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晶脸罩严霜,冷声道:“杨卿,你怎可为一己私愤,如此危言耸听,攻讦国家重臣。枉本后和太子对你期许推重有加,你实在太令本后失望了。”
杨枫脸色一沉,抗声道:“王后此言,是对我莫大的侮辱。杨枫退志已坚,此身便是一介江湖闲云野鹤,又非欲争权夺势,巨鹿侯再专擅独裁,势焰熏天,也与我无关;纵是他能翻云覆雨,也构陷不到我的头上。正因感于王后、太子的看重,我方才斟酌损益,进尽忠言。若我是只为泄一己私愤而罔顾国家安危的小人,天下之大,我何处不可托足。王后既作此想,杨枫无话可说。”
“大胆!”韩晶横眉立目,森冷地盯着杨枫,“杨枫,你居然敢在本后面前如此说话。就凭你刚才的一番话,本后便能将你论罪问斩。”
杨枫双眉一轩,双手负后笑道:“王后自能如此,一条‘有不臣之心’的莫须有罪名足矣。只是请问王后,此举除令赵穆称心快意外,于王后、储君何益?杨枫纵或不肖,在军中亦薄有声名人望······”他两眼亮闪闪的,直注在韩晶脸上。
韩晶面沉似水,两道柳眉紧蹙在一起,咬着银牙道:“膏以香消,麝以脐死。当今之世,有才者非用即诛。只要本后将你之言转告大王,你自以为还辞得了官,归得了隐吗?”
杨枫微侧着头,眼神古怪地看着韩晶,那其中竟然隐含着的一抹揶揄、怜悯令韩晶内心异常的恚愤、愠恼。她面容严酷,太阳穴上的筋络嘣嘣急跳着,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松开,又攥紧······
好一会儿,带着懒懒的甚至是无赖的笑意,杨枫欠欠身子,慢慢地道:“启禀王后,为确保护送三公主入魏成婚一路无虞,今早我已令人募集壮士同行;并且投书皮相国、国尉许历处,提出军训及军事条例、条令上革新的一些设想。也就是说,我正在尽职尽责完成送婚使的职责,并兢兢业业履行大赵客卿的责任。我可没向大王提什么辞官归隐,大王将以何罪见责?若是王后进谗,那么,只能说是王后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又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韩晶终于按捺不住,威仪、风度全没有了,“呼”,气恼愤恨地立起身,脸色难看之极,身子簌簌地微微抽搐着,手心都捏出汗来,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
杨枫耸耸肩,笑道:“王后,杨枫孓然一身,并无父母宗族牵累,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走。难道,您,以为送婚使命一了,我还会傻得当面向大王提出辞呈?嘿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既不求人富贵,又有什么羁糜得住我?渔樵耕读,总是任我逍遥。”
瞟了一眼韩晶铁青拉长的脸,杨枫摇了摇头,仿佛有些意兴阑珊地道:“介子推从晋文公流亡十九载,归国而隐;范蠡助越王勾践灭吴称霸,泛舟五湖,其道皆已行,虽隐而无憾。可惜我不能为君王致一统,定八方,诚毕生之恨。少时‘一管笔在手,敢搦孙吴兵斗’之志,即今细思,是何其的可笑。”轻叹了一声,道:“杨枫原拟日后尚有报效王后、储君之处,现在看来,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一拱手,回身向殿外行去。
殿中静极了,似乎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只有杨枫轻轻的脚步声。
杨枫从从容容地向外行去,眼里闪着得意的光芒,嘴角挂着一抹浅笑,这一番尔虞我诈的交锋实在是很成功。先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再奇峰突起,寸步不让地针锋相对,最后又抛出了一个诱饵,在这场心理战中占据了全面上风,完全调控了韩晶的情绪,将这个心机深沉毒辣的女人压制得死死的。现在,就等她服软,吞下那个饵。她会吞的,纵然自己态度强硬得远超她的意料,令她完全无法胁迫控制,但情势比人强,她还是要吞的。
韩晶的神色瞬息百变,微微急促地喘息,眼睛焦灼地盯着杨枫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紧紧咬住牙,从紧闭的牙缝里吸冷气,轻轻的咝咝作响。手,软弱地垂下,感到了侵入肌骨的寒气。她终于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她实在太看轻杨枫了。
在她的心里,对孝成王的痛恨决不在对赵穆的恨意之下,但亦唯有将这恨意深埋在心底。滔天的恨,加上对权势的渴望欲求,使得她迫不及待地要踢开那两块绊脚石,可是,她没有助力,除了王牌储君赵偃,她建立不起自己的势力。近来一段时间,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很好的人选——杨枫!
借三公主赵倩远适魏国,杨枫为送婚使的良机,她下诏召杨枫进宫。原拟曲意交好,极力感动,趁机挑动这个年轻人对赵穆、孝成王的不满,激化他们的矛盾,再从中找寻他的弱点加以利用要挟。不料刚一开始事情就完全偏离了她的预想控制,这个家伙突兀冒出说要辞官归隐,态度也急遽地变化,从一副深受感动,赤胆忠心的模样急转为桀骜不驯,可是,最后似乎又有所转机······一瞬间,诸般念头纷沓杂至,她猛地惊觉,自己的情绪竟完全被牵着走,以往的沉冷居然几句话间就消熔殆尽。杀了这个不识抬举傲慢的家伙,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这对自己有弊无利,不但得不到一点好处,反而赵穆会将军方可能的不满转嫁到自己头上。是的,正如这家伙自己说的,他孓然一身,不图富贵,眼见得没有任何入手胁迫的弱点。她泛起了一种无力感,想起朝中流传对杨枫的一个评价:“阴狡如狐”,这个人的机智狡诈简直不在赵穆之下。她心中暗暗想到,看来,如果用了他,除去心头大患很有成功的可能。却隐隐不禁也有些担心,这个人,能控制得了吗?
无力地闭了一下失神的眼睛,心绪不宁的韩晶刹那下了决断,踏上两步,艰难地道:“杨卿,请留步!”
杨枫却不回身,淡然道:“王后还有吩咐吗?”
正在这时,殿外晃进一个华服少年,相貌俊秀,与孝成王倒有五分相似,却难掩脸上的阴冷和眼里几分乖戾佻达的神气。
储君赵偃!
杨枫拱了拱手,欠身一礼:“参见少君。”
赵偃见杨枫并不大礼参拜,绷着脸,乜斜了一眼,冷哼了一声道:“你是什么······”
韩晶立即截断,“王儿,这位就是王儿最为钦敬佩服的杨枫杨客卿。”
储君赵偃半张着嘴,莫名所以,愕然看向韩晶,“母后,你在说什······”一句话尚未说完,就被韩晶愤怒冷厉的目光刺得缩了回去。
韩晶用凌厉的目光压制着赵偃,笑道:“王儿,这是母后为你寻的师傅,还不赶紧拜见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