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雁容见有外人进来,走进内室暂且回避。她一边补着衣服,外面的声音不住地传来。只是傅雁容向来对军政之事不甚关心,现在更不想去听,因此毫不上心。过了好一阵,等她将衣服补好,听得外面已没声音了,定然宣鸣雷与伯颜都已告辞离去。她走了出来,见郑司楚坐在桌边,面色很是难看。傅雁容心中一沉,问道:“司楚,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的脸色有些沉重,听得妻子问自己,他喃喃道:“原来,刺杀大统制的,竟是老师。”
大统制遇刺,这是近期以来最大的事了,甚至比南北交兵还要大。只是这么一件大事,北方出的公告却语焉不详,只说宵小作祟,谋刺大统制,根本没说是什么人,旁人只不过看到对狄复组的搜捕大大严厉,猜到行刺的多半是狄复组。郑司楚当然早知道是狄复组干的,却直到现在才得知细节。
狄复组联络的刺客,竟是老师!郑司楚还记得那一回自己一家南逃,自己也曾向老师说起,大统制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人,他让老师随自己一家去五羊城,但老师却拒绝了。那时他听父母称老师为“小殿下”,却不曾明说,此番从伯颜口中才得知老师原来是前朝宗室,曾经是自己生父军中的监军。自己一家南逃后,老师知道大统制不会放过他,因此离开了无想水阁。因为深知大统制手下之能,因此老师不惜漆身吞炭,彻底改变了样貌声音,却没有走远,就在雾云城外围化身为一个狄人牧民。
漆身改换肤色,吞炭改变声音。郑司楚还记得老师在无相水阁时,虽然生活清贫简单,但衣著一尘不染,饮食也精益求精,举手投足间仍能看出高雅的气度。他居然能吃这等苦头,可见对大统制的仇恨深到了何种程度。想到在雾云城外西山与老师的一别已成永诀,郑司楚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傅雁容并不知道郑司楚的老师是谁,但见他如此伤心,心知这老师定然是个在郑司楚心中极为重要的人。她坐到郑司楚身边,将他的右手握在手中,轻声道:“司楚,别难过了,都已经过去了。”
她虽然是安慰丈夫,可话未说完,声音却有点哽咽。郑司楚心想老师刺杀的大统制,说起来还是傅雁容的舅舅。夹在当中,她确实难以出口。想着,郑司楚叹了口气,也低低道:“阿容,真是难为你了。”
如果自己麾兵北上,迫得傅雁书战死,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吧?而傅雁书如果迫得自己战死,她也同样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哥哥。傅雁容紧紧拉着郑司楚的手,似乎生怕他就此一去不复返,也不敢看他,小声道:“司楚,你说,能不能就这样结束战争?”
郑司楚苦笑道:“到了这时候,怎么还有可能。”
“为什么不行?明知是必败无疑,难道还硬要去送死么?”
郑司楚叹道:“作为军人,令行禁止,虽误亦行。阿容,雁书兄也是一样。”
傅雁容看着他,眼里突然有泪水滚落。郑司楚很少看到她哭,那回她被南军抓住时曾吓得哭过一次,后来母亲去世,她也曾陪着自己落泪,以后就没有了。可现在她的泪水又在不停地流,淌下白皙的脸颊。郑司楚心里一疼,伸手抹去她腮边的泪水道:“别哭了,哭起来可不好看。”
“司楚,我真的害怕你哪天出去就回不来了。我不要你做什么英雄,别打了,你再去和哥哥谈判,我陪你去!”
其实这个主意郑司楚何尝没有想过,他也希望能够和北军达成和平协议。虽然上一次的协议被冯德清驳回,这一次北方答应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但郑司楚一直觉得还有这一线希望。只是伯颜此次过来,却把这一点微弱的希望都扑灭了。只是这些话他也不想多说,说了只会让傅雁容更担心。他说道:“别说了,休息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傅雁容抹了抹眼角,小声道:“你也早点睡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嗯,明天长老会要召开紧急会议了,我得准备一下明天要说的。”
“紧急会议?”傅雁容眼里闪烁了一下,“是因为那个狄人来了么?”
“是啊。反正,我们这一次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他这么说,傅雁容却根本没有宽心的意思,只是道:“好的,你也别太累了。”
看着她的背影,郑司楚心里有种莫名的痛楚。傅雁容的心里定然无比矛盾,南北双方此番决战,一边是亲哥哥,一边是丈夫,无论哪边赢哪边输,对她来说都是一个悲剧。
阿容,也许,这场战争真的毫无意义,只是已经停不下来了。
在灯下,郑司楚坐了下来,默默地想着。这个念头并不是第一次起,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强烈。其实就是宣鸣雷带着伯颜来造访之前,他就一直想着向长老会提出停战的可能性。只是伯颜来后,告诉他狄复组的大师公策划了一个大计划,已经开始实施,要郑司楚千万不可丧失信心,定要坚持下去。
大师公的这个计划,竟然与郑司楚所定的绝后计完全雷同,只不过更加激进一些。狄复组这些虽然没能发展出多大的军事力量,但也已经在各地暗中埋下了不少人手。大师公同样看出了北方这个大计划背后致命的漏洞,下令狄复组秘密成员向北方几个产量大省集中,就等今年秋粮收割时同时发作,一方面放火烧粮,另一方面挑拨饥民闹事。这般双管齐下,定然使得北方焦头烂额,无法兼顾,最终三路出击也彻底破产。郑司楚听了后暗暗吃惊,问这样大规模行事,岂不会让北方将注意力集中到狄复组身上?伯颜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牺牲也在所难免”这样的话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是要南军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狄复组在北方腹地的攻势除死无休,定要让北军无法维持进攻。
这样的话,对长老会的成员们定然诱惑力极大。郑司楚本来就想到过如出一辙的主意,知道这个计划相当可行,但实不异饮鸩止渴,他先前跟宣鸣雷说还是不要执行了,就是因为觉得一旦执行,狄复组率先就要遭到重创,只怕他们也不愿。谁知道那位大师公居然毫不犹豫,先行执行了,难道狄复组竟是把再造共和看得比狄人的生存都重么?
他沉思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面前的油灯闪了闪,一股风从身后吹来。他扭头一看,只见傅雁容披了件外套走过来。现在天气虽然较热,但晚上到底还有点凉意,郑司楚见她衣着单薄,怕她受凉,忙走过去道:“阿容,你怎么下来了?”
“都半夜了,我见你一直不睡,不放心你。司楚,你不能躺下了想么?”
半夜了?郑司楚看了看窗外。果然,窗外昏暗一片,夜已很深了。他笑了笑道:“好吧,我这就去。”
他拿着油灯,扶着傅雁容上了楼。狭窄的楼道,人走上去时,楼板还发出“吱吱”的响声。傅雁容偎靠在郑司楚身上,也不说话。夜很长,但再长的夜终会天亮,他们却希望这个夜永远没有日出的时候,这短短十几级楼板也宁愿永远都走不完。
然而楼板很快就走完了。上了楼,郑司楚将油灯放在床边的柜上,柔声道:“阿容,睡吧,很晚了。”
等傅雁容躺上了,郑司楚吹灭了灯,躺在了她身边,伸手将她揽入怀里。伊人在抱,夜凉如水,一切都仿佛一个梦般美好,只是这美好的一切也会如梦一般短暂。
“司楚,你为什么说停战没有可能了?”
黑暗中,傅雁容突然问道。她向来不喜这些军政之事,平时听都不愿听,郑司楚不知她今天为什么打听个没完。也许,她也已经预感到最后的日子要来了吧。郑司楚道:“你别问了,反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