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有多久?也许,是水滴落下,是闪电一瞬,是金石相击时的火花一闪。事实上明安的暴起发难,共和殿上谁也来不及反应过来,包括侍立在大统制身后的金枪班。当明安又踏上两步时,距大统制只有一步之遥时,仍然没有人有反应,有些后面的下级官员甚至还在吞咽一口口水,远远望着正在晋见大统制的这十文书,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坐到前面去。
最后一步。只消这一步踏出,短剑就要刺入大统制的心口了。从顾清随这一边望过去,甚至觉得短剑已经刺了进去,但还没有。
短剑离大统制的心口还有半尺许。就在这一瞬,明安突然觉得身体一沉,仿佛有千钧重物瞬息间坠在了他身上,以往轻灵的身法已全然用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向大统制。大统制就在他面前,只怕有史以来还没有一个人能与大统制离得如此之近——除了大统制夫人。但仅仅这短短的一点距离,对明安来说却有如万里之遥,手中的短剑也重得快要拿不动了。
怎么回事?他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大统制的左手已搭住他的手腕,右手已握住了他的短剑剑柄。
“当”一声,却是明安掷出的酒杯落到了地上,杯中的酒洒了一地。此时大统制身后的两个金枪班也已回过神来,两人齐齐上前一步,双枪齐出。两柄金枪同时刺入明安双肩,明安本来还紧紧抓着短剑,双肩齐伤,哪里还抓得住,人已一骨碌摔倒在地,短剑也已被大统制夺走。那两个金枪班动作丝毫未减,又踏上一步,双枪一叉,正叉在明安的脖颈处,将他牢牢锁住。只消再一伸,枪刃便可割断他脖颈两侧。
直到此时,共和殿上发出了一声惊呼。
有人刺杀大统制!到了这个时候,殿上官员才发出惊呼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大统制身前的九个文书更是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刺客,尊胆不小。”
大统制的声音响了起来。和往常一样,语调没什么起伏,也听不出大统制是喜是嗔。明安的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脖子在不住扭动,想要自寻死路,可是人却僵直了一般动也不动。
“你不是古月桥!”
这是大统制的第二句话。话音刚落,“啪”一声,却是顾清随手中的名册落地。
失败了!
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失败了!
顾清随事前想过很多,但想得最多的是事成后该如何弹压当场,收拾残局,他甚至没想过万一失败了如何。一来是觉得此计万万不可能失败,二来也是知道,一旦失败,就是面临绝境,根本不可能补救。
只是,现在已经面临绝境了。
下面的官员们见异变突起,惊呼以后都闭上了嘴,却听有个人喝道:“金枪班!将刺客拿下!”
喊话的是程敬唐。他是礼部侍郎,坐在林一木身后,这变乱乍起时他还不曾看到,此时定下神来,便吩咐老部下出手。他是金枪班老队长,主持金枪班比周锡安长得多,金枪班对他的命令亦不折不扣地执行,又有两个金枪班上前,一把拢住明安双臂,将他摁住。金枪班成员,个个枪法精强,力量过人,明安就算毫发无伤也不是这两人对手,何况双肩已受重伤,被他们摁住哪里还能动弹。他眼睛瞪得滚圆,脸虽是古月桥的脸,但由于脸上肌肉抽动,已能看出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忽地仰天惨呼一声。
失败了!明安早就做好了必死之念,但那是刺杀成功后的必死,现在却是彻底失败。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瞬到底中了什么邪,明明只要将短剑再向前伸出一段便可取下大统制性命,可就是在这最后一刻伸不出手去。他本是狄人,自幼就对大统制痛恨之极,根本不会有恻隐之心,但最后一刻的犹豫却又是明摆着的,他这声惨呼既是悔恨,又是不解,肩头的伤痛倒是余事。
大统制看了看从明安手上夺下的短剑,又看了看顾清随。那名册的轴上,少了一端轴柄。若是事情已成,仓促间自不会有人注意,但现在顾清随的心却似沉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
“顾公,请继续吧。”
大统制的声音仍和平常一样,毫无变化。顾清随拣起名册,心里却是茫然。
大统制已经知道了。
此时他倒是一点都不慌张了,好像方才这事与己全然无关,拿着名册道:“请敬酒。”
那两个金枪班已拖着明安下去了,地上还留着几点血迹,但大统制似乎根本没看到,端起酒杯道:“请。”那九个文书全都茫茫然地端起酒杯来,突然有个人声嘶力竭地高叫道:“大统制万岁!”
这是一个坐在最后面的下级官员。他见大统制遇到了这等险情仍是声色不动,心中敬佩得无以复加,只觉唯有这般欢呼才能表达。他这样一欢呼,倒是提醒了旁人,几乎所有人都端起了酒杯,高声道:“大统制万岁!”甚至,连顾清随都下意识地附和。
共和二十三年二月三日,大统制遇刺。但刺客失手,刺杀行动失败。
二月四日,前代理国务卿,吏部司司长顾清随以“阴谋叛乱”罪下狱。当日,有十七名议众被牵连下狱。虽然这消息暂时还不曾公布,但雾云城民众已隐约得到消息,昨天发生了一件大事。而这一天黄昏,郑司楚一行已抵达东平城。
现在暂时尚无战事,先前因为南北交锋而被阻隔在路上的商人正纷纷北归,郑司楚进入东平城的时候,竟有十二支商团同时抵达,连他们三人共是十三支。这时候东平城的门禁已经解除,郑司楚又戴着面具,谁也认不出他来,因此他们进入东平城时未遇留难。
东平城,天下十二名城之一。因为这是东南一带北上渡过大江的门户,东平城这些年来经历过许多场战事,但现在却有种异样的繁华。现在东平城里已经聚集了近十万人马,多了这许多要吃穿用的人,对东平的商户来说实是件好事,商机多了不少,所以城中反而更加热闹了。郑司楚他们一进城,就有好几家酒楼闻到他们这车上的腥味,纷纷过来打听价钱。广阳海产,向来是大户人家赏识的珍馐,前一阵南北交兵,路途不通,以前的存货用得差不多了,现在见又有人带海产来,全想着生意不能耽搁,最好能抢在别人前吃下来,好赚一笔热钱。
郑司楚不好容易摆脱了这些商户的纠缠,在东平城一家名叫“时元栈”的客栈住下。这家客栈不算太小,现在却已住满了商户,院子里也堆满客商的货物。郑司楚住下后,心想首先是打听到那王真川。好在王家的刀铺乃是老字号,很好打听,只是听得消息上门来收购他带的海货的人却络绎不绝,他们只道郑司楚是要待价而沽,不住加价,闹得郑司楚脱不开身,有点后悔不该改扮成贩运海产的商人了。
到了黄昏吃罢了饭,郑司楚与断土沉铁两人商议该如何下手。那王真川是肯定不会自愿跟他们走,只有将他绑了去。要绑个人本来也不是很难,但王真川有一份偌大家当,只怕一绑走连蒋鼎新都要惊动,事情一闹大,想逃走就麻烦了,所以郑司楚准备暂不行动,要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黄昏时下手,这样王家发觉就是第二天了,就算蒋鼎新马上派出追兵,自己一行人有了一晚上先行之利,谅他们也追不上。如果能把失落在左桥号的三匹飞羽都找回来,胜算便更高了。只是左桥号在东阳城,要拿回来就必须渡江,怕就怕时间来不及。
他们正在商议,门外突然响起了时元栈一个跑堂的声音:“施客人,您在么?有人要找您。”
断土现在化名为段大,沉铁是沈二,郑司楚则称施正。那跑堂的一嗓子响起来,郑司楚一时间还没回过味来这“施客人”是称自己。他站起来开了门道:“什么事?”
一开门,他心里就一阵叫苦。门外那跑堂的身后,站着的,竟然是当初他去送货的林家管家施国强。施国强和他见过一面,当时郑司楚扮成一个口齿不灵便的五毛,没说几句话,也不知施国强记不记得自己的声音,但见到这人总让他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