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太遥远了!”范增沉沉地扔出了六个字。
这话含蓄,可是太冷峻了。杨枫敏感而锐利地斜了他一眼,范增轻轻摇了摇头,移开和杨枫对视的目光,缄口不言了。
杨枫眉心微微一跳,眼里掠过一阵阴影,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记忆里的历史,困窘中的现实,涂抹着瑰丽色彩的理想,乌应元的豪爽大度,乌廷芳杂着爱娇的刁蛮俏皮,各种是非与究竟散漫交织着搅在他的思绪间。有些无能为力的倦怠苦涩感觉,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语气很寒瑟,“我究竟该说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呢,还是说,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朱英深沉地一笑,意味深长地道:“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为百人分,由未定。积兔满市,行者不顾,分已定矣!”他没有接杨枫的话茬,却从另一个角度转而为范增的话添了一个注脚。
一向沉默寡言,但言必有中的斗苏抬起头,低沉着嗓子道:“积兔满市,又何来逸兔于野。请公子速决之。”
杨枫看着他们,半晌没有说话,许久,才很低很慢地道:“计将安出?”
“釜底抽薪!”朱英低了头看着空落落的茶碗,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果然是那个杨枫意料中的答案。短短四个字,却一划一痕地入杨枫的心底。一霎的茫然,他攥紧了平置于膝上地双手。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道:“舍此尚有他法吗?”
“如果公子仅仅着眼于解决眼前之困,那么,立乌氏为内子。”终于,朱英开口了。范增嘴唇微一翕动,讶异地向他望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刹那交集,朱英极快地扫了杨枫一眼,稍稍停了一会。又道:“只是。此为抱薪救火之法。适足于酿异日更深之祸。”
杨枫眉梢一挑,专注用心地注视着朱英,有些无奈落寞地苦笑一下,眼神里透着一丝疲惫。逃避了三年,这个问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摆到案头上来了。
三年来,他并没有确立下李嫣嫣和乌廷芳任一人的嫡妻——内子身份。理智上他完全明白嫡配地位的确立在宗法制中的重要性,但就感情而言。他又决不愿意将自己心爱的人以名分地位的划分,人为地分出三六九等。然而,因了他如今的身份,这已不是可忽略地琐屑地家务私事,李嫣嫣、乌廷芳两颗少女性灵单纯地心不在乎,没有对位分绞尽心机地进行争夺,却不意味着别人也如此看——乌应元便没有想法吗?三年间,乌家明暗隐晦的也提出过几次。他都不露声色地岔开化了去。执着地不肯表露态度。或许,乌大少心气的不平怨望,这事未必便没有占了一个很重的分量。
可在范增、朱英一干谋士方面。则又是另一番不同的筹算。
三年前,也就在朱英忠言不见用,对黄歇心灰意冷,在斗苏一再敦请下,悄然离楚北上大赵后第十七日,春申君黄歇终趁楚考烈王抱病谒祭东皇太一庙之机,悍然发动叛乱。不料素常奉侍他最谨的李园与宫中消息朝夕相通,阴结楚墨符毒,通过符毒串联屈家、景家、斗家,抢先下手对懵懵然的黄歇发难。血战太一庙,符毒剑斩黄战,乱箭射杀了黄烈。各路军马同时攒攻春申君府,自黄歇以下,黄英、黄霸诸子授首,太祝李权也莫名死于乱军中。嗣后,黄歇举族尽灭,宾客云散,威风赫扬地春申君只成黄粱一梦。李园进楚相,封邑淮北,俨然成了楚国第一人;楚墨徒众,或因功得官授爵,或被李园收录门下,厚礼相待,考烈王更将黄歇原江东食邑划出四城封赐符毒,楚墨一时势力大
由此,范增、朱英、汗明、斗苏等人俱力主杨枫立李嫣嫣为内子——赵楚不相接壤,暂时没有大的利害冲突,立李嫣嫣为嫡妻,大为有利于交好结盟李园。一旦与李园结盟,双方都将获得一个强有力的外援,成为两利之举;就某方面而言,以此也可遏制乌家,避免乌家借乌廷芳而坐大。同样的,对这些谏言,杨枫顾左右而言他化了开去。
利益!情真情痴又怎么能**裸地用利益来衡量,两个少女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身体的一部分。两份爱,都已经深深到了骨子里,如醉如酥,偏得放到天平上,用利益的重量,分出个高低上下!用冰冷的利益,衡量沸热地情感?每当他有心无意地想到这个问题,总会感到一种意兴阑珊地迷惘悲哀,亦使得他在和李嫣嫣、乌廷芳相处时,嚼着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情意的甘甜,也嚼着一点酸苦......朱英再度提出了“内子”的确立,是否由乌应元地谋图乌家自立而隐含着告诫的意味?
因了故主黄歇的缘故,他知道,朱英对李园极是怨愤,可为了大局,还是断然提出立李嫣嫣为嫡妻,结盟李园的主张,谋臣之忠呵!
压下心底涌腾上的深切悲哀,杨枫转眼看向沉默着的范增,默默地用目光提出了询问。
范增一个一个地捏着自己的手指,缓缓地道:“我在想,乌大少为什么要和白圭接触?”
杨枫冷峻的脸色微微一沉,眉峰拧紧了,身子倾前了些。范增、朱英运筹帷幄,全是一步十计的人物,定然是有所发现了。
范增浓眉一扬,话说得更慢,“乌家在赵国,乃至于各国的一些买卖仍在,人手往来频繁,夹带私运铜铁原无需借助白圭之力。求购健壮胡奴,乌家之力亦可行,他们不也已这么做了?胡人贪利,但需有利可图,月氏自会将乌家人奉为上宾。事实上,只为这些须事体,乌大少根本不必以厚利啖白圭......依我所见,乌应元老谋深算,是在借机和白圭扯上瓜葛,拉近关系,变相使白圭为乌家自辟门户出力。白圭若然允诺,日后自也脱不了干系——公子难道能既失河套乌家,又失与白圭的合作吗?”吁出一口气,范增冷冷一笑,迎上杨枫的目光,“代郡军中有不少乌家族众子弟,公子如不肯放任乌家而加兵河套,他们可会尽力?自损毁灭的只能是代郡、是河套、是公子的根基。而兔死狐悲的白圭之心可能自安?他便不惧公子见责加罪而致生变?故乌应元此计极狠,乃逼迫公子日后不得不默认乌家自立为既成事实的毒招。”
商场政坛,风云变幻诡谲何其相似!被范增一语惊醒,杨枫的心一点一点地发凉。诚然如此,一旦白为乌应元的厚利所饵,乌家的自立势将演化成代郡一派利害交相冲突、焦头烂额的内外交困之局,为免激发更多矛盾,自己还真无可奈何地不敢动他。
极力镇定下来,杨枫的心猛地一跳,忽然意识到,莫非,那个看似愚鲁,实则算计精明得可怕的白胖子也勘破了其中的关键,否则何从解释向来贪利的这厮故意醉酒泄露与冯忌的做法。
代郡、高阙、河套,是他所恃于立足的根基,决不容有失!也唯有尽早下手,才能将祸患消弭于无形。只是,这隐衷曲肠,如何对乌廷芳言说?
杨枫的脸上泛起苦涩,眼里却是一片决然,压抑着自己的心绪,肃然道:“李齐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