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快地,韩晶别有意味地瞟了尉缭一眼,微微蹙起秀眉,又把复杂的目光深注在杨枫身上,声调平和地道:“杨客卿,好吧,将逆贼赵穆带上殿。”杨枫敏锐地发现,她竭力放平的声音不可避免地蕴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紧张。
尉缭嘴边噙了一抹冷笑,微抬着头,长身挺立,纹风不动。如秋夜风霜般冷厉萧肃的目光若遥若近,盯着空幻的某一个点,冷淡中隐隐散发出的令人敬畏的力量愈加深重。
在一殿异常的气氛中,两名膀大腰圆的禁军将士半拖着手脚俱被粗索紧紧缚住,动弹不得,死活不知的赵穆步入大殿。“嘭!”地一声,象扔条死狗把赵穆丢在殿心,跪倒叩首,躬身悄然退开一边。
一片“嗡嗡”低议声瞬间漫了出来。太过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形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令这些宦海浮沉多年,早已历多经惯的大臣们一时也在惊诧中失了朝仪。赵偃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瑟缩,大瞪着惊恐的眼睛,张口结舌噎住了,干干地指着殿下道:“杨枫,这,这······”
那还是权倾一世,跺跺脚邯郸都要颤三颤的巨鹿侯赵穆吗?
满头满脸乱蓬蓬披散开的须发干涩地纠结成一绺一绺的,虮虱丛生,甚至还粘了两根枯草。整个脸颊凹陷了下去,灰败若死,已不能再增添任何阳刚之气的刀疤蚯蚓般丑陋地爬在脸上。尽是眼屎的眼里翳满了红丝,怪诞地变成灰黄色,直勾勾的眼神空幻地散漫向四处。咻咻的鼻息极是粗重,半张了口,死白的嘴唇抖抖地颤着,一线涎水长长地吊了下来,“呵,呵······”打自喉咙底压出的哑声嘶叫瘆得人心底发慌。身子象条蛆虫,抽搐痉挛着在地上用力蠕动,一阵阵腐浊的恶臭腥臊随之在大殿里四散溢开。
杨枫踏近一步,淡然一笑,从容地道:“禀储君,逆贼赵穆,狼子野心大白于天下,犹怙恶不悛,狂悖逆上,售其邪谋,口出诋辱之言,搅乱乾坤,辱及先王、太后,实令人切齿不忍卒听。臣恐其悖谬逆上之语流播,动摇人心,著朝野议讪,故断其舌,还望储君恕罪。”
韩晶纤眉轻松地舒展开,眼尾隐现笑纹,目视杨枫,眼里却又闪烁了些难以捉摸的意味,拖长了声音道:“可是······”
尉缭冷冰冰地一笑,掸袖扬袂,迈步出列,锐利的目光意甚不屑地扫了眼在地上蠕蠕而动,象滩烂泥的赵穆,平静地施礼道:“启禀太后、储君,臣尉缭以为,杨客卿此举,大是合宜。若杨大人所言,赵穆之心狠愎乖谬,实妄庸无忌惮小人。逆乱弑君,身陷囹圄尚诳言惑众,谤伤先王、太后,乃及于帷薄之修。这等妄肆悖谬之言,臣下不敢与闻,臣下亦不宜与闻。杨大人当机而断,钳束禁绝谤讪,大功不下于生致逆酋。”
杨枫目光一缩,忿然对着尉缭怒目而视,极快地向上座投去一瞥,躬身施礼,一字一字地沉声道:“臣出使外归,未审邯郸变乱端倪备细,唯秉一片忠心,只为国锄奸,为先王报仇,未敢居功,更当不得尉缭大人谬赞。”
韩晶眼尾笑纹倏然隐没,鼻翼微一动,嘴角向下耷拉下来了,目光在一刹那突兀很是尖锐,虽然立即敛了去,但又脆又亮的声音里却回复了高高在上的威严,在威严的背后,还深深隐藏了一份警惕戒惧,“杨卿忠勇果毅,实心为国。大王在时,即已屡次嘉勉,欲特简付以重用······杨卿果不负了大王所望,生致逆首。大王泉下也会瞑目了。”言下眼里泪光点点,泫然若欲泣下,举袖掩了去。
诛心之语!
尉缭短短几句诛心之语就在韩晶心里深深埋下了一根刺。孝成王突兀丧身于乱军之中,本就是邯郸之乱最重要也最奇诡的一桩悬案。罪责表面上由赵穆抵承了,然而在那最窘迫的困境下,赵穆焉有自行毁弃护身符之理。心思深细缜密者都知道,事情真相或可从赵穆嘴里挖出来。杨枫隐隐点出手中握有了赵穆口供,知晓韩晶暗下毒手的尉缭若不经意地以“及于帷薄之修”六字,轻描淡写地便引到了朝臣们几乎都心知肚明的暧mei秽乱的宫闱秘闻。自不会有人再不知趣地去叩问那些悖谬逆上的话。可那一根刺,却成功地扎进了韩晶心里。为臣下者,知道了绝不该知道的上位者的秘辛,向来就是最犯忌讳的事。
须发皤然的皮相国也听出了杨枫话里尽力保持的镇定,一脸皱纹被忧虑挤得更深更密了,藏在厚重眼睑下的老眼骇然瞟了一眼淡定坦然的许历,亮出了残余的几许神采,一眼一眼地打量冷峻得象一方玄冰的尉缭。
赵偃对两人言中的深意、浓烈的火yao味浑然无觉,身子远远地向后仰着,厌恶地看了看赵穆,瞪着杨枫,手指轮番点着尉缭、杨枫,“那,那,赵穆哑了,可怎生鞫问追查逆党?啊?”
杨枫眉宇间现出了深刻的皱纹,略一迟疑。
尉缭冷若冰霜的脸上显出了几分暖意,在殿堂中一扫眼,沉肃地徐徐道:“储君,赵穆谋逆弑君,奸谋彰显于天下,逆党从乱者自乐乘、邹兴贵以下一干人众,非伏诛即已拿获。现孽首赵穆落网,叛乱可告肃清。此獠狡狠毒辣,若严刑鞫问追查党羽,必肆意攀诬朝臣为其逆党,临死排击异己,株连无辜,造就大冤狱,折损我大赵元气。赵穆昔日欺君罔上,势焰熏天,朝中同僚,与其交结往来,人情小节而未足深怪。纵是臣下,也曾数次与其宴饮酬答,受其馈赠一双美婢。但在此度叛党逆乱之际,在场群臣不随波逐流,参与逆乱,或躬行讨逆靖难,或出力辅助太后、储君,整顿朝纲,敉平乱局,足见大节无亏!望太后、储君明鉴,赵穆逆乱至此可定,不可再多加牵延扩大,致人心惶乱,朝政危堕。”
他这一番话从容说完,大殿里腾嚣起了一片参差的附议赞同声,指天誓日的表忠声,许多人看往尉缭的目光,也多多少少有了几分亲近轻松之意。
杨枫的脸色黑沉了些。
(注:《六韬·武韬·发启》云:“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