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第 188 章

往塞外必经之处的古北口镇, 落日闭城之前有一队马队疾驰而入, 这一行一共六人, 除中间一个身材矮小瘦弱, 一个白净单薄之外, 其余各个都身材壮硕,一看就是练家子。这样一行人若非夜色掩护在大漠之中实在是扎眼, 一行人疾驰至镇上最大的一家官办客栈前停下, 店小二听见马蹄声欢欣鼓舞地迎了出来。这也怪不得他,自从蒙古那边乱起来后往塞外的商队都停了,这几个月是生意惨淡, 有客迎门实是件高兴的事。可他一出门见着这六个人心里却是一哆嗦。这六个人各个腰上佩剑,其中两个体形最壮硕的脸宽似钟眼细若缝,虽然穿着和其他人无不同可一看就是蒙古人。

蒙古人——店小二心里一哆嗦。

半个月前先是什么抚远大将军带了几万人浩浩荡荡地从古北口出关去了蒙古,接着数日前皇帝也带着大队人马从古北口出关, 名义上打的旗号叫做北巡,可十里八乡都猜皇帝其实是去亲征打蒙古一个喀尔喀的大汗去了。这时候这镇上出现了蒙古人, 是福还是祸呢?

店小二心里七上八下的当口,六人中一个青衣男子开口了,“小二,住店。”

他声音低沉, 看着和那两个蒙古大汉不同, 到似中原人士, 四十上下面目端正,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张马脸瞧着却有一种奇妙的不自然, 店小二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那人似乎是注意到店小二在打量他,侧过身来,刚好挡住了六人里那最矮小的一人。

“好勒,客官要几间房?”

青衣男子道:“二楼我们全包了,另外一楼再要三间房。”

店小二心里一喜,这会儿也不管上什么蒙古人不蒙古人了,他刚要应下,忽有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如此可否太招摇了?我还是同你们住一层的好。”

听那声音似乎是从人群的最中间发出的,可惜他周围围的这四个人都太高大,店小二压根就看不见他。那青衣男子转过身轻声道:“主子,我们一行人骑的都是好马,这一路疾驰已经很惹眼了,也不差这一晚了,还是主子的安全要紧。”

他说完再无反对的话传来,店小二开心地吆喝了起来。“客官,里头请,阿三,把客人的马牵到马厩里,好饲好料的照顾!”

这六人的小团体往店里移动,全程店小二都没瞧见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个人长什么模样。进了店这六个人分了两拨,两个蒙古人、一个壮硕的青年男子和一个消瘦的青年男子住在一楼的三间客房里,青衣中年男子和剩下那个神秘人住在二楼。在楼梯口的时候六人就散了,蒙古人直接进房,青衣男子陪神秘人上楼,青年男子留了下来对店小二说:“烧一锅热汤,十斤牛肉,再要二十个白面馒头。”

他虽说的是汉语,口音却有些微微的怪异,店小二迎来送往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心里抽了抽想:得,这位爷是个满人。

“行唉,小的知道了,做好了给爷们送房里去。”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对这群人的身份好奇得不得了。听说旗人是不能随便出京的,这群人是奉旨出关办差?那是京里出了事还是关外的皇上出了事呢?

店小二心里是好奇极了,饭一做好也不差别人亲自给他们送去,楼下的四个一声不吭端了食物就把门一关。他又端了另外两份上二楼,先敲了敲神秘人住的那间屋子,没人开门,倒是把隔壁青衣男子给敲了出来,那男子瞥了他一眼说:“成了,东西给我,你下去吧。”

他一句话就粉粹了店小二想要窥探秘密的心,店小二无奈地摸了摸鼻子下了楼,走到楼下,他转头偷瞧二楼,那青衣男子不知拿什么把托盘里的东西都戳了一遍才端进了神秘人住的屋子。等门合上的那一刻店小二猛然想起那不自然感是什么了,那个青衣男子的下巴上竟然一点胡须都不长!

青衣男子端着托盘推门而入,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针验了一下,见无异状后推到中间,一哈腰对屋子里的神秘人说:“东西虽糙主子还是将就用些吧。此地荒凉,这大约是最后一顿热食了,明儿开始就只有干粮可用了。”

神秘人点点头。“这一路倒是劳烦毛总管照顾我了。”

青衣男子道:“奴才不过是捡回了旧差事罢了。”

“哦?”神秘人一挑眉,青衣男子道:“奴才从前是伺候先头的董夫人的。”

神秘人脸上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他就将这表情隐去了。“爷如今不知走到了何处……”他微微叹了口气面露忧色。

青衣男子道:“先前说是还在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主子爷如今身体欠安奴才估摸着还在原处修养。”

神秘人道:“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我记得这地方,那年我随主子爷从古北口骑马过去不过两日行程,若如此我们加快脚程,明日晚间我们便能同爷汇合了。”

青衣男子点了点头,“主子早些休息,咱们明儿一早就动身。”

······

他出去后神秘人微微叹了口气吃起了东西。他们从京城出发骑了一日一夜才到了这古北口镇,一路颠簸他身体和散了架似得一点胃口都没,但一想到明日的行程,他还是勉强自己把食物用了一大半。

吃过饭他坐到梳妆台前摘下了头上戴的帽子,一头乌黑的秀发自帽子下露了出来,台上摆了一面铜镜,做工粗糙一看就甚是廉价,可即便如此也足能映出一张绝美的脸来,这神秘人埋在男装下的分明是柔弱佳人。

她解开发辫一头如云似的秀发披了下来,却在左脸颊旁缺了那么一段,好似是被剪了。女子瞧着那被剪了半截的头发不禁陷入了回忆……

宫中近来气氛格外阴沉,裕王和恭王领兵出京都十几日了,听说连葛尔丹的影子都没摸着。除了葛尔丹外有些蒙古札萨克台吉则在趁火打劫,喀尔喀蒙古流离失所的牧民蜂拥逃亡关内,漠南蒙古的情势也一日比一日严峻。

年长的阿哥里大阿哥随军出征,其他人自太子以下各个都沉默不语、低头做人,年纪小的阿哥里就连一向活泼好动的十四阿哥近来也乖觉许多,这会儿他由保姆牵着手,同姐姐一起给走进永和宫的皇帝请安。

皇帝一反常态没有再和姐弟两多问几句,只简短地摸了摸姐弟两的头就让保姆领他们下去。

蓁蓁见皇帝的眉头紧锁,不由问:“皇上怎么来了,臣妾听说这几日前方军务甚紧……”

皇帝道:“定了,刚刚给皇太后请安禀报了,朕明日率中军出京,走之前来瞧瞧你,瞧瞧盈盈和胤祯。”

皇帝亲征是早就传出来的,可即使如此蓁蓁端着茶杯的手还是一晃,杯子里的茶水不洒了几滴出来,落在地毯上化作了几个黑点。

蓁蓁故作无事似地一笑问:“那皇上什么时候回来?”

“快则一月慢则……”

皇帝接过茶杯,里面是他爱喝的“吓煞人香”,而后面想说的话都淹没在了水汽缭绕之间。蓁蓁沉默了下来,也不知道该接着说些什么。自从佟佳氏死后她和皇帝之间能说的话越来越少,就如惠妃所说,大多数时候他们若独处便是相对默默无言。皇帝每回来都围着一双儿女似乎有问不完的话,可若孩子们困了退下后,两人便会四目相对,往往一夜都无话可说。

那日妹妹劝过后,蓁蓁也知她如此不行,可她刚刚振作一些想用过去的法子和皇帝撒个痴缓和些时,漠北的局势就急转直下。

从康熙二十七年噶尔丹在漠北大败土谢图汗后,准噶尔就成了大清的心头之患,彼时皇帝命安王岳乐等会同科尔沁部率兵示威,噶尔丹心生畏惧后撤兵离开呼伦贝尔。同时,皇帝敦促在外的佟国纲、索额图加快与沙俄在雅克萨的和谈,第二年也就是康熙二十八年前方使团终于与沙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划定北疆边界。然而,沙俄并不甘心在北疆停手,条约签订后再次挑唆噶尔丹整兵备战。

这一年,康熙二十九年五月噶尔丹率兵长驱直入杀进喀尔喀蒙古,一直打到乌尔会河扬言要恢复成吉思汗的荣光。理藩院尚书阿喇尼奉命率军阻截,结果却让整个清廷哗然——阿喇尼大败。

满洲八旗军队上一次在蒙古大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别说朝臣,连皇帝自己都不大记得了。就是三藩之乱时,察哈尔余孽趁虚叛乱,图海率着家兵不过千余三下五除二荡平贼寇。大清能统治蒙古,靠的是太.祖、太.宗两代战无不胜的赫赫兵威,其次才是源源不绝的满蒙联姻。皇帝比谁都清楚,若是兵威不再,联姻便会变为耻辱的和亲而非荣耀的指婚,他对蒙古的册封就会变成拉拢而非赏赐。

可如今,图海的尸骨都凉了十年,岳乐也已经熬死在了前线,两位老将都为大清在战场上奋斗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们都走以后,如今的大清面临着无帅可用的困境!焦头烂额的皇帝连着数月在乾清宫议事,偶尔来永和宫也是愁眉不展,大多数时候都捧着折子在思索对策。

后宫归后宫,前朝归前朝。她和皇帝所有的心结都是在宫墙内的事情,皇帝伤心也罢,蓁蓁烦扰也罢,都比不过大清北疆的岌岌可危来得严重。政事为先,天下为先,陪伴皇帝十余载,在这一点上蓁蓁认得比谁都清楚。

此刻,蓁蓁也只能安静地陪皇帝坐着,等待皇帝在沉默中把一盏茶饮完。

“朕走了。”皇帝抖了抖袍子起身往外走,犹豫了一瞬才回头摸了摸她额头,似是眷恋似是不舍,半晌后抽身离去。

蓁蓁还在怔忪,她明明是两脚生根似地站在桌边,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在皇帝将将要踏出屋子的那一刹那抖着嗓子喊了一声:“皇上……”

皇帝蓦地转过身,她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在看他,却突然无法承受皇帝的视线,她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里屋走,没走几步就被皇帝追了上来。皇帝打横抱着她走进里屋,脚一勾碧纱橱在两人身后“砰”得一声合上。

他从来没有那么用力要过她,她□□着说不要他仍是没有罢手。太皇太后去世后他就蓄起了胡子,他的唇滑过她的身体的时候那胡须滑过她的皮肤刺痛了她。

太阳西沉宫里开始点灯了,永和宫里只有这间最靠西边的屋子还能沾染到一点点的落日余晖。她的头枕在他的胸口,他搂着她,大手沿着她的额角往下滑,行径她的眼角时指尖沾染到了一点湿意。

皇帝抬起她的下巴,蓁蓁撇过头想要躲开,皇帝拉过她的胳膊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她□□一声再度感受他如开疆拓土般地奋进。

在这翻云覆雨的旖旎里,蓁蓁埋在他怀里忽地噗一下笑出了声,皇帝本来愁云惨雾的情绪瞬间被她搅和得无处安放。

“也好。”蓁蓁吻了吻皇帝有点懵的脸庞,“也好啊。”

皇帝皱了眉头咬她下巴问:“好什么?”

蓁蓁舒服地一叹,瘫软在他怀中呢喃:“我的万岁爷啊,还是得有点对手,有了对手连龙马精神都回来了。”

“你又作死了是吧!”皇帝气得把她直接翻过来按在了床头,“等朕把噶尔丹收拾了,看朕怎么收拾你。”

整夜红尘后是晨光微熹,梁九功他们早早就等在院子里,随时等着皇帝启行。皇帝略梳洗后匆忙就准备离去,蓁蓁还未醒,她恍惚间觉得有剪子声音在耳边响起,睁开眼睛一摸床榻已空、面颊旁的长发也少了一截。

蓁蓁根本顾不得仪容散乱有失体统了,她抓过一件外衣套在身上拿起放在书架上的玉箫,连鞋都未穿就往外追去。

堪堪,皇帝还没有踏出永和宫的后院。

“皇上!”她跑得急、喘又慌乱,皇帝一回头被她恰好扑了个满怀。

“要着凉的,快回去。”

蓁蓁摇摇头,在他怀里举起玉箫吹起了一支曲子。这是一支悠扬高亢的曲子,皇帝从前从来没有听蓁蓁吹过。

她吹的是“图日音度日奔道”,是科尔沁人最熟悉的曲子,这曲由四首广为传颂的长调组成。每逢喜庆的日子科尔沁人便会欢欣鼓舞地让“图日音度日奔道”散遍所有有牛羊的地方,深沉高昂的曲调诉说着草原的无边和广阔。皇帝记得小时候苏麻喇姑常常会哼上那么一段,偶尔太皇太后极高兴的日子里也会唱那么两句。

蓁蓁什么时候学的?皇帝知道她最爱吹的都是南曲,她也不懂蒙语,何时学的科尔沁曲子?

皇帝站在那里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她一曲吹毕,还不等皇帝开口问她哪里学的,就放下玉箫扬起明媚的笑容唤道:“恩赫阿木古朗汗。”

皇帝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用着不知哪里学的蒙语,说着生涩又滑稽蒙古祝赞词,“高山能被他搬动,大树能被他拔起,他的眼里已没有勇士,周边草原已没有对手。”

这是草原那达慕大会上,勇士走入布库场决斗时蒙人会吟诵的祝赞词,十四岁的他离开慈宁宫去武英殿擒拿鳌拜的时候太皇太后曾经念过它。

她的眼中有星辰在闪烁,可皇帝没有再停留,他坚定而简短地说:“等朕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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