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豪情一寸灰。
回转李牧府邸后,失望至极的杨枫借口酒醉,径直回到居住的小院中。
酒喝了不少,杨枫却毫无醉意,心情沉闷地只身在小院里徘徊。
邯郸的夜很静,很静,院落中只有自己沉滞的脚步声和萧瑟呜咽的寒风拂过靠墙根那几丛竹子的飒飒清音。
仰望着深邃的夜空,杨枫的心被愤怒绝望咬啮着,赵国没有希望了。虽然从书上早知道了孝成王的多疑昏庸,察察为明,刻薄寡恩,但直到真正见了面,他才明白孝成王的昏聩忌刻到了何等的地步。李牧副手司马尚的内调,自己的留都,表面是奖励军功,实则是对立下大功的李牧再度削权,甚至不放心到了还要楔几颗王族的钉子到代郡的地步。如此君王,又怎能不让志士寒心,士卒愤怒解体呢?
这家伙疯了,绝对是疯了。认不清时势,看不清自身,盲人骑瞎马,乱闯乱撞,目前赵国国弱民贫丁壮缺,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徐图恢复国力,他却白痴一样地让廉颇兵取蓟都。老将军击破栗腹,自是意料中事,但取蓟都,孤军长驱入燕国腹地,拉长战线,粮秣军械运输线过长,还得有强大兵力保证运输线的通畅,劳民伤财呵。何况齐国哪会坐视赵国拔燕,兵逼蓟都做的不过是无用功罢了。而兵迫燕下都武阳,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武阳近于赵境,战线短,一方面围困武阳,一方面还能从容消化攻占的城池,以怀柔手段令燕人归心,同时齐人基于坐山观虎斗心理,亦不会插手,何等的事半功倍。
若燕人撑得住,那么至明年秋熟马肥,李牧铁骑迅雷奔电般猝然一击,兵力空虚的蓟都又怎能抵挡,在齐国反应过来前就能迫燕国签下城下之盟。真不知道赵丹那脱了线的脑袋怎么就想不通其中利弊。
无怪乎人说,宁替聪明人倒马桶,也不当饭桶的军师。更何况是一个自以为是的饭桶。
临入都前,他急急草就了一份洋洋数万言的奏折,经军中书记官誊清后,六百里加急送入邯郸。在策论中,他提出了专力经营北疆,重敲燕国一记后,放低姿态,联结韩魏,交好齐楚,除西抗强秦外,尽力避免介入山东各国的争端。在国内鼓励农耕,奖励蚕桑,民富则国强,只要再过十几二十年光景,赵国的元气即能慢慢恢复。而劫掠成性的匈奴屡受创于赵国边境,必将攻击重心转向秦国,这就等于在急于东进的秦国背后插上一把尖刀。但现在看来,万字平戎策,也只不过是对牛弹琴罢了。
当日,阴差阳错回到古战国时代,他悲观绝望过。但自远走代郡谒见李牧,近两年紧张而充实的军旅生涯,豪情满怀而又舒心惬意。习武练兵之余,不是与李牧谈兵论战,就是与展浪、凌真等一班肝胆相照的兄弟纵酒放马,那段峥嵘岁月真称得上激情燃烧的日子。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他的心境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凤凰山下,他作出了赴代郡的决定,给自己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想改变秦朝、汉初民众的悲惨生活,扭转汉民族受北方游牧民族侵袭的历史宿命。但私心深处他根本没把自己看作战国时代的人,在那种过去与未来时空颠倒的顺序中,他有演戏的感觉,甚至隐隐有一种先知的优越感,换言之,他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着当代人,即使在钦敬的李牧面前,他心里的心理优势依然存在。直到融进了代郡的生活,在各种动人心魄的人生体验中,在代郡人慷慨悲歌侠烈之气的影响下,他自己的情感也随着身边的一切而发生着喜怒哀乐的变化,在享受生命姿采的同时他重新感觉到了生活的可爱。至此,他也才产生了归属感,真正把自己看成是那个时代、那个国家的一份子,以至于对赵国产生了浓浓的眷恋之情。
重新激发出大赵的荣誉感和奋进精神,让赵国再度焕发出生机,是他和李牧及代郡诸将的共同理想。目标虽远,但他信心未泯。可惜,可惜如今当政的不是雄才大略睥睨天下的赵武灵王,而是他那不成材的同性恋孙子。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从理想的天国直接跌入现实的泥淖里。
客卿?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职位,地位尊崇,称得上是近臣,却又无权无势。奔走于列国求取功名富贵的贤才,多有以客卿为跳板取卿相高位的,象张仪、范睢、蔡泽等人莫不如此。但他这个客卿却大不一样,是被高高“供”起来的冷板凳,根本没有机会在孝成王面前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治国理念。除了混吃等死,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有什么作为。
曾经一度的辉煌,只成了美好而痛苦的回忆。
原来,不管时空再怎么跳跃变化,个人的命运还是牢牢掌握在时代的命运之手中。个体在历史进程中的命运是如此的脆弱、无助。
前路茫无可知,心底那股浓浓失意落寞的况味怎么也摆脱不了。就在这个晚上,他忽然不可遏制地深深怀念起了二十一世纪,怀念起了久违了的亲人、朋友。心底埋藏压抑近两年的思念之情喷薄而出,愈发烦躁愤懑。于是,杨枫停下了脚步,回首让仆役搬出一罍酒,席地坐在院中,拿着个陶碗,一碗一碗舀着酒往肚里灌。
他的心境晦暗之极,根本没有发现,墙头竹丛的暗影里,现出了一对凤目,一对秀气得惊人的凤目,只不过,此时这对凤目中正透出深深的恨意,狠狠地盯着他。
连饮了几碗酒,已有了六、七分醉意的杨枫突然有感于衷,拍着酒罍大声吟道:“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即今冒九死,家国两无益。中原久丧乱,志士泪横溢。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
吟完后,杨枫又灌下了两碗酒,放纵地大笑,直笑得涕泪横流。适才无意识地吟出了陆游的《太息》,一瞬间,他对激愤沉痛的南宋爱国诗词产生了强烈的心理共鸣。那是一种心灵相通的零距离感受,同样的报国无门,托足无路,同样的带着无可奈何的宿命感。
他眼神凌乱,不停地灌着酒,用酒精麻醉着自己的神经,嘴里随意歌啸,一首首荡气回肠的南宋壮词脱口而出:“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短灯檠,长剑铗,欲生苔。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清杯。”——“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墙头那对凤目中的狠厉之色渐渐褪去,眼神凄迷而复杂地看着院里这个借酒浇愁的失意的男人。
酩酊大醉中的杨枫将碗探到罍里舀了几下,却空空的再舀不出什么,他一扬手,用力远远地把碗掷出。蓦的,几年前读过的一本《钗头凤》剧本里的几句台词闪现在脑海中,他不由得反复吟咏出声:“我枉读万卷书,无力破险阻。问大地,何处是书生报国处。屈曲迷茫小路······”
墙头树影中那对美丽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雾影,幽幽的一声轻叹后,身形倏忽隐没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