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像往常一样,徐早蝶比全家人起得都早。到田里派过活儿回来,就将摩托车停在村口的小商店门前,在那里喝上一碗豆腐脑,吃上一块油饼。吃完便回到自己的闺房里,用洗面奶重新洗洗脸,然后坐在电脑旁工作。北方平原的风太硬,空气干燥,刚来的时候,她脸上总是皱巴巴的,喉咙也有点干痛,房里安了美容加湿器也不怎么管用。吃的东西也不习惯,面食是最近两年才吃顺口儿的。
平原的优点也很明显,质朴、开阔,田野里劳作的人就像个小黑点,蠕动、跳荡,有时还像黑燕子在舞蹈。心烦的时候,她独自在平原的草滩上闲散地走,虽然有些寂寞,可心里还是越走越舒畅,她就猜想平原的尽头是什么呢?她这辈子会不会走到平原的尽头呢?
有时,徐早蝶站在无边的青纱帐里暗暗发誓,冬闲的时候,她要与自己的男朋友进行一次浪漫的平原旅行,而且是徒步。
这个男人是谁呢?徐早蝶自从懂得人世间还有爱情这一回事的时候,就在寻找这个人。美好的幻想,是在学校里完成的,如果不是弟弟在北方卖服装,如果不是承包羊马庄的土地,如果不是在她读到高二那年父亲患了一场重病,她也许是另外一个命运,这个男人的选择余地就很大了。她聪明,转学过来,依然是班上的高才生。为了徐家,她在高二那年就被迫退学了,离开校园的时候伤心地哭了。再想想弟弟,家庭里的男孩儿还没念到高中就经了商,眼下家里最需要的是劳动力以及劳动的组织者,而不是一个女大学生,道理简单而残酷。
徐早蝶是个十分孝顺的女儿。小时候家境贫困,父母又是那么宠爱弟弟,使她这个天资聪慧的女孩早早拥有了温州人的勤快、忍耐和精于算计的本领。她不知不觉地把精力献给了徐家和承包的土地,父亲的事业滚得越大,她操心的地方就越多,紧张的时候,她不仅要给家里雇用的农民派活,还要到外地听信息、跑销售。徐家毕竟是外乡人,弟弟又不在村里,她怕徐家挨欺负,她还要跟村干部们喝酒、给上上下下送礼,像交际花那样周旋。乡里的干部,农科站的,或是土产公司的人来了,她都要恰如其分地与之周旋。徐世昌只想让她管好田里的活儿,不想让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可无奈自己又不善应酬,所以就只好听之任之了。
如果说徐早蝶接触面儿窄,那是不实际的。她见过的男人不少,给她家打工的男人也很多,喜欢当媒人的孙大嫂几乎把她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徐早蝶一直没有心动,原因是没见到可心的。崔支书曾经把自己在海南岛当兵的儿子崔振广介绍给徐家。崔振广是高个头,长得很帅,比他爹还能说,见到徐早蝶眼睛亮了一下,徐早蝶也动了一下心思,依然没有答应。她觉得他身上缺少什么,甚至还有一种不牢靠的感觉。徐世昌知道崔支书在羊马庄的威力,岂止是羊马庄,几十年来,老头在全县全市都有一个关系网,乡长上任还要到羊马庄给崔支书一拜。老徐怕得罪了崔支书,劝徐早蝶答应这门亲事,也好尽快找到一个靠山。不料,徐早蝶任起性来,任凭谁说也不应承,这让徐世昌很是吃惊。崔支书越对徐家好,徐世昌就越慌得紧。徐世昌去海南岛卖良种的时候,到崔振广的部队看望他,背地里听说,崔振广跟一个上海的女兵谈上恋爱了。回到羊马庄,徐世昌先发制人,替自家姑娘解了围,还让崔支书心服口服了。
徐早蝶在徐家手脚不停地工作,春种秋收。除了地里,就在电脑旁忙碌,在电脑的网络上漫游就算歇息了。转眼就过了两年,没人见她主动跟人说说笑笑,更没人见她对哪个小伙子亲热些。母亲觉得早蝶该到了出嫁的年龄了,父亲却不觉得女儿怎么样,甚至觉得徐家的女儿本应该过着晚婚的生活。他害怕女儿离开这个家,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早蝶能给徐家招个女婿来,来维持这个家庭在羊马庄的地位。徐早蝶对父亲向来是言听计从的。
徐早蝶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一直模糊着,期待着。尧志邦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是在半年前。尧志邦的老爹给徐家打工,尧志邦百般阻拦,尧志邦对徐家的敌视,使这个自尊心很强的温州姑娘注意了他。有一次,徐早蝶到啤酒厂买啤酒,与尧志邦有一次交谈,尧志邦口才有些笨拙,可他对自己的观点毫不隐瞒。徐早蝶对他没有坏印象,相反倒十分敬佩他的骨气。她感到他不轻浮,懂事礼,很敬业,每天钻研他的啤酒配方,而且把电脑弄得很熟。只是由于家境的困窘,他生活上极为俭朴,几件旧衣服轮换着穿,衣服自己洗,抽空还要回家帮二姐干活。尧志邦是个勤快而有志气的男人,这是他自己不曾注意到而常常使徐早蝶为之钦佩的,想起这些就让她耳热心跳。
听说尧志邦也从啤酒厂下岗了,徐早蝶几次催促父亲,一定要留住他。父亲不懂女儿的心,他只是派尧志邦的老爹给儿子施压,尧满仓都没能说服他,使徐早蝶心里很气愤。当听说他跟杨金铃要进城打工的时候,她曾经长久地感到遗憾和失落。人算不如天算!奶牛吃了徐家的麦子,意外地使她如愿以偿,她既留住了他,又让杨金铃与尧志邦分开。她早就看出来,傻乎乎的杨金铃爱上尧志邦了,可她明白,凭杨金铃的条件和素质,是很难走进尧志邦心里去的。就是说尧志邦是不甘心娶杨金铃为妻的,他是在利用这个痴情的村姑。唯一让徐早蝶担心的是,尧志邦的家庭条件差,他二姐等着结婚,杨金铃还是有空可钻的。好在杨金铃走了。她早该走了,她扭秧歌扭得又不好看。徐早蝶开始思念他了,开始格外注重自己的穿着打扮,为的是不使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浅薄和粗俗。割麦子的时候,或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她趁人不注意时总是要向他深深地望那么几眼,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他的眼神很深沉,深得像秋天平原弯曲的小路。
徐早蝶怔怔地坐在电脑旁,并没有打开各地的农副产品供销网站,却是犹犹豫豫地摆弄着鼠标,在图画栏里,情不自禁勾画出“尧志邦”三个字。字是歪斜的,却很大,把整个窗口占得满满的。徐世昌咳嗽着走进屋来,她慌张地关掉电脑。
其实,徐世昌不懂电脑,他每每走到女儿房间,都是盯着徐早蝶的脸说话,压根儿就不往屏幕上瞅。可是徐家这几年粮食销售和种植规划,都要从网上得到信息。他看着早蝶湿润的脸颊,说:“早蝶,你马上把收割机收麦子的账目给我打印出来。”
“嗯!”徐早蝶重新启动电脑。
“你再查查,咱老家那边,大蒜和辣椒的标价。”
“嗯,有什么用?”
“麦子收了,该播种啦。”
“哦——”
“还有,我想知道,今年面粉是啥价格。”
徐世昌还要站在女儿面前说些什么,徐早蝶淡淡地说:“阿爸,我知道啦。”然后快速地移动着鼠标。
“打完后,你给我送到堂屋来。”徐世昌转身出去了。
徐早蝶细长灵巧的手指,把键盘敲打得很好听就像织布。阿爸所要的全部材料都打印出来后,她就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堂屋,递给阿爸,还跟阿爸分析了一会儿大蒜和面粉的行情。当听到说尧志邦今天腿痛没有上工的消息,徐早蝶心里疼了一下。她愣了一会儿,再也没有跟阿爸谈论什么的兴致了,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一个暖水袋,然后麻利地换了一件墨绿色的裙子,走到镜子旁细心地照着。宽松的裙子显得温柔而神秘。窗子被风吹开,屋外的阳光照花了她的眼睛。裙子的颜色被照得俏丽,更衬托出她皮肤的白净。她抓起暖水袋,确信阿爸和阿妈不在堂屋之后,才轻轻地走出去。
徐早蝶欢快地往村东走,村东北数第三个门口,就是尧志邦的家。他要看看志邦哥,为了徐家,也为了她自己。那是心理上朦朦胧胧的激情,鼓动着她去看他。当人们知道她去看他的时候,她就说尧志邦是徐家的雇工啊!人们的眼神就会问,尧志邦不仅仅是你家的雇工吧?徐家的雇工很多,每天都有肩痛的脚肿的,你怎么不去看?村巷静静的,没有人跟她说话,可她心里却编排着见他的一片理由。
忘记了天热,走到尧志邦家小院的时候,徐早蝶的脸跟水洗了似的。她看见嚼草的奶牛,不免有几分胆怯,心想他会接受自己的暖水袋吗?他的脚是站肿的,用北方土话说,就是“膀”了。暖水袋管用吗?一旦尧志邦看透自己的心思怎么办?他会不会反感自己了呢?又一转念,不会,当官还不打送礼的呢。
走进尧家的堂屋,能感受到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尧家在羊马庄算是穷户。她听尧满仓说过,六年前,尧志邦的老娘患的是肾病,转了尿毒症之后,硬生生花去尧家的几万块钱,末了还是死去了。听说尧家如今还有一点饥荒哩。她刚要掀门帘儿,屋里飘出了女人很媚的声音,这让她本能地收住脚步。
“志邦哥,我不能没有你!”
尧志邦粗重的喘息声:“我可以没有你。”
“你不是真话。我不是不愿意等你这两个月,是怕你被那个温州‘洗面奶’勾住了魂儿,是怕你——”
徐早蝶很快就辨出是杨金铃的声音,心里浸出一股怪味。
“笑话,金铃,你误会了。”尧志邦喝了口水,“你想哪儿去啦?徐家是咱村的大户,人家徐早蝶可是高贵的女强人,能看上我?”
“你看你看,刚两天,阶级立场就变啦!受人家剥削,还满口夸奖人家,你的骨气让狗吃啦?”
“金铃,你听我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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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听你白话!”
“金铃,你真的不回城里啦?”
“你在哪儿干,我就在哪儿!”
尧志邦笑了:“傻样儿的,你还要给徐家打工?好马可不吃回头草啊!”
“我就是吃回头草!”
“早蝶还能要你?”
“敢不要,徐家还租着我家的地呢!”
徐早蝶没想到上城打工的杨金铃又回来了,她注定是为尧志邦回来的,她心里很乱,进退两难。但她十分清楚,此时若走进去将会是很尴尬的事情。于是,她就转身轻轻地跑了。她的身体轻盈,屋里人根本没有感觉她曾经来过。她跑到自己的房间,使劲儿把暖水袋往地上一摔,颓然地坐在竹椅上,呆呆地望着屋外渐渐飘过来的炊烟。
六
徐早蝶第二次来到尧家,是在麦收过后的一天上午。在这之前,徐家承包地里收下的麦子,一部分由尧满仓老汉操持着交到乡粮站,一部分放在徐家刚刚开张的米面加工厂。今天开现场会,县里乡里和各村的领导云集羊马庄,而且都拥挤在尧志邦家的院子里,因为要给尧满仓老汉一家挂光荣匾。尧家一夜之间就成种粮模范户了,这是老人梦都梦不来的喜事。尧满仓身上披着大红花,张嘴笑着,因门牙已经掉了很久了,笑声不算响亮。徐早蝶发现尧志邦一直沉着脸,默默地站在墙角,听见崔支书喊他,他才没精打采地来到自己的房间。那里有徐早蝶的那台电脑,崔支书让尧志邦当众表演网上查找农业信息。尧志邦被迫坐下,打开电脑,电脑屏幕保护上硬是出现“尧志邦”三个字,就扭头看徐早蝶,急忙滑动鼠标遮盖过去。
徐早蝶的脸颊红了一下,怕露了馅儿,就躲在阿爸后面静静地看。徐世昌还向领导们介绍了自家来羊马庄打工的感受。崔支书听了满意地点着头:“老徐是我们羊马庄的荣誉公民哩!”徐早蝶看见杨金铃不管不顾地挤到尧志邦的跟前,还嘻嘻地傻笑着。徐早蝶虽然打心眼儿里腻歪她,但还不能把她拒之门外,为了徐家的利益,她还是耐着性子把她留下了。她没有让杨金铃跟尧志邦一起干活,而是把她派到了米面加工厂,干一种又脏又累的活儿。杨金铃是个能吃苦的北方姑娘,她没有怨言,而且把活计干得井井有条。当徐早蝶看见杨金铃的脸上、肩上和头发上落满白面,就想起戏里的“白毛女”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看完电脑表演,崔支书让尧满仓领着众人到田里,看田里种下的玉米、棉花、大蒜和辣椒。黄黄的麦茬不见了,土地变成了深红色。刚翻过的土地上有股水汽,尧满仓闻着这种气息,想象着秋天徐家的收成,更加后悔自己当初的草率,就有泪水在老眼里噙着。
在田里蹲到了晌午,尧满仓老汉才颠颠儿地回了家。路过村巷口,碰上孙大嫂和几个村人说话。孙大嫂咧着嘴巴喊:“老尧头,给你道喜呀!给人家干活,还当了模范,一脚踢到屁上啦!”尧满仓吭吭地支吾着,他拿不准她是啥意思。有羡慕咂嘴的,有敲怪话的,也有撇凉腔的。孙大嫂又朝着他的背影喊:“……到处都吹牛,吹的都一样!”尧满仓哼了一声不愿再听了,急急地走了几步。尧家成了种粮模范,难道是吹牛吗?这是村里派的。村人肯定跟着吃惊,尽管有些错位,有点突兀,老人还是被激动着,说明尧家的日子有了先兆。而且徐家的收成里也有他的汗水,他突然觉得这世界有了看头,人世也真有活头了。
吃午饭的时候,尧满仓心情特别好,咿咿呀呀地哼起皮影调子。他让二女儿给他烫了一壶酒,喝酒时,老人也让尧志邦陪着他喝。尧志邦绷着脸长时间不吭声,也不抬手端酒杯。他枯树根似的蹲在饭桌前,鼻子酸酸的。二姐催促说:“志邦,今儿爹高兴,你就喝一点儿吧。”尧志邦还是没喝。土豆埋头吃着面条,他今天有过年的感觉。在自家院里快乐地奔跑着,的确跑饿了。尧满仓没有在意儿子们的表情,嚼着桌上的豆腐干,独自把酒饮了,咂着嘴说:“志邦,谁说种田没出息?这回好了,给你吃了颗定心丸吧?虽说我们得不到实惠,可我尧家往后知道咋种地啦!徐世昌难道比我们多了三头六臂?”
尧志邦咕哝说:“爹,您就为这高兴?”
尧满仓嗯了一声,仰脖又喝了一杯。
尧志邦放下饭碗:“爹,这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啊!”
尧满仓酒喝得有些飘浮,瞪着红红的眼睛骂:“混账话,空欢喜啦?从今往后,全县都知道羊马庄有个尧满仓。人活名儿鸟活声儿,这名声是用金钱能买来的吗?”
“要这个名儿,我嫌丢人!”尧志邦气呼呼地走进里屋。
“志邦——”二姐喊着,叹息一声。今天发生的事情,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从没有过的光荣和欢乐。尽管她没完全弄清楚。可她希望的是,尧家有个脸面,志邦能够讨个好媳妇。
“没偷没抢,我丢啥人啦?”尧满仓愣着,端酒的手颤抖了。尧志邦回头哀哀地盯着老爹的脸说:“爹,崔支书是拿您当猴耍呢!您在地里滚了一辈子啦,不比我更懂庄稼人的脸面?”尧满仓像是看怪物一样盯着儿子,把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过了一会儿,他顺着那根筋往回里想,忽然猛醒了,脸色竟然跟冻白菜一样难看了,他把酒杯狠狠一蹾,使劲揉着发红的鼻子。
尧志邦抱着电脑往外走,看都没看爹一眼。
二姐说:“志邦,早蝶跟我说,把电脑放这儿几天。”
尧志邦勾着腰没回头,倔倔地抱着电脑出去了。
“抱走!搁着那玩意儿堵心!”尧满仓愤愤地吼,“把那个牌匾也抱走,统统都给徐家抱去!”
尧志邦弯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二女儿闻到老爹说话时口腔里散发出大葱和酒的气味。她小声告诉老爹,那块牌匾已经被徐家人抱走了,咱家门上挂的是复制品。
“复制品?”尧满仓顿时黑了脸,恼怒地站起身,三下两下就把木制匾额拽下来,定定瞧了一会儿,然后狠狠踏上两脚。踏折之后,塞进灶膛里点燃。老人蹲在灶膛边,灶膛里的火苗子,将他扭曲的憨头面孔映红。火光沉甸甸地照耀着他的脸,老人从心底里呼唤一声:“天杀的!我尧满仓也是条汉子啊!”双颊就被自己的老泪烫痛了,感觉自己这张老脸被活活撕扯下来。老人哆嗦着肩膀,发出女人一样尖细的哭声,一溜清鼻涕吊在鼻尖,老人一把揪下来,揩在了自己灰灰的裤腰处。二姐和土豆都被老爹哭愣了。
尧满仓扛着锄头下地了。一路上,老人巴望着土地爷给尧家复制一片土地出来。奖牌可以复制,土地为什么不可复制呢?过去自家有地的时候,从没有过关于土地与尊严的思考,今天他似乎明白了儿子为什么不愿给徐家打工。看见自家的土地,老人就慢慢忘记是给别人打工,脸上的肉像是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他还像是给自家干活一样,检查几亩新翻过的地。这块地就要栽上辣椒了。上水之前,他将草根、碎石和被土埋了半截的塑料袋子挑拣出来,堆在地边,等到收工时把它背走。他蹲在地头,闻到了一股清新潮润的泥土味。许多人都上工来,看见老人提前上工,觉得他真的进入角色了,随便地跟老人开着玩笑,老人也没搭腔。他半天都没跟人说话,闭着眼睛,仿佛耳朵里塞着一把泥土。老人就是从今天开始耳鸣的,底气也不足了。
“放水喽——”皮黑肉糙的冬瓜在远处喊了一嗓子。
尧满仓好像还是没听见,当清冷的渠水顺着垄沟流淌过来时,老人似乎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焦渴,疯了似的俯身在地,敞开喉咙喝着,想把自个儿灌个死去活来。
尧志邦和徐早蝶是搭乘送辣椒秧子的拖车来到地头的。不一会儿,徐世昌也骑着木兰摩托赶来。今年的辣椒秧子是新品种,栽培要求也很特别,为这,徐家专门派尧志邦到城里的农科站学习了几天。尧志邦的聪明和内秀,马上就表现出来了。他给乡亲们讲解得井井有条,示范动作也很到位,令徐家爷俩儿十分满意。徐世昌还像往常一样吩咐尧满仓干活,上午发生的一切似乎是个游戏,游戏玩完了,日子又回到原来的模样。
徐早蝶没让尧满仓插秧,而是给他派了个轻闲的活计,让他往垄沟撒底肥。徐早蝶本来是好意,怕老人在儿子的指挥下插秧有失面子,可是,尧满仓并没有掌握好火候,把底肥撒得太狠了。这一切,早被精明的徐世昌看在眼里了,徐世昌怀疑老人有私心,因为这块地是尧家的承包田。徐世昌背着插秧的泥手,走过来,轻轻地提醒他不要浪费底肥。老人看了徐世昌一眼,心里着实不悦,还是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尧满仓不知不觉中又撒多了,徐世昌搓着手上的泥,抢过尧满仓手里的粪筐,自己精细地撒粪。撒化肥的孙大嫂看见不由得一愣。
有一股鸟火憋在尧满仓的心里。老人看不惯温州人种地施肥的样子,小气鬼,这样几年下去,这块地非板结不可。他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吼道:“×蛋啊,底肥太少了,光使化肥,糟蹋土地哩!”
徐世昌边干边说:“像你那样撒肥,得多少底肥呢?我可赔不起,赔不起呢!”
“你觉得亏了,我的地更赔不起!”尧满仓顺手抓起一个柳筐,使劲往拢沟里扬着底肥。
徐世昌抢过尧满仓手中的粪筐,瞪着眼睛喊:“老尧头,你从前可不这样啊!别以为,你今天戴了红花,就是主人啦,要知道,你现在是给我徐家干活儿!”
尧满仓恼怒地一抡筐子,将徐世昌带了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泥沟里,孙大嫂急忙把徐世昌搀住了。“你——”徐世昌气得抖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就要朝尧满仓身上扑去,尧志邦和徐早蝶慌张地跑过来,各自拉住各自的老爹。徐早蝶拉着徐世昌的胳膊,小声说:“阿爸,这点事儿,值当的吗?尧大伯是好意,多施点底肥,将来辣椒收成也好哇!”
尧满仓被儿子抱住,伸着脖子喊:“徐世昌,你真不如早蝶懂事理,亏你活了这把年纪!”
徐世昌没搭理尧满仓,红着眼睛对徐早蝶吼:“在尧家承包地上多施底肥,到别人家,怎么办?我们赔得起吗?”
尧满仓“呸”一声,把一口痰吐过去:“姓徐的,老子不当你的傀儡啦!”他攥住尧志邦的胳膊,往地头拉着:“走,跟爹走!”
“爹,你消消火儿,消消火儿!”尧志邦挣脱了老爹。
尧满仓悻悻地走了,一失脚踩在水沟里,拔出脚,头也没回走出地头。到了地头,还没忘记把那些杂物捡走。
晚上收工,尧志邦回到家里,看见老爹站在院子里的牛棚前,给奶牛喂草料,还不断地跟牛说着话。老人看了儿子一眼,不说了,脸上一筹莫展。尧志邦走到老爹跟前,想说点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其实,他从心里是敬佩老爹的,他不明白老爹的血性是靠什么爆发出来的?爹一直在徐家面前唯唯诺诺,今天是怎么啦?是上午的挂匾仪式,给他壮了胆儿吗?换一个角度看,老爹今天表现得很蠢,蠢得不能再蠢了。凭你尧家的处境,是没有实力跟徐家弄翻的,老爹不是很明白地教育他吗?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来哩。回家之前,徐世昌和徐早蝶都对尧志邦表示,要来看望他老爹,要跟老人承认错误。人家徐家有什么错呢?租用你的土地,使用多少底肥是人家的权利,温州人能给你台阶下,是冲着你儿子尧志邦的面子。如今的尧志邦思想开始转变了,他对徐家的生产方式很感兴趣,徐家父女都是他佩服的人物。他要跟徐家学,将来收回土地的时候,也像徐家一样灿烂一把,再也不能端着金碗到处苦巴苦累地讨饭吃了。
吃饭的时候,沁心润肺的田园气息,涌到院落,再从门缝里流到房间里。尧志邦和二姐一起劝了劝老爹,只能是劝,才不失晚辈的分寸。他还告诉老爹,晚上徐世昌父女俩要来看他。尧满仓没吭声,大口地嚼着大葱,辣得眼睛里流出泪水来,把头深深地勾下去了。为了省电,家里只用了二十瓦的节能灯,光线有些昏暗,老爹面目不清的脸常常使尧志邦一阵心酸。一家人草草吃完饭,静静地等待徐家父女的到来。温州人的精明处处都能显现出来,在徐家人到来之前,徐世昌派崔支书赶来铺垫,崔支书劝了劝尧满仓,最后还措辞严厉地训了老人几句。
二姐看着崔支书来了,从兜里摸出三块钱,递给土豆,让他到村口的小卖部买个西瓜来。土豆拿了钱,像兔子似的蹦到街上去了。
崔支书对尧满仓的训斥,老人是不敢回嘴的,因为崔支书对尧家向来都是很照顾,连选择顶替徐家戴花的人都想到他。老人一直信服着崔支书。崔支书直到把老头说服了,才起身走了。崔支书走到门口,尧满仓忽然含着眼泪问一句:“支书哇,土地政策还变不变啦?啥时第二轮承包土地?”
崔支书笑笑说:“快啦,可能是明年吧。”
尧志邦问:“三叔,徐家承包的土地还有六年到期,要是明年第二轮承包,我们与徐家的合同是不是作废啦?”
“咦?我还没想过。”崔支书想了一会儿,说,“我可吃不准,到时问问乡里。你们想收回土地的心情我理解,不过,可不能干出格儿的事情,啊?徐家老两口挺喜欢志邦的。”说完就走了。
尧志邦先是惊着,继而红了脸,愣愣地看着夜空。二姐却笑着喃喃:“是徐家两口喜欢志邦,还是早蝶喜欢志邦?”
尧志邦瞪着二姐说:“二姐,你想哪去啦?”
二姐像孩子吃奶般地笑着。说了一会儿别的话,徐世昌和徐早蝶提着西瓜进了院子。尧志邦和二姐出来迎接,却看见弟弟土豆抱着西瓜奔跑过来,扑通一声,跌了一跤,很圆的西瓜骨碌碌滚到暗处,滚到墙根儿才碎了,红红的汁液淌了一地。
满院儿都是浓浓的西瓜香味。凡是从小院门口走过的人,都能闻到西瓜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