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茶果清谈的意兴愈浓了。乌果一点手召过候的伙计低低吩咐了几句。
伙计笑嘻嘻地躬身一礼出阁而去。
一会儿工夫撤下茶食攒盒络绎一行侍婢捧了托盘送上美酒菜蔬肴满满铺排了四张几席。壶、、、盆、、豆等食器酒具一色尽是青瓷仿青铜器式样烧制通体雕卷云纹、流云纹、云雷纹等纹饰青碧的色温润饱满竟仿若有玉质光泽远非市面出售的粗青瓷器具所能比拟。其时青铜礼、乐器有着森严的等级规定刻意的身份讲究决计不可僭越滥用青瓷器虽没这种种制约但江南楚地精制的青瓷价比黄金不必说小民村氓一生难得一见便是寻常富贵人家只怕也不会奢豪到靡费重金巨资置办如此一套食器。
李斯目光一凝略略一迟疑。侍婢已揭开食具盖盅两个俊秀童子持了青瓷提梁壶为他们几人各满筛了一杯酒赵国佳酿浓郁醉人的香气立时弥漫氤氲着直扑入鼻腔。一席宴上胹鄨炮羔、鹄酸臇、露鸡臛蠵、粔籹蜜饵端的是济楚甘美纵非珍馐异味看看亦顶抵得中户人家一年的使费。更有三名丽容娴雅的歌伎婷婷袅袅地在一壁调弄管弦琴箫弹奏觞静谧清幽的雅阁一时间风光旖旎令人浑身舒泰。
狐神色如常从容举觞和卫阳、乌果对饮一杯。慢条斯理地细斟慢酌。李斯却捏一捏手指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他出身寒门向没见过这般贵重精雅的器皿也未曾历过这等席宴可着实有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局促感。
乌果嘴角微微一勾挂了一抹说不清的表情睨了卫阳一眼。卫阳抬手向客劝饮随即送过眼里隐含的一丝笑意。两人俱是好交朋友的任性豪放之人。交游都极为广阔。他们并不懂得心理学。但却能圆转如意地利用一连串的心理暗示向对方施加着压力而另一方面他们的态度则愈地热情谦恭很恰切地表现出对狐、李斯的礼敬尊重。
乐音悠扬觥筹交错卫阳、乌果有意识地避开列国合纵伐秦的敏感时政只漫扯话题地随意闲聊。他们结交既广。见闻亦博席上生风狐潇洒自如言语侃朗往往淡淡酬答一两句就辞明意畅符节中地。看出他还有所保留地卫阳管中窥豹见其一斑。暗暗称异。心下大是倾倒折服更加了几分契重。乌果出身乌家豪门近年得杨枫授意。与从行地墨门子弟尤留意各地山川地理、风物人情究竟已非昔日吴下阿蒙然此时渐为狐风华气度所慑神色愈见恭敬不自觉态度庄重许多言辞举止也越谨慎竟有了在杨枫或乌应元面前的拘谨规矩模样。而简默不一言的李斯一人向隅闷闷地饮啖心头郁着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之气渐结渐浓。
他的出身、境遇和狐大相径庭。从荀子习得帝王之术后他遽欲西行说秦王取功业于魏国偶然结识了狐各为对方才识所吸引于是同途游历大梁。可双方的性情、经历限制了相互地进一步交往甚至彼此骨子里并无好感隐隐对斥——狐厌恶李斯孜孜于功名利禄名利心过盛;李斯也看不上狐悠游欣怡的高士风度。当然狐身上那淡如菊、逸如莲潇洒出尘的气质和骨子里不经意的清冷骄傲尤其令微寒出身的李斯在自惭形秽之余心间横亘了一根妒忌的刺。
狐氏与晋同祖乃“叔唐之后别在犬戎者”为晋国世家旧族至春秋五霸之一晋文公时狐偃、狐毛兄弟皆位为卿时有重耳“父事狐偃师事赵衰”之谓狐氏一族势力达到了巅峰。嗣后狐射姑与赵盾争权不利在晋难以立足出奔狄族老家狐氏势力在晋被铲除。戎狄各部在晋国历代国君不断的扩张攻伐下渐行分崩离散到了兵戈不休的战国时代白狄各氏遗民立中山国国力日强与赵、魏、韩、燕“五国相王”南败赵北克燕盛极一时。却因了推举儒生尊崇儒学而衰终在惠文王时为赵所灭。狐氏一族数百载贵盛虽入于狄族然战国时无论“楚蛮”、“秦戎”或是身为狄族地中山和华夏诸国都没有显示出因姓氏出身造成地文化差异中山更完全推行儒家路线家世传承狐家一代代积淀沉下的学问自是非同小可。那世家风范养就的胸襟、眼界、见识尤其不是寒门中人所能比拟企及地。
卫阳、乌果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狐身上崇敬之意溢于言表对于李斯不过维持着起码的礼节。其实对他们而言想要在表面上表现出对狐、李斯不分轩轾的重视是轻而易举的只是他们不想掩饰。
酒到五六分卫阳挥手斥退歌伎、小童起身推开临街的一扇窗子。立时一阵带着寒意的冷风抰了楼下大街上的哗闹声灌进了雅阁。卫阳双手扶住窗棂突兀用力在窗栏上击了一掌侧笑道:“你们且听——‘国难当头同仇敌忾保我家国复我南阳、河西不破秦贼誓不还’好豪气壮志......是了狐兄依你之见今朝合纵前景如何?”
“合纵?”狐轻轻抿了一口酒略颔笑笑道“民心可用。实未尝闻人心竟可如此振行伍甿隶羸粮云集影从效死想来自在料中虽云陇蜀之膏腴适足于济恶然地利终不及人和。大手笔呵”
乌果心里“突”地一跳模模糊糊涌升起了一丝极为不安的悸动嗅到了一种危险。只这直觉一掠而过恍惚间偏又把握不定。正在努力思忖追寻耳中飘进了卫阳锲而不舍地一句追问“然则狐兄之意此番合纵可竞全功?”
狐亮如点漆地眸子一扫意味深长地一笑慢慢地道:“信陵君合纵伐秦。因势利导。已然先行造就胜之契机。含化而克利在急胜。只是国之相争岂独在军阵矢石冲锋实乃庙堂筹算之延展......一日之短长不足论。且
战争之患。”
他讲得很克制很隐晦甚至言在此而意在彼。特别是极轻极快地溜出了最后一句卫阳却听出了言下的未尽深意更引了对他的浓厚兴趣坐回座位暗暗打定了主意单刀直入紧逼一步道:“世事如棋因时而异。丈夫生世胡不为治国平天下事业咎犯公昆仲勋业。至今思之。犹令人热血沸腾未知狐兄之志为何?”眼尾一撩瞥了李斯一眼。“呵李生想必亦有大志?”
李斯心中五味杂陈庆幸着受忽视而不致影响入秦筹划但深心蠕动的希望在卫阳、乌果视若无睹下身怀屠龙手段的骄傲被击得粉碎激起的自尊混杂着一线疯长的嫉恨、不甘当即慨然道:“斯年少时为郡之小吏见吏舍厕中之鼠食不洁物且屡屡为人犬惊恐而走避。而入得官仓观仓中之鼠居于大殿庑之下饱食积粟无人犬之忧。于是有悟——‘人之贤不肖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人之耻辱莫大于卑贱悲哀莫甚于穷困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小人不识动微之会故每每失却时机。那等讥富贵恶荣利自托于无为者非士人之情实是其力不能致此贵盛罢了”激昂的语调掩不住淡淡地忌刻不动声色地表面下终于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对狐无可名状地反感不满。
卫阳大感意外深深盯了李斯一会。
狐偃不温不火不浮不躁伸展一下身子坐得舒服了些悠然自得地道:“惟愿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
卫阳“格格”一阵笑摇头道:“狐兄洒脱蕴藉然可曾想过秦贼一旦席卷天下囊括四海以其酷暴之繁刑峻法狐兄如何悠游?翩翩浊世佳公子又如何抗的过刀锯之刑鈇铖之诛。阳实在不敢想象以狐兄为人在出有步距之限岁有案籍征戍之忧举动间稍有疏失必得咎下将怎生区处。而日复一日处处受限时时忧惧狐兄是否会......得疯魔之症?”有意顿了一顿他沉沉地续道:“唯令欲天下人疯魔者先中狂疾殄灭其身方可无患”
李斯扬扬眉垂下眼睑闪闪光的眼睛只注视着案上的肴馔。狐烨似乎略带讶异默默看着卫阳深不可测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动笑了一笑击掌召进伙计阖上窗子就势岔开了话题。
稍倾卫阳起身更衣乌果告一声罪。随了出去。
“怎么办?”乌果的笑容敛了去底气实在不足。
卫阳不作声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真没法子?可惜了......”乌果地话迟疑着说了一半就噤住了。
卫阳咬了咬牙突然绽出一抹笑意低声决然道:“不还有一个法子。劫归代郡”
乌果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很是意外惊奇地重复道:“劫归代郡?”怔了一会攥紧了拳头道:“不成不成狐公子是何等人物我们这般胡为又叫帅爷日后如何开得口留人倒可能结下芥蒂。不成的......莫如厚礼馈之也为日后留一份交情。”
卫阳冷笑一声盯着乌果道:“兄弟你看狐是厚礼可动之人吗?他志不在富贵荣利亦无命世安民之心若不为帅爷遽为延揽一朝错失人海茫茫再见只怕无期。无论身份见识我们都无法说动他莫如送至代郡让帅爷自行处置便了。”
“这......”乌果抬手摸了摸两腮的胡犹疑地攒紧了眉峰。
卫阳的脸上现出了一种特异的神情眼珠一转滑过一道机敏深思的精光悄悄地一笑道:“怎么?对你们帅爷没信心?”
“什么话?”乌果不快地一梗脖子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腔调道“帅爷定然能折服狐公子我只是不愿对狐公子不敬罢了。”又意识到什么地瞪了卫阳一眼“帅爷便是帅爷哪分什么你们我们的。”
卫阳笑笑不怎么经意地回眼看了看门紧阖地雅阁。
“那姓李地怎生处置?”乌果扬起下巴点了点。
卫阳撇撇嘴微带不屑地随口道:“一个禄未见其能先见其汲汲急仕之心。兄弟你还是一起带回代郡以免走漏了风声便当是个搭头吧。”
“搭头”乌果也笑了脸色轻松下来“卫兄先进去周旋一二我下去安排布置。大战在即这一程千里迢迢可未见得容易哩。”
目光追随着乌果匆匆而去的背影卫阳眼神有些儿飘忽。杨枫?帅爷?你真是我值得依赖、一生效忠的帅爷吗?就看这次你如何处置了。他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随即做下了决断无声地一叹一点笑意慢慢自唇边漾了开去。
乌果是值得相交地好朋友他也允诺投效杨枫并由此开始替代郡效力。然而乌果言下代郡的一切对他而言着实是一个陌生而神秘的天地隐约他看出了代郡逾矩的“危险”而他的投效能否受到重用——这都是他不能不加以审度考虑的。为此心里没有底的他仍有所犹豫、保留。谋划合纵会盟大典为杨枫扩大声望影响;送狐、李斯到代郡既是他送与杨枫的一份大礼却也是一种试探——试探杨枫求贤若渴的和用贤的能力、手腕。唯有通过杨枫的识人用人之道他方能下最后的决心。
“壬登为中牟令上言于襄王曰:‘中牟有士曰中章、胥已者其身甚修其学甚博君何不举之?’主曰:‘子见之我将为中大夫。’相室谏曰:‘中大夫晋重列也今无功而受非晋臣之意。君其耳而未之目邪’襄主曰:‘我取登既耳而目之矣登之所取又耳而目也。是耳目人绝无已也。’”卫阳眯起了眼睛冥思中一段新读过不久的新文落入了萦怀的心绪他不觉轻吟出声。帅爷但愿我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