有把握在抬手之间将任何人置诸死地。请圣上三思。”

“你在要挟朕?”李世民眉头微皱,悠闲地问道。

“草民不敢,只请问臣等所犯何罪,需饮此至毒之酒。”彭无望沉声问道。

“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苦苦追问缘由。”李世民微微苦笑道。

彭无望也苦笑一声,道:“不错,如今臣等已经罪犯欺君,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此事不问也罢。”

李世民了解点点头,道:“如今既然被你识破杯中毒酒,你待怎样?是否要挟持朕闯出皇宫?”

彭无望叹息一声,道:“圣上之安危,关系天下万民祸福。如今盛世来之不易,若是陛下在草民手中有个闪失,草民便是死上万次,亦难补过。”

李世民笑道:“那么你是否自愿就死,免去这一番麻烦。”

彭无望微微一笑,道:“草民要和圣上打个赌,如果草民赢了,请陛下将我等放行。否则草民保证在临死之前会将此次下毒的主谋一刀了结。”说完他神目精光一闪,朝侯君集和长孙无忌各望一眼。

“请圣上无须关心臣等性命,立刻诸杀此逆贼。”长孙无忌毫无畏惧地大声说道。侯君集目中精光乱闪,闭口不言。

李世民不慌不忙地说:“好,朕很有兴趣听一听你要赌什么?”

彭无望昂然道:“臣请尽饮园中御酒,如果草民不幸毒发身亡,圣上可以随意处置园中诸人,草民保证他们不会有任何反抗。如果草民苟活人世,请圣上饶恕我等所有的罪,让我们安然离去。”

“总镖头,万万不可!”“彭大哥,不可以!”飞虎镖众和方梦菁等人听到此话,不禁焦急起来。

李世民看了看身边的长孙无忌和侯君集,看到二人眼中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心中暗自好笑,朗声道:“若是此酒毒不死你,天下间又有谁能杀得死你,我杀他们也是无趣。到时你们要走,朕决不阻拦,就此立誓。”

彭无望也不答话,长身而起,举起面前御酒一饮而尽。接着,他来到飞虎镖众的桌前,依次将每个人面前的御酒,高高举起,仰头灌入肚中,红思雪,方梦菁,洛鸣弦等人想要阻拦,却被他一把推开,抢过酒杯大口喝干。

众人纷纷惊呼,关切地看着尽饮毒酒的彭无望。只见他浑身颤抖,脸色一刹那间变得苍白如雪,一股股鲜血缓缓从他的耳边,嘴角和眼中汩汩流下。看到他的凄厉样子,飞虎镖众所有人心中都悲愤交集,暗暗滴血。

侯君集看在眼中,得意地想:“好,此毒果然名不虚传。连名闻天下的彭无望也受不住如此天下奇毒。只要他的鼻血流出,便是大罗金仙也无从解救。”

谁知道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彭无望脸上的鲜血已经干涸,而他的鼻中仍无鲜血流出。

“不可能!”目瞪口呆的侯君集不禁地低声道。

“好。既然卿仍挺立如初,朕当守承诺让你们离开。”李世民心中一阵释然,洒脱地说。

“陛下!”侯君集和长孙无忌不禁齐声道。

李世民一摆手,止住了他们的言语,又道:“朕只是有些好奇,你可知酒中是何毒?又是如何解毒的?”

彭无望躬身道:“此毒名为毒蛊,天下本无解药。臣有一友,寻出解毒之法,乃是找一人为药鼎,每月饮微量毒蛊,靠自身抗力克毒,长此以往,年余之后,药鼎之血,可为解药。”

李世民长叹一声,道:“如此方法确实别出心裁,不过身成药鼎之人,每月饱受毒蛊煎熬,所受苦痛定然难挨。”

彭无望朗声道:“多谢圣上关心,草民自愿为药鼎,时至今日,已有年余,体中鲜血已成解药。本以为可以多救些无辜性命,谁知道今日却救了自己一命。”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种善因得善果,这是你应得的。你需谨记,天下间你是头一个朕想杀却又不能杀之人,只此一点,足以自豪。”

彭无望抬起头,看了李世民一眼,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陛下,你也是头一个草民该杀却又不能杀之人,草民此话请陛下放在心上。”

李世民眉头微皱,沉声道:“你认为我该杀,为什么?”

彭无望沉声道:“陛下反躬自省,自己所作所为,放在江湖之上,可能躲过我彭无望的当头一刀?”

李世民恍然一笑,点点头道:“不错,你的这句话我会放在心头,常常念及,你大可放心。”

彭无望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朝李世民深深鞠了一躬,带领着飞虎镖众,昂首走出了重兵环卫的御花园。

后记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恒州之战后,转眼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这三年间,大唐天子内修政务,外拓国土,大唐国土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歌舞升平,番邦四夷尽皆拜服。

贞观七年,诸夷来朝献礼,唐帝李世民绘制《破阵乐图》,下令太常丞吕才加工编制乐曲,并令李百药,虞世南,褚亮,魏征等制歌词,重新演绎《秦王破阵乐》,以示普天同庆,更兼弘扬国威,震慑四夷。首次排练便十分顺利,不过数日乐舞已经成形,参舞的士卒乐官十分兴奋,参与创作的诸大臣和唐皇李世民也颇为得意。

献乐之时,四夷尽皆来朝参拜,太宗依照四海如一的国策和诸族领袖兄弟相称,共坐于朝,欣喜地等待着秦王破阵乐的开场。谁知道,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竟然毫无动静。李世民心中微怒,碍于四夷首脑在座,不便发怒,只好强自忍耐。

片刻之后,乐官匆匆来到侯君集身侧,低声禀告。侯君集神色一变,连忙来到太宗身旁,低声道:“陛下,鼓手段纯才突然中风,不能上场。”

李世民微微一惊,沉声道:“破阵乐靠鼓声统领全局,鼓手既倒,不奏也罢。你去叫众人休息,不必献乐了。”

侯君集又道:“乐官说他找到一人,愿以人头担保他可以顶替段纯才,不过此人来历不明,微臣不敢做主,还请圣上做主。”

李世民微微一笑:“乐官如此说,自有十分把握,便让他试一试。”

侯君集低头称是,躬身而下,同乐官低声交待。

半晌之后,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战鼓声宛如横飞万里的九州风雷,瞬间席卷全场。随着动荡山河的鼓声,富有龟兹风格的管弦乐曲悠然而起,数百披甲戟士排着整齐的鱼丽阵,缓缓步入场中,歌颂秦王的雄壮歌声四面响起,应和着滔滔的鼓声,令人不禁气为之夺。

鼓声突然几个舒缓变化,比次而行的鱼丽阵突然一变,交错屈伸,首尾回护,仿佛突生羽翼,伸展舒张,变化成了鹅鹳阵,阵中甲士首尾相随,互相应和,明丽盔甲映射着大殿上的灿烂烛火,熠熠生辉。

鼓声越来越壮怀激烈,身为舞者的甲士变阵也越来越急,仿佛身处杀场,与敌交锋,极尽变化,奋勇求胜,令人目不暇给,神思飞扬,完全忘形于这庄严肃穆的舞乐之中。三段舞乐,十二路阵势变化仿佛一瞬间就演奏完成,只余战鼓声高亢壮烈,如怒如诉,仿佛霹雳崩原,瀑布击石,直令山河动容,风云变色。在座的突厥,回鹘,室韦,契丹,靺鞨首领无不动容,每个人都不觉想起了恒州城那场令人无法忘记的铁血鏖兵。

数名夷族首领纷纷耸身而起,要求参加舞队同舞。

李世民从深思缓缓回过神来,微笑着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当这些首领走到阵中之时,战鼓声重新响起,一如当初的明丽,毫无一丝疲态。

李世民俯身对侯君集道:“命乐官重赏这位鼓手。”

侯君集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陛下,此人乃是化外之民,不受官赐。”

鼓声渐渐趋于平静,大殿上忘情歌舞的众人无不尽兴,纷纷跪倒在太宗宝座面前,举殿群臣同时站起,面向太宗,山呼万岁,气氛热烈到顶点。李世民含笑而起,朝诸夷百官和参舞众人微笑还礼,他的目光扫到鼓手空空如也的位置,眼中露出一丝了悟的笑意。

长安舞凤坊人头攒动,无数男女老幼拥挤在舞凤坊的门前,争相观看着长安第一舞者的剑舞表演。舞凤坊的舞场之内,遍设雅座,很多京城中身分尊贵的王公贵族,名臣良将无不在座,其中赫然有威名远扬的大唐名将程知节,秦叔宝。这令本来就气氛热烈的舞场内众人更加兴奋异常。奇怪的是,每一位贵宾的桌上都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座位上奉有一杯冒着香气的雨前龙井,而这个贵宾席的主人却仍然迟迟未来。

准备表演剑舞的姑娘一头清丽动人的长发,在头上挽了个优雅的高髻,浑身橘黄色秀丽明媚的窄袖胡服,衣外披挂着赤红色的盔甲,映衬着她风华绝代的容颜,就算仍未起舞,那倾国倾城的风姿已经销人魂魄。

“公孙姑娘!”程知节搓着双手,焦急地说,“别等啦,那家伙整日东奔西跑,这次说不定来不了了。”

“是啊,是啊!”秦叔宝也急不可耐,“这浑小子,下次我见到他替姑娘好好教训他,姑娘可怜可怜我们两个孤老头子好不容易偷得些许空暇窜出来享受,便快些开始吧。”

公孙姑娘毫不理会二人哀求,自顾自地在场中一立,秀目焦急地四下张望,希望找到她日思夜盼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位头戴斗笠的黑衣人在空中一个轻盈的转折,一瞬间越过众人身影,落在那特意空出来的座位上。直到他坐下,众人才发现他的腰间挂着一枚沾满鲜血的包裹。只见他缓缓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满是伤痕的憔悴面孔,正是人称青州飞虎的彭无望。在他的鬓角几缕发丝已经花白,透出一丝沧桑之意。

“臭小子,你舍得来啦?”程知节和秦叔宝齐声骂道。

“叮”地一声轻响从场中传来,众人瞩目的公孙姑娘突然一合手中紫青双剑,背到背后,将身子一挺,本来秀美柔和的身形突然透出一股迫人而来的飒爽英气。

“好!”早已经等不及了的众看客迫不及待地鼓起掌来。

场中公孙姑娘的身影忽然化为百十千个,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火在满场猛烈地翻滚,雪亮的剑影仿佛夏日里破空的长虹,缎带般在空中转折如意地自由翱翔。一股令人清爽的凉意随着公孙姑娘剑器的破空之声传遍了全场。明丽而闪烁的剑影渐渐如蛛网般交织在一起,暗潮涌动,寒气横溢,暗藏无边锋芒。

看到那满空纠缠交错,令人目眩神迷的剑光,彭无望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她要使出那一招了么?”他举起手,将一旁的茶杯端到嘴边,默默地品了一口清茶。

就在这时,锦缎般的剑光突然破茧而出,化为呼啸涌动的一片雪白波涛,天星海雨般朝着彭无望席卷而来。所有的观者出乎意外,无不大声惊叫,只有彭无望黯然神伤地微微一笑,上身巍然不动,只是将手中的茶杯稳稳地放回桌上,举起双手,轻轻鼓起掌来。

涌动激烈的剑光仿佛潮水般慢慢从他周围消退,而他鬓角几缕白发也随着剑光化为无形。观众这才觉察到这一切,纷纷疯狂地鼓起掌来。

只见公孙姑娘清啸一声,一双剑器脱手而出,化为回旋起舞的一对银燕,在空中划着惊艳绝伦的美丽光痕,在场中遍走十数圈,接着一个转折,重新回到她的手上,结束了整个剑舞。

当剑华韵光仍然在众人眼中痴迷地闪烁的时候,彭无望已经耸身而起,掉转头准备离开。

“彭无望!”公孙姑娘大声喝道,“你站住。”

彭无望猛然立住身形。“彭无望,这已经是第三年了,我不在乎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公孙姑娘大声问道。

彭无望艰难地回过头,望向她的眼睛,半晌才道:“今年不行。”

“我会等着,明年,我还会问你,你走吧。”公孙姑娘强忍住眼中满溢的泪水,颤声道。

彭无望心痛地转头望了她一眼,一咬牙,转身飞快地分开人群走了。

“你这个混蛋,混蛋!既然不愿娶我,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个眼神,我才会喜欢你。”公孙姑娘激愤地大声道。

彭无望的身形凝滞了片刻,终于快步向远方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师父,你终于杀了那个什么土谷浑第一刺客,叫什么……什么……?”洛鸣弦拼命地思索着。

“鸣弦,省点脑子,莫要费力去想死人的名字。”彭无望将腰中的头颅解下,交给他和赵一祥。

“对了,好消息,师父,在你离开的时候,贾姐姐似乎已经找出医治彭老爷痴呆症的法子,这几个月就要着手治疗了,彭母高兴得合不拢嘴。”洛鸣弦兴奋地说。

“太好了!”彭无望激动地说,“贾姑娘在哪里,我要当面向她道谢。”

“贾妹妹去华山采药了,大概月余才能回来。”方梦菁轻柔的声音悠然传来。

“方姑娘!”赵一祥和洛鸣弦拱手道。

“方姑娘,最近镖局的进账如何?”彭无望沉声问道。

“还好,不过没有当初两年那么丰厚,大概世道太过太平了。”方梦菁微笑着说。

此话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

方梦菁环顾了众人一眼,对彭无望说:“彭大哥,你又去长安凤舞坊了?”

彭无望点点头,将众人遣散,低声道:“不错,她仍然要我娶她,我终于不能答应。”

方梦菁苦笑一声,道:“既然你深爱锦绣公主,虽然她现在变成了另一个性情,但是仍然是同一个人。你又何苦如此执着?”

彭无望叹息一声,道:“锦绣她,只不过剩下一个躯壳而已。当初我那一击,早已将我心爱的姑娘亲手杀死。现在的锦绣,已经是另一个人。”

“彭大哥……”方梦菁满心不忍地轻声道。

就在这时,一道红火的身影从门口一闪而入,令人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思雪,你回来啦!”方梦菁惊喜地说,“可有好消息?”

一身红衣,满面春风的红思雪敏捷地纵身跃下胭脂马的马背,兴奋地说:“菁姐,彭大哥,好消息,关中大贾包建诚有趟镖要走河西。我已和他谈妥,明日就出发。”

“太好了!”彭无望和方梦菁同声道。

“还有喜讯,天山掌门连锋连公子邀请我们到天山出席天山剑会,在那里可以见到不少老朋友。”红思雪满怀欣喜地说。

“既然是剑会,大哥二哥耐不住寂寞,定然前往,我们三兄弟也好久没见了。”彭无望欣喜地说。

“爹爹和段师伯也许会去看看热闹。”红思雪憧憬地说。

“说到老朋友,我又想起一事,萧烈痕萧公子夫妇今晚似乎要大摆宴席,庆祝喜得贵子,喜帖已经发到我们飞虎镖局长安分局之中,要我们务必出席。”方梦菁笑道。

“等一下!”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从账房传来,满脸红光的李读挺着奇大如斗的肚子冲出门来,高声道,“是谁说要去天山的?”

彭无望连忙恭声道:“李先生,我们都要去参加天山剑会。”

“江湖传闻剑会上的第一武者可以得到从坠落在天山的飞星上提炼的九天玄铁,是不是真的?”李读急切地问道。

“李先生,你不会是又要说,你炼制三昧真火急需这种材料吧?”闻声窜进院子的洛鸣弦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李读老脸一红,小声道。

“李先生,这些年我师父东奔西跑,每出一趟远门你就要一样稀有之物,我们都习惯了。”和洛鸣弦一起走进门的赵一祥也笑道。

彭无望面带难色,道:“以彭某的武功,取得第一武者称号实属难事,不过,我可以和夺冠者商量一番,说不定他会卖我一个面子。”

“太好了,我收拾收拾,和你一块儿去。这九天玄铁我志在必得,有了它,战神天兵不出十五年就可以炼化了。”李读得意地说。

“这么快?”彭无望眉头一挑,问道。

“三哥,有事找你!”彭无惧呼啸着一阵风般卷进门。

彭无望连忙来到他面前,问道:“有什么事?”

“你跟我来!”彭无惧一把拉起他的胳膊冲出了房门。

“早点回来,晚上要去萧公子家,莫忘了!”红思雪和方梦菁同声道。

彭无望被彭无惧拖出几条街,终于忍不住将他的手甩开,道:“四弟,你看看你,都已经有妻室的人了,还这么一惊一乍的,成什么样子。”

彭无惧得意地说:“三哥,说到妻室,你可无权说我。起码,我对谁喜欢我谁不喜欢我,清清楚楚。可不像三哥你这般糊涂。”

“四弟,你胡说什么?”彭无望不快地说。

“算了,这些话迟些再理,你猜我在东市看到谁了?”彭无惧神秘地说。

“谁?”彭无望问道。

彭无惧一拉他的衣袖,道:“看,就在前头!”

彭无望微微一愣,却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吆喝声:“看相摸骨,铁嘴神算,直言无忌,灵验如神。”

“还记得那个算命的么?”彭无惧兴奋地问道。

看着那圆头圆脑,唇薄嘴阔,双眼水灵灵的算命汉子,彭无望不禁一阵神思恍惚,虽只数年未见,却似乎已经隔了千生万世,如今再见此人,恍如身在梦中。

彭无惧一拉他的胳膊,才将他从恍惚中惊醒,他身不由己地朝那算命先生走去。

“先生!你还认得我们吗?”彭无惧笑嘻嘻地对他说。

那算命先生转头一看,虽然没有认出彭无望,却一眼认出了彭无惧,吓得脚底一滑,摔倒在地,惊慌地说:“英雄,小的这几年算命灵验如神,没有骗了人半分钱财。你饶了小的吧。”

彭无惧转头对彭无望道:“这个人怎么处置,三哥你看着办吧。”

彭无望叹息一声,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元宝,放到算命先生的卦摊之上。那算命先生大惊失色,道:“大侠,求你不要赶我走啦,我好不容易拿到长安的户籍,再也不想背井离乡了。”

彭无望连忙道:“先生万勿误会,这锭黄金乃是上一次问卦的卦金。请先生笑纳!上一次彭某年幼无知,多多冒犯,还请先生海涵。”

“大侠!”“三哥!”算命先生和彭无惧同时惊叫起来。

“三哥,原来,你一早就知道,什么都知道!”彭无惧惊道,“原来你早就知道红姐姐喜欢你,方姐姐也喜欢你,还有贾姐姐。这么多年,你都是装傻扮痴,只做不觉。”

“冤孽,冤孽!”算命先生不断摇头叹息,“大侠,你果然受骨格所累,辜负了这许多姑娘,实在造孽啊。”

彭无望苦笑一声,道:“先生如果不怕我罗嗦,我有些事要向你一一道来。”

算命先生摸了一下稀疏的胡须,道:“愿闻其祥。”

彭无望长叹一声,道:“我与一位姑娘因蜀山寨,青凤堂的恩怨屡次相逢,互相引为莫逆。她要解散年帮,救出她被困总堂的父亲,我义不容辞,和她一同前往。我为了不负所托,一路死战不懈,多番出生入死。最后终于解散了年帮,救出了她父亲,困扰她一生的大事俱都了结,本以为她可以从此快乐无忧,享受些逍遥日子,谁知道阴差阳错,她错爱于我,而我心有所属,不敢回应,终于令她深情一片无从寄托,一生郁郁。”

“时也,命也,谓之奈何?”算命先生长叹一声道。

彭无望苦叹道:“我与另一位姑娘于道左相逢,从青凤堂长老手下救过她性命,从此相识。洛阳复仇一战,她令我二哥沉冤得雪。后来她父亲惨死于青凤堂手中,我彭无望感激她的恩德,和青凤堂结下梁子,几次浴血厮杀,华山之巅,终于重创青凤堂主,为她报成父仇。本以为从此恩怨两清,这位姑娘可以放开怀抱,幸福度日,谁知道曲曲折折,她竟然亦对我错爱有加,款款深情,我亦难以消受。她虽智深似海,亦难解此心结,终不免寥落今生。”

“红颜薄命,一致于斯。”算命先生又道。

“第三位姑娘最是冤枉,她本为行善医者,曾经救我性命,我恩将仇报竟然认为她乃是吸血女妖。后来我得知她发下宏大志愿,愿意以身试毒,为天下第一奇毒炼制解药。彭某不才,志愿成为药鼎,为她完成此毕生愿望。每月一杯毒酒虽然不好消受,但是习惯了也是寻常。可这区区小事竟被这位姑娘铭记于心,对我暗生情愫,本以为炼成解药之后,她完成愿望,可以快乐过活,谁知道我却让她喝下了另一杯毒酒,今生都不会得到解药。”

“世间悲情,莫过于此。”算命先生叹息不已。

“我彭无望钟情于一位相貌绝美的姑娘,谁知道她竟然是敌国的公主。莲花山上我二人同落悬崖,自以为从此与世隔绝,遂定下三生之盟。哪知天意弄人,我二人脱困而出,在疆场上重新相遇,我们不得不各自为战,斗得你死我活。最后,这位姑娘被我亲手杀死,魂魄飞扬,只剩下一具躯壳以另一个面目活在世间。而这个变成另一人的姑娘,竟然又无端对我钟情。”彭无望哑声道。

“可悲可叹,天意难测!”算命先生摇头道。

“先生,彭某出于好意,希望她们脱离苦海,可是千回百转,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付出的辛苦终是白费。我自问为人磊落,但是面对这几位姑娘,却只能装傻充愣,不敢直言,生怕最后只有伤她们更深。别人称我是当代名侠,却不知我一生所为,到最后却是一场虚空……我……我到底该如何是好?”彭无望无助地说。

“三哥……你真的好惨。”一旁的彭无惧听到此处,无端端悲从中来,泪水滚滚而落。

“大侠,我……我只管算命,这些事我也不知如何排解。”那算命先生苦着脸说。

就在这时,一声鹤鸣从半空中传来。一名黄衣白袍的越女宫弟子从天而降,来到彭无望面前,拱手道:“彭大侠,越女宫方飞虹有礼。”

彭无望仍有满腹话想说,但是此刻只好硬生生吞回肚中,沉声道:“有话请说。”

方飞虹恭声道:“宫主着我提醒彭大侠,月余之后,宫主将要北游天山,参加天山剑会。她希望将比剑之地改在天山之巅,彭大侠若想得报家仇,请到天山一会。”说完,方飞虹纵身而起,跃上从天上滑翔而下的白鹤。那白鹤悠然一个转折,长啸一声,振翅而去。

望着方飞虹远去的背影,彭无望喃喃地说:“还有一位姑娘,她似乎仍然以为我不知道金百霸夫妇早就不在人间。”

那算命先生摇头苦叹,道:“大侠,你的心事我无法排解,不如我给你的前程卜上一卦,以作补偿。”说着,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彭无望的手掌,仔细观看。

“大侠,你不日就有一场远行,前途似乎颇有灾劫,但是……”算命先生一五一十地说着。

“但是只要心怀坦荡,未尝不能安度。”彭无望忽然展眉道。

“不错,大侠,原来你也懂算命!”那算命先生惊讶地问道。

“我不懂,但是,这点信心还是有的。”彭无望拱手道,“先生,我等告辞了。”

“大侠,你……你保重。”算命先生感慨万千地说。

“四弟,我们走。”彭无望转过头,沉声道。

彭无惧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忽然追到彭无望身后,大声道:“我想起来了,李读先生总是自称纵横情场,乃是情圣,当初我能娶妻,也是他从中相助,三哥,不如你问问他。”

远远地传来彭无望严厉的声音:“胡闹。不准你去瞎说。”

夕阳在人烟渐去的东市洒下艳丽的橘红色光华,彭氏兄弟的身影被黄昏的余光在地上越拉越长。算命先生看到彭无望不堪重荷的身影忽然间挺得笔直,仿佛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毕竟,他是天下第一的大侠彭无望,只要他还活着,又有什么是他解决不了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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