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楚!司楚!”
听得程迪文的声音,正在书房读书的郑司楚连忙赶了出来。郑昭仍未苏醒,需要静养,程迪文平时也常来看望,每回都是悄声静息,他不知道这回却是出了什么事,大声疾呼地进来了。他迎向程迪文,小声道:“迪文,小声点。”
程迪文这才想起郑昭还在休养,连忙压低了声音道:“司楚,刚才得到远征军的消息。”
郑司楚“哦”了一声,道:“楚都城已经取下了?”
程迪文摇了摇头说:“不是,三上将遭贼军突击,辎重损失了三分之二,胡上将紧急求援。”
本来这种消息虽不公开,郑昭作为国务卿也该第一时间得知,但现在郑昭人事不知,已不会有人再来通知他们,因此反是程迪文先行知晓。只是这个消息让郑司楚不禁愕然。这一次三上将远征,兵力远远超过了五德营,而且步步为营,向无错讹,他算定了大统制出动如此庞大的一支远征军,真正用意实在不楚都城,而是要一举平定西原。此举有二,一是彻底解决西北边陲的不安,二是彻底断绝五德营的生存空间,因此总觉远征军不该过早就取下楚都城,而是以此为饵,引诱楚都城的同伙出击。这个推断他也向程迪文说过,程迪文深以为然,因此方才见程迪文满面惊愕,只道是因为远征军过早夺取楚都城,与自己推断不符,没想到竟是这个消息。他道:“什么?五德营是怎么得手的?”
三上将都非等闲之辈,又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加上已经吸取了上一次毕炜远征失败的教训,想来怎么也不会失手了,可没想到仍然失手。程迪文道:“这个也不是很楚,只知道贼军有了新武器,是一种会飞的炸雷,从空中轰击。是不是仍是那种飞行机?”
郑司楚摇了摇头:“可一不可再。那种飞行机准头很是不精,上一次他们要派死士运磁石进来,这次毕将军岂会再上当?你没有更详细的消息了?”
程迪文苦着脸道:“这消息是不公开的,我也是从我爹那儿才得知一些,哪有更多。司楚,这样一来,远征军是不是要无功而返了?”
如果按一般情形而言,远征军的优势仍然存在。粮秣辎重固然是军中命脉,劳师远征,粮草被毁,远征军已陷困境,但指挥得当的话,这个困难也不是不可解决的。但现在郑司楚已不敢再这样断言了,五德营那个年轻的大帅薛庭轩,实在不是易与之辈。他想起在天炉关时曾与薛庭轩对过枪,当时薛庭轩的左手正是毁在自己手上,那时他没看出薛庭轩除了枪法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此人年轻气盛,容易冲动,本来应该是个一勇之夫,却未曾想到仅仅过了几年,这人居然成了这般一个有勇有谋的帅才。说不定,正是那时自己以交牙十二金枪术毁了他一只手,才让他脱胎换骨的。接下来,这人恐怕还将在西原搅起更大的波澜。
如果远征军失败,后果将极为严重。这不仅仅是一支远征军的失败,而是撼动了共和国的基础。共和国如一道磐石筑成的巍峨坚城,五德营却已抽掉了它一块基石。一旦远征军失败的话,那么,说不定,一个时代也将结束了。
程迪文见郑司楚一脸黯然,心想只怕郑司楚已不看好远征军了。只是自从上一次奇袭楚都城失败后,他已不再对郑司楚无条件相信,知道郑司楚也会有失算的时候,他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是轻声道:“司楚,你说,到底远征军会不会铩羽而返?”见郑司楚摇了摇头,他松了口气道:“也是,我想这种小败也无关大局。”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大统制派重兵远征,势在必得,远征军已不可能灰溜溜地回来了。要么全军凯旋,要么……”
他没有说完,但程迪文已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咯登”一下,心道:“真会这么凶?不会吧。”他干笑了一下道:“只是没想到那个薛庭轩居然会变得这么厉害,毕将军败在他手上一次,这回三上将齐上,也吃了他一个大亏。”
在天炉关,程迪文也曾和薛庭轩单挑过,险些被薛庭轩刺死,他对此人的印像亦是极深。郑司楚道:“人如精铁,在烈火中才能百炼成钢。薛庭轩到了西原,几乎无时不在战争之中,他能活到现在,自是会越来越厉害的。”
程迪文没再说话。他是将门之子,和郑司楚都有在军中建功立业之心,但此路对于他们都已不通。不过程迪文现在在礼部司干得不坏,当初的金戈铁马离他已越来越远。他道:“对了,老伯现在如何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道:“还不是老样子。”
“你不用去照顾老伯?”
“现在有我妈在照顾呢。”
郑司楚之母段白薇以前一直住在五羊城,与郑昭分居已久,但郑昭染上重病后便从五羊城赶来照顾郑昭了。程迪文心想这是他的家事,也不好多问,便道:“我去看看老伯吧,顺便也拜见一下伯母。”
郑司楚领着他到郑昭休养的房前。敲了敲门,听得母亲在里面说了声“进来”,他推门而入。程迪文来过两次,也见过郑司楚的母亲,依子侄礼拜见,寒暄了两句,便告辞走了。等程迪文一走,段白薇道:“司楚,你方才与程迪文说什么了?”
郑司楚将程迪文所言之事约略说了,段白薇却也不多说。但郑司楚说时,却见母亲眼里隐隐有种异样的神情。
母亲与五德营也有什么关系么?他想着。老师曾经是五德营的一员,难道母亲也是?可是想来却又失笑。他外公段海若在他出世前便已去世,却也听说过,外公是共和第一代名将,父亲更是共和国的缔造者,父母双方都不可能是帝国一方的人。也许,母亲曾经和五德营交战过,听到这个老对手的消息,总有点关心吧。
他正自想着,耳畔忽然听得轻轻的一声呻吟。因为平时都有母亲亲自照顾,工友除了送饭送药都不来这里,这呻吟声是从哪里来的?郑司楚正在诧异,却听母亲惊喜地叫道:“阿昭!阿昭!司楚,你爹醒了!”
听得父亲醒过来,郑司楚不由又惊又喜,抢到床前,却见父亲虽然双眼紧闭,眼球却在眼皮后转动。他听戚海尘说过,人睡觉时眼球一般不会动,若是动的话,不是醒着,就是正在做梦。父亲昏迷至今,从未见他眼球动过,现在居然动了起来,不论是不是醒过来,总是好转的迹像。他也轻声叫道:“父亲!”
郑昭的眼睛仍在转动,越转越快,似乎正在努力睁开眼来,但眼睛闭得久了,一时间也睁不开。段白薇见他这样子,心里不由自主地代他使劲,忖道:“天可怜见。”段白薇和郑昭很早就已反目,但她对丈夫的感情却依然存在,尤其是见郑昭对郑司楚关怀备至,心中亦不无感动。听得他染上怪病昏迷不醒,段白薇只觉以前对他的厌恶感突然间荡然无存,心头只剩柔情。
郑昭的眼珠子动了半晌,仍然睁不开来。段白薇心中着急,小声道:“司楚,你快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平时专门护理郑昭的,是国医院副院长叶台先生的弟子戚海尘。戚海尘年纪虽轻,医道也着实高明,现在专门给郑昭号脉开方子,平时也住在郑昭家里。郑司楚答应一声,正待出去,忽然听得郑昭张口道:“不要去!”
郑昭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极其虚弱,却也极是急迫。段白薇和郑司楚都是欣喜若狂。段白薇伸手抚着郑昭的脸,柔声道:“好的,不去不去。”她知道郑昭大病初愈,不能让他着急,反正让大夫来看也不急在一时。
郑昭又努力睁了两下眼,只是眼睛一直合上,眼皮大概也粘连在一起了,只有左眼微微翕开一条缝。见郑昭终于睁开了眼,段白薇更是欣喜,伸手帮着他拉开眼皮,小声道:“阿昭,你终于醒了!”
眼睛一睁开,郑昭便看见妻子坐在床头,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他自觉对不起妻子,与妻子分居后,从未见她如此关切自己,此时心中一宽,忖道:“小薇终是我的,哈哈。”待见郑司楚也在一边关切地看着自己,他努力想要抬起身,可身体太过虚弱,总抬不起来。段白薇揽住他的脖子让他坐了起来,道:“阿昭,你刚好,别心急。”眼里已有泪水滚落。
郑昭定了定神,道:“小薇,你哭什么?我没事了。”他看郑司楚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又道:“司楚,你也大了不少。”
他昏迷至今,已经大半年了。不过郑司楚已是青年,半年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郑司楚知道父亲昏迷了那么多,脑子仍是有点不清楚,但现在终于清醒,他眼里亦有泪水涌出,哽咽道:“是,父亲。我去让大夫过来号脉吧。”
一听郑司楚要请大夫,郑昭忽道:“不要去!”
这话说得很是急切,段白薇只道他仍是神智不清,正待说病还是要看的,郑昭已喘息了两下,小声道:“我醒过来的消息谁也不能说。”
段白薇一怔,小声道:“为什么?”
郑昭又喘息了一阵,才低低道:“那是南武搞的鬼。”
南武即是大统制的名字。段白薇更觉诧异,心想丈夫是不是脑子彻底糊涂了。郑昭一直跟随大统制,大统制能有今天也几乎可以说是就靠郑昭之力,大统制为什么要害郑昭?她心中诧异,郑昭却看了下郑司楚,道:“司楚,你先出去。记住,谁也不要说,在外面也不露出口风说我已经醒了。”
郑司楚满腹狐疑,看了看母亲,段白薇向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出去。掩上门,他在外面一块大石上坐下,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轻声吹奏了几下,心中却一直在想着此事。虽然仍然不明所以,但他已隐隐觉得,父亲和大统制之间,一定已经有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痕。
一个时代真的要结束了。他想着。
一个时代,也真的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