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过头,冯谖看了看坐在上首的唐且。老人背有些驼,缩着身子,皱眉蹙额,若有所思地砸着嘴,“咝咝”喘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自他提出对付杨枫的手段后,唐且就一声不吭,满脸的皱纹挤在一处,只孤寂沉闷地坐着。
“唐老,有什么不对吗?”冯谖目光一缩,流露出一丝不安。
“咳!”唐且用力咳了两声,声音深浊,似乎卡着一口痰。按着案几,老头儿颤颤地起身,蹒跚地出席,沉重地跪倒在地,吃力的样子仿佛不胜承担身躯的重量。
“君上,老朽未得君上伏允,自行其是,实在是胆大妄为,还望君上宽宥老朽自作主张。但是,此事老朽断不肯收手······老朽年已八旬,死无可惧。君上欲罪唐且,且待事成斩老朽首级!”
信陵君及众人都为他不寻常的举止行径大吃了一惊。“老唐!”昭忌脸色微变,身子前探,高傲的架子不见了,关切地注视着他。
信陵君抢前两步,双手将唐且扶了起来,和颜悦色地道:“唐老不必如此,且请归座讲话。唐老行事向来精细慎重,只论是非得失,不计自身利害。唐老的决断,定然是为了大魏好,为了无忌好。唐老放心,无论是何行动,但管放手施为,无忌决不游移掣肘。”
唐且费力地拔起白发苍苍的头颅,深藏在厚重眼皮下的老眼突兀变得与年龄不相符的锐利冷峻,喘了几声,用力咬着牙,一脸坚决,声音很轻但语气很重地道:“包括公子无庸?”
“无庸?”信陵君不出声地问了一句,脸色煞白,手一松,退了一步。
冯谖从旁伸手搀住了唐且,平静地道:“唐老,有话慢慢说。我等既身在其位,就不能不为君上虑及全局,有些事虽不当为,也是不得不为的。”
在冯谖的搀扶下,唐且抖抖索索地回到座上,慢腾腾地道:“自君上对安釐彻底死心,决计为了宗庙血食而除去昏聩怯懦的安釐,我们已筹划布置了多年。可是,一切就绪后,却出了杨枫这个意外之变。他太精明敏锐了,还记得初抵大梁时,他屡以周公暗挑君上吗?他不上钩,勒逼得我们的计划也要随之而变,而且更要大费周章。无法借他的手刺杀安釐,就全局而言,尤会出现难以弥补的漏洞。这些时日,你们盘算怎么迫他就范,我却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夙夜推演如何由我们自行出手进行行刺之事。”
一口气讲了这许多话,唐且脸上出现了不正常的潮红,“咝咝”喘了一阵,又低声说下去:“前些天,我向君上进言,借赵德的名义在‘盈翠居’厚待赵国使团禁军三个兵卫,笼络他们。然而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出手,或是嫁祸于他们头上······”老头子眼珠轮了一转,居然笑了一笑,显出了狡狯自得的神气。
“赵雅正在君上府上,唐老不是为了把祸水引向这几个蠢货身上,求取对赵用兵借口?”唐且的话说得连冯谖都有点奇怪了。
唐且诡谲地一笑,枯瘦的手指捻了捻胡须,点着冯谖道:“冯谖,我知道你的筹算。想寻机以某个重要事由让赵雅求见安釐,使已在我们手里的那几个笨蛋护卫,再由我们的杀手杂混其中,一击制安釐死命,对吧?”
冯谖默默点了点头。
老头两眼迟滞不动,仰望着屋宇,清了清喉咙,一板一眼地道:“大不妥!这几人胆略身手俱低。而无论在什么场合,安釐身畔至少总有四铁卫。行刺纵成,也极易启人疑窦。如果是杨枫出手,众目睽睽,便坐实了赵使刺杀大王的罪名。但依你的方略,难以弥缝的漏洞颇多,极易引人攻讦君上,魏国之乱恐怕得加剧许多。”
冯谖神色沮丧,苦笑道:“我也知道,只是杨枫诡诈,舍此我再无办法了。”
唐且呷了一口茶,厚重的眼皮一撩,直视着信陵君,橘皮般的老脸上有了几分阴险古怪的味道,胸有成竹地慢慢道:“君上可知,老朽为什么提议在‘盈翠居’招呼他们吗?······‘盈翠居’有个极红的姑娘,名唤柳云,色艺双绝,一向卖艺不卖身······不过,她暗里却是一个大人物的禁脔。这个大人物就是——公子无庸。”
“是他?!”
“无庸公子号称不二色,其实不过惧内罢了。他和柳云之事虽隐秘,可老朽掌管情报,素常着意大梁各王公大臣,岂瞒得了我!”唐且冷冷地一笑,身子微微向后一仰。
冯谖眼珠子一转,笑道:“无庸惧内,每至‘盈翠居’,势必微服而行。刘巢投了君上,在他有意无意宣扬下,这些天,‘盈翠居’中人恐多知晓了成胥几人的身份。唐老之意,莫非想借他们之手,杀死或重伤无庸,由此引发动乱,让赵人卷入其中,百口莫辩,再······”他眯着眼睛做了个手势。
唐且老眼里露出罕有的凶光,“是死!不是重创。”
信陵君眉峰紧锁,悒郁不堪地道:“唐老,能否······”
唐且眼睛一瞬不瞬,挫着几颗牙齿,执拗地道:“君上!无庸虽然敬重君上,和君上关系也好,但他是安釐的同父同母弟,对安釐忠心耿耿,掌控王城禁军。在平日里,有他在,君上和安釐尚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和平共处。但这是非常时期,若杨枫可为君上所用,老朽也不会想到动他,杨枫既无法用,唯有由无庸下手,进而狙杀安釐。如果不动无庸,只能采取冯谖方案,流言蜚语必多,君上收拾局面也困难许多,魏国更会伤了元气。孰轻孰重,君上万不可感情用事······前段时日,大梁不利于君上之流言沸沸扬扬,君上可知,无庸便暗中加强了禁宫护卫力量!”
季梁有意不看信陵君,笑着拊掌道:“唐老好算计!赵国使团僚属争风杀人,和我们完全无关。而杨枫自知安釐打心眼里就不愿联姻。成胥几人闹出这般大事,他这个正使哪逃得了干系,再无法见容于赵魏两国。以他的性格,绝不会束手待毙,虽没什么可能为君上控制,可势必遁走他国以保命······冯谖适才针对他的狙杀,布局虽密,终要时时处处提防留心,掌握他的行动,防其狡猾兔脱。如此一来,我们完全就以逸待劳了,确切把握住他的行踪了。”
(请看下章《乾坤(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