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之死

刚下过雨的傍晚,刘子其自己在校园里走。

一年前有一次建校劳动时,刘子其发现在校园里有一个不一样的角落。那是在礼堂后,转过一个没人打扫也没人再让它增加的垃圾堆,就可以看到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小水池。池水早已干了,水池外槽高出地面的部分是用黏土筑成,上面还残存一些尚未剥落的琉璃瓦。水池右边不远处有两根木柱,柱子之间相隔有一米半,斜斜地竖在那里,让人怎么也猜不到它们是作什么的。

水池再往前,就是一小块绿色的王国。这里是校园的西北角,院墙在这里拐了个弧线。在这个弧线围成的小角落里,大约十几平方米,生满了植物。透过密密的爬墙虎,可以看见这一段弧线的院墙与其他地方的不一样,不是灰暗的水泥墙,而是红粉墙。可能是由于爬墙虎附着的缘故,红色仍然没有褪去,只是变得淡了。刘子其想,一定是砌院墙的时候工人偷懒,把原来的老墙也用上,没有拆掉。

爬墙虎下边,是一片绿油油的小草。这草分外丰肥,叶子仿佛染了颜料一样。草地外边有一圈毛茸茸无人修剪的榆树墙。在草地中央,有一棵丁香树。

这棵丁香树仿佛是角落的精华。那天刘子其第一次来到这里,头一眼看到的就是丁香树。它太抢眼了。所有的植物似乎都在依偎着它,簇拥着它,看护着它。

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在刘子其心中,带着一种神秘的奇特的气氛。甚至有一次,他梦到了它,十分清晰:阳光照着小水池里的水,泛着磷光;两根木柱拖着秀丽的阴影;丁香树无声热烈地摇摆,还有红墙上的爬墙虎,所有这些都是带颜色的,新鲜极了,象被天河水洗过一样,闪着光泽,恍如天堂的一角落在人间。以后刘子其没事儿就到这里来,今天也是。

刘子其灵巧地跨过地面上的积水,慢慢向礼堂走。他高挑的个子,头发整齐,衣服简单干净。刘子其应该算是长得好看,可他从未多想,也没有人这么说过他。

他从院墙和礼堂中间的垃圾堆旁绕过,走到水池边,发现丁香树下站着一个人。

刘子其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好。一般,从没有别人到这样偏僻的角落来,最多只是想通过离这两百多米的小北门出校园,图近便才从这里路过,从没人在这里站一站的。刘子其本来是一心一意只想着到这里来呆上一会儿,现在发现这里已经有人了,就一时应变不过来。

他楞楞地看着对面那人。那是个女孩子,穿着简单普通,甚至还有点旧,可人长的好看。此刻她正站在丁香树前,双腿并直,背着手,双眼瞧着刘子其,嘴角分明有笑意。

刘子其想,怎么也得作点什么才不显得太尴尬。

他就冲那女孩点点头,可能还笑了一下,然后一低头,向右一拐,从礼堂和院墙之间的小路向西走,从小北门走出校园。

他在校园外转了一转,混乱的心绪渐渐稳定,他让自己相信,他本来就是想从小北门出校园的。

天渐渐黑下来,刘子其又从小北门走回来,他匆匆向西北角一瞥,可以看见那女孩还在那里站着,淡黄色的衣裙在绿的衬托下分外显眼。

刘子其径直往宿舍去了。

(三)

第二天三、四节没有课,刘子其又到图书馆顶层的阅览室去看书。

由于图书馆是全校最高的建筑,从他的位置,可以俯视整个校园。

这是怎样的校园呢?虽然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可校园里并没有花。去年种的草也枯死了。榆树墙被践踏得七零八落。去年冬天,园工还

把所有的柳树都锯了树冠,说是走路挡眼睛。整个学校显得空荡荡,灰蒙蒙的。

只有西北角那一小块,那一角是何等的绿呵,空置在这样的校园里,显得如此孤立无援,寂寞和不和谐。刘子其盯着那一角绿,心里想:可能只有我和那个人,曾在那里站一站吧。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刘子其低着头,忐忑地向西北角走去。他已经决定:要是那个人还在,他一定和她打招呼,问问她是谁。

太阳已经落下去,天空变成深蓝,有一颗星星最早亮在天际。

来到目的地,刘子其抬起头。那女孩真的还在。她仍然站在丁香树前,两腿并直,背着手,淡黄色亭亭玉立在绿色中。她还是那样看着刘子其的到来。

明明已经作了决定的,可刘子其现在又慌乱起来,竟然一闷头,又朝小北门那边去了。走出校园,他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念叨:“真是太长时间没和陌生人打交道了,特别不习惯——就是这样。”他安慰自己。

静了静,他忽然惊觉:“我不是已经决定了么……决定是决定了……可怎么……”他突然大惊失色:“难道我原来是个胆小懦弱,不重承诺的人!”

刘子其匆匆返回校园,看着那绿色中的黄色块。他快步向角落走去,不再管情绪的变化。

他扶着木柱站住,见那个女孩蹲在丁香树下,两手托着腮,表情似乎是有什么事不懂,有什么事不开心,可又十分安静的样子。她长长浓黑的头发垂落肩背,睫毛衬托着两只大眼睛分外精致,眉毛一直延伸,快要到鬓角。由于被手托着腮,小嘴嘟着。

这时女孩放下手臂,抚了抚面前的小草,撩起眸子,就看见刘子其。她一下子笑了,这刹那意外的相遇,让她来不及遮掩,心事暴露无遗。

刘子其也冲她笑。他觉得很开心,就不那么紧张了。他绕过榆树墙,走上草地,来到女孩面前,也蹲下去。

女孩因为刚才的表现而有点腼腆,可笑的很由衷。

刘子其问:“你是在等我么?”

女孩的脸更红了,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可我们不认识啊。”刘子其笑着说。他一点也不紧张了。

女孩笑笑,摇了摇头,又皱皱鼻子。刘子其被她这个滑稽的表情逗乐了。

他低下头,发现她蹲在泥土上。

丁香树四周一圈并没有草。由于昨天下过雨,土还是湿的。女孩的脚上穿着一双纯白的鞋子,鞋帮上都沾了泥土。

刘子其说:“你看你怎么站在泥土里,鞋都脏了。你倒是站到草地上来啊。”

女孩低下头,甚至还撩起裙角看看,就抬起头,也抬起手,把一双白白的小手伸到刘子其面前。

刘子其站起身,握住她的手,把她也拉起身。

女孩被刘子其握着手,她一跳,跳出泥土,踩到草地上。刘子其退后一步,让她有落脚的地方,双手一用力,扶她站稳,手上感觉到她轻盈的重量。

他俩坐在草地上。女孩也学刘子其的样,双足靠拢,双手抱膝。她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好看地笑。

刘子其本想问她几个问题,看她这个样子,觉得问话是多余的事。

刘子其的目光越过女孩的头顶,落到丁香树上,他惊奇地发现,丁香开花了。

“呀,树已经开花了。我真粗心,都没注意它是什么时候开始开的。也许就是这两天吧,开的并不多。”刘子其说到这里,看看女孩,他自己笑起来:“我平时和同学在一起总不愿说话,可今天却总是想说,都有点多嘴多舌了。”

女孩安静地笑了,摇摇头。

“是嘛?”刘子其也笑了。

“我非常喜欢这里。这儿很好,很特别——我这么觉得。有一次我在梦里还梦见过呢。还有……”他一时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他目光落到那两根木柱上。

“还有,我怎么也猜不出这两根柱子是干什么的。”

他的目光又转向女孩。

女孩仍然是不说话,抿着嘴看他说。

刘子其突然对自己很失望,低下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子其发觉天已经黑了,赶忙抬起头寻找那女孩。

女孩清亮的目光正注视着他,看他在看自己,微微笑了笑。

刘子其心里突然暖融融的,这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

刘子其楞楞地凝视着黑暗里她的笑容,心里一阵怅然,想:“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呢,还是象梦一样,并不实有?这女孩的笑容,要是因为黑暗我看不见,是不是她就不存在了?”

这时,刘子其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握在他手上。他心里的暖意更浓了,他的心被一种温柔包裹着,象要哭泣的样子。他不再做声,站起身,握着女孩的手,把她拉起来。

“你不走么?”刘子其问。

女孩摇摇头,示意他先走。

刘子其叹口气:“你一定比我更喜欢这里。真的喜欢时不说的,不象我,老挂在嘴上。”他垂下头,“我先走了。”

他在夜色中转身,慢慢地离开。拐过礼堂,他又偷偷探过头,那女孩还站在草地上,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淡黄色的衣裙在黑暗里烁烁闪光,好象月亮缺掉的一块落下来,落在那个黑黢黢的角落里。

走过教学楼的时候,刘子其才发觉天真的很晚了——教学楼已经漆黑一片,只有楼门前两盏壁灯发出幽暗的黄光。

这么晚的天,怎么能让女孩子自己回家呢?

刘子其快步向礼堂走去,后来索性小跑起来。跑着,他心里有个预感,就是他不会在他想去的地方再看到什么人。

刘子其跑到那小花园,哪里还有人呢。

月亮静静地悬在丁香树上,星星象滑过的天使的眼,丁香树沙沙地响。

刘子其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一点声音都不出,突然流下泪来,转身跑开了。

(四)

刘子其躺在上铺他的床上,大睁着眼睛。

“我又作了一个关于那个角落的梦。我作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女孩……”

“可是不是梦呢?那感觉多真实啊!她有重量,体温,还有手……”

“不过你可曾看清了她的样子?你可曾记得她说的一句话?都没有!”

“那一定是梦了,一定是梦。我一定是在自己骗自己。”

刘子其想到这里,那种暖融融的感觉又升起在心中。突然他对自己厌恶极了。

“真恶心!”

一种失去了天堂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一下午,直到太阳落山,刘子其一直在数丁香树一簇簇淡紫色的花。

天暗了,夜幕降临。

刘子其冷笑了一声:“哼,你还说有人会来,会在这里一起和你坐坐。哪有呢?”

他心里充满对自己的恶毒的快意。

“同类。对,就是这个词。我从来没有过同类,我总是一个人。”

他站起身,离开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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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的食堂不算小,但相对于在校学生数量,也不算大。加楔 的人还是不少,因为真的发生过排到最后就打不到菜的现象。

刘子其站在队伍偏后一点,头向食堂的门转过去。在出出进进的人群中,他发现有一个女孩一个人低着头从右边走过来。刘子其看见了她的侧脸。这正是那个女孩!她这时也抬起头,远远看见了刘子其,就冲他淡淡地笑笑,又低下头,继续向前走,转身出了门。她的头发和衣襟被风吹得向后扬起。由于逆光,她全身轮廓模糊。

刘子其大叫了一声,从队伍里冲出来,跑出食堂,四处张望。他看见几个长发的背影,打算追上去瞧仔细,走了几步,又收住脚。

他笑嘻嘻地走回食堂,站到队伍的最后。

(五)

刘子其快步朝女孩走去。“不是梦!”他心里大喜,重复念叨着。

“不是梦!”

他抑制住激动,走到女孩面前。女孩立刻向他伸出手。刘子其低头一看,她还是站在丁香树旁的土地上。他笑着握住女孩的手,扶她跳上草坪。然后他俩像前天那样坐在地上。

“你昨天怎么没来?我一直在等,可你没来。还有,那天晚上你说不想走,后来又一个人走了。后来我还以为,还以为是梦呢!我今天中午看见的是不是你?你一转眼就走远了。”

刘子其差一点就要问:你不会说话么?可他怕女孩真的不会说话,就没问。

女孩碰了碰刘子其的手臂,用手指着刘子其身后,那手就在刘子其脸侧。刘子其转过头,可以嗅到淡淡的香味。

女孩指的是那两根木柱。刘子其看了,回过头。女孩抓起他的手,用右手食指在他手心里划。划了一会儿,她抬起头,两只漆黑的眸子看着刘子其。

刘子其想了想,知道她是在自己手上写字,要告诉她木柱的作用。刘子其笑了,说:“你再写一遍。”

女孩又写了一遍。刘子其琢磨了一会儿,说:“是个‘秋’字?”

女孩提起嘴角笑了,又皱了皱鼻子。她握着刘子其的手还要写。刘子其按住她的手。“等等,我好象想到了。我猜猜看…秋…是秋千!是原来秋千的架子,对不对?”

女孩粲然而笑,点点头。

“是。我终于明白了。你可真聪明啊!我想,这里一定原来是个大大的花园,后来年代变了,就破旧了,后来就被我们学校占了,只剩下这一角…秋千…以前,这里一定更好,秋千周围有小孩子跑来跑去,他们会把秋千荡得老高。一定也有过很快乐的时光。”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中,仿佛正有人把秋千荡得老高一样。

这时,天空深蓝,飘着暗色的云。

好半天,刘子其回过神来。他忽然兴冲冲对女孩说:“你叫什么名字——好几天了,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我叫刘子其,你呢?”

女孩还是不说话,只是指指丁香树。刘子其心想:“看来她一定是不会说话的。”

他笑着说:“丁香树?你叫丁香树?多奇怪的名字!”

他故意把“树”字重读。女孩咧开嘴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她嗔怪地用手指背弹弹刘子其的手。

“我知道你叫丁香。你姓丁?真巧,恰好这里有一棵丁香树。你一定是看到这里有棵丁香树,才愿意到这里来。”

丁香摇摇他的手,也摇摇头。她伸开双臂,然后又合拢在胸前,脸上是幸福喜悦的笑容。那意思是说,她多爱这里的环境呀。

“是啊。对,你还猜出那两根柱子的用途呢。你一定也是很喜欢这里——你也许从小儿就到这里来吧?”刘子其忽然想到这一点。

丁香使劲地点点头,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时候,看到她在笑,我多快乐啊!”刘子其想。于是他说:

“我多快乐啊!丁香,你知道么,我看了许多许多书,想知道人是怎么回事。人活着就是要活得快乐呀。我知道,清醒和简单是快乐,清醒和简单得象个孩子一样才是最快乐的。这几年,我一直记日记。我知道我想的事和他们是不一样,我只能写下来给自己看。我感觉自己这几年不象小时候那么清醒和简单了。看的书越多,越不清醒和简单了。你看过那些书么?古代的,现代的,西方的,东方的,我都看。可大部分虽然说的很对,但太复杂。我还是爱看童话”刘子其说到这儿,笑了。“你不会笑话我吧。我小时候,认为所有的物件都是有感情的。我总想,要是人不再想更多的,只是人人天天都在写童话,而不去写那些大道理,那人活的该多有趣!丁香,你看过童话么?”

丁香感兴趣地睁大眼睛看刘子其述说,听到他问,摇摇头。

“你怎么能?不会有人没看过童话就长大的。你一定在骗我…真的没有?太好啦…我是说,这样,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我可以一天给你讲一个!好不好…今天就开始…我先给你讲…拇指姑娘好不好?”

刘子其于是开始讲拇指姑娘。在讲述中,他看出,丁香真的没听过。于是他把故事尽量讲的精彩。

月亮更小了,慢慢滑过天际;星星永不疲倦,在墨蓝的纯净的天空中眨眼睛;有风吹过,丁香树沙拉拉地响。

“…燕子带着拇指姑娘飞到南方,来到一个花园,很大的花园。在花园里,尽是美丽的花儿,每一朵花儿中,都有一个和拇指姑娘一样大的精灵。在一朵最大的花里,坐着一位俊美的小王子。燕子把拇指姑娘放到这朵花里,小王子看到她,笑着走上前来,把一顶美丽的皇冠戴在拇指姑娘的头上。所有的小人都欢呼起来,庆贺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王后。”

刘子其又一次沉浸在故事里。丁香也挺激动,脸上尽是憧憬的笑容。

“所以我说,快乐也是寻找到自己的同类。拇指姑娘和老鼠,蛤蟆什么的在一起,怎么会有快乐呢。只有找到真正的同类,才有清醒,才有真正的快乐呢!”

刘子其快乐地说。他这时发现丁香的表情变了。她收起笑容,怀疑地看着刘子其的脸。刘子其吓了一跳。

“怎么啦?”他问。

丁香低下头。

这时天全黑了。除了星月,只有校园外的教师住宅楼里飘过光亮。

丁香把下巴靠在膝盖中间,垂着头,长发从两侧遮住了脸,显得心事重重。

为什么会这样呢?刘子其不敢再说些什么。他等着丁香要怎么做。

丁香忽然抬起头,伸手紧紧握住刘子其的手,握得那么紧。她双眉紧锁,目光如此伤情,鼻翼轻轻扇动,短促地呼吸着。

刘子其不懂她的心思,不知该怎么办好。他看见丁香眼里泛出泪,被微弱的光照亮。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

(六)

刘子其坐在黑暗的草坪上。清风徐来,花香幽微。他看着丁香模糊的面庞和双眼点点泪光,他的手被握在丁香的手里。

对面的这个不说话的女孩他之认识了两天,可现在她正握着自己的手在啜泣,而他自己的心里,这时忽然升起一种叫做“陌生”的感觉,十分陌生,仿佛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没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一下子坐到这块草地上,被丁香握住手似的。他所有的感官和大脑脱节。

刘子其忽然在脑海里回忆起他小时候的事,确切地说是他家曾养过的一只狗。刘子其的家以前住乡下,那狗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家里人当它是一口人待。本来,刘子其因为父亲的原因,被人瞧不起,被人欺侮,那狗一直帮他,有一次还救了他的命。后来,由于父亲调工作,全家人搬到城市里,住单元楼。那只狗也一起搬来了。不知怎么的,家里人就开始讨厌起它来。那是一只会跳会叫,做事非常严谨的好狗,可家里人已经讨厌它了。刘子其不愿意自己也对它不好,可心里莫名其妙的,对它也不象以前那么亲。后来那狗就自己跑了。家里人更骂它忘恩负义,压根不再提起它。

一个月以后,原来的老邻居来,才又说起那狗,说它已经死在他家老房子那儿了。

刘子其脑子里就忽儿一下子掠过这些,他脑子里甚至还显现出那狗瘦骨嶙峋地卧在他家老房子门前咽了最后一口气的样子。其实他没有亲见。他再没有回过乡下了,关于那狗的死相,只是他的幻想。

刘子其想过一节,茫然站起身,扶起丁香。她仍然小声啜泣着。

她站起身,看了看刘子其的脸,突然双手使劲,推开刘子其,自己一转身,却摔倒再草地上。

刘子其被她推得向后退了一步。他看着丁香淡黄色的身影一晃,声也不吭地摔倒在地上。

他的心象被谁锤了一下,钝钝地一痛。他跪下左腿,伸手去扶丁香,遇到她的手,她向外推,力量很小可态度如此决绝。

刘子其脑子一片混乱。混乱到极点,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他站直身,小声说:“我不愿意让你不高兴的。其实我从不愿意任何人因为我有一点不高兴的。”

他心不在焉地转身离开。

拐过礼堂,他开始流泪,眼眶湿润了。他脑子里又反复想着那狗的事。

他想,“我为什么想到那狗?”

“因为他们都不说话,都不让我明白他们。”

他这么想。

“要是我能明白他们多好啊!我为什么不明白呢?”

刘子其停住步,在黑暗里抹抹眼睛。

“唉…可我…我是多么爱他们哪。”

(七)

小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淅淅沥沥的小雨从铅灰的云层落下来,落在灰暗,毫无生气的校园里。

刘子其不再去那个角落。

这天吃过晚饭,刘子其打着伞一个人走。他穿着淡白色的衣裳,象魂儿似地再雨幕中游荡。

“天气不好,她…丁香…一定不会去。”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举步向礼堂走去。

一切依然。爬墙虎和草坪的绿色更深了,又亮又鲜艳;丁香树上开了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小水池里积了少许雨水,雨滴下来,积水一纹纹摇荡;两个木柱透湿,呈现深红褐色,静静立在雨中。

刘子其走上草坪。他看见丁香树周围尽是被雨打湿的花瓣,淡紫色的落了一地。

“谢了,还没人来看就谢了。”

他俯下身,发现了树下泥土里有一对脚印,周边圆溜溜,小巧可爱,整齐而清晰。在那脚印里也飘落了淡紫色的花瓣。

刘子其眼前又出现那一双白色的鞋子,鞋边微微被泥土沾湿……

“她一定来过。她还是孩子呢,愿意踩在泥土上……也没有人扶她跳出来了。”

刘子其看着脚印发愣。他想:什么样的才算是清醒的呢?我可曾有过这样的状态?我想用一生追求,想保护的原来是梦一样的虚空吗?我可曾清醒地做一件事,让一个人快乐过?没有。甚至我连别人为什么不快乐都不知道。我可真没用啊……

他把伞挪到前头,给脚印遮雨,自己就楞楞地看着脚印,他后背的衣服不知不觉被雨打湿了。

第二天,雨停了。熬过了一个枯燥无聊的白天,刘子其吃过了晚饭,又来到这里。

丁香正蹲在泥地上,还是用手托着腮。

刘子其走到她面前,也蹲下。

丁香眨了几下眼,心事重重地看着刘子其。他也看着她。

“这星期你一直都来么?”刘子其开口问。

丁香深深换了口气,就象小孩子在睡觉时换气一样。她摇摇头。

“我不管我作错了什么,你都不肯原谅我么?”

丁香又摇了摇头,然后就把双手递到刘子其面前。

他们又一起坐在草地上。刘子其把事先准备好的小垫子放在草地上让丁香坐,自己就坐在草上。

他们都不说话。两个人之间气氛十分僵硬。刘子其非常想说些什么可说不出,在心里压着,不舒服。

时间一点点过去,刘子其开始觉得平和了。他能闻到丁香身上淡淡的香气,他看着她并拢的双脚,穿着边沿被泥土微微沾湿的圆溜溜的白色鞋子,鞋子上露出一小截浑圆纤巧的脚踝和小腿。他看着她叠在一起放到膝上的手。丁香低低头,长头发就从脸侧滑下来几缕。他看着那几缕黑亮的头发在丁香洁白的腮边搭了好长时间,忍不住抬起手去,想给她拢好。丁香却把他的手挡开,自己拢好头发,侧过脸,笑了。

刘子其也笑了。丁香把手递到刘子其手里,刘子其轻轻握着。

刘子其的脑子越来越清亮,心绪平和。

刘子其想,“这就是么?难道我一生想要的,就是和丁香这么坐在一起这么简单不简单,因为,遇见丁香,是很偶然的…可我能一辈子就这么和她坐着不能…即使能,难道我…我能保证今后只要我们坐在一起,我就这么清醒…能么?”

想着,刘子其又迷惑起来,他抬眼看着丁香,她也正在看他。

天色又暗下来,丁香的面色在这样的天光下呈现藕荷色,她的眉眼被这样的脸庞衬托,有种浓郁的感觉。

刘子其忍不住,说:“丁香,你说句话好么?好让我明白啊!”

丁香低垂下眼帘,默默地,仍然不说话。

刘子其忽然听见远处有人走过来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了。他紧张起来,他心里想:“我为什么紧张呢?一定是怕别人看见我和一个女孩坐在一起。——可这又有什么不对?”他发现丁香比他更恐慌,两只眼睛惊恐地看着有人要来的那个方向。

刘子其有一点高兴:“原来她真的跟我是一样的。”

这时人已经走近了,是两个人。有一个小声对另一个说:“看,那个人是不是刘子其?”另一个不回答,径直走向榆树墙,喊:“刘子其!”

刘子其回头,原来这两个人都是他们班的。这时,那个人嘿嘿笑,说:“你又有病了。天都黑了,你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干吗?”

“一个人?”刘子其疑惑,他转过头,丁香近似绝望地大睁着眼睛,满脸是极其留恋的深情。

“你是说一个人?”刘子其又回头对同学说。

另一个人推那个和刘子其说话的人。

“走吧,走吧——今天是刘子其买他那个小垫子一周年纪念日,咱们别打扰他!”

他俩笑着走开了。

“喂!你说我是一个人?”

刘子其站起身,向那两个走远的同学喊。

两个人没有回答他,大笑着拐过礼堂,不见了。

刘子其转过身,看着丁香,问,“他俩怎么说我只有一个人?”

丁香**了一声,流下眼泪,向他伸出双手。刘子其刚走过来,她就凭空消失,不见了。

“丁香!丁香!”刘子其大叫,然后他一下子明白了。

“我讲拇指姑娘,你生气。你认为我们不是同类,是么?你又何必骗我呢。不管你是什么,你就是我的同类!我要告诉你,我们才是同类!”

象在回答他,丁香树沙沙地响,象似叹息,爬墙虎的叶子互相碰撞,小草也轻轻地摇摆。

刘子其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无声地流泪。

(八)

第二节下课,休息十五分钟这么长。

刘子其站在教室窗子边。有礼堂挡着,并不能看见那棵丁香。

他心里不断重复显现着昨晚丁香消失前无限依恋的脸。

但他心里一点也不伤感。他的心激越,他觉得他所有的梦都有了着落,他依稀在脑海里分辨出了一个他目前都难以想象的美好的未来,现实再不是象铁一般固执顽强,他体会到一种纯洁的极具破坏力的力量,在这种力量下,一切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她又何苦在一开始骗我,”他面带笑容地想。“可以后她再也不用了。”

“我们是真正的同类。她不会再孤单,而我呢,我会……”

有人叫他的名字。刘子其回过头,是班长。他扬了扬手中的纸片。

“刘子其你的电报。”

刘子其接过来拆开,心里微微感觉奇怪。他看见上面清晰的一行字:“父病速归母电”。

刘子其心平气和看了几遍,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

班长探过头去看了一眼电文,就说:“你去系里请假吧。”

他看刘子其站在那里不动声色,一牵他的手:“我带你去!”

他俩来到系办门口,听见里面有说有笑挺热闹。

班长敲了敲门,领着刘子其走进办公室。

屋里的人都没看他俩,正兴致勃勃地谈论新建教师住宅楼的事。他们班辅导员也在,他将得到两居室的一套房子呢。这样就省得他现在和妻儿住学生宿舍了。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他高兴的不得了。

后来老师的热情减了减,班长走上前说明来意。刘子其把电报展示给辅导员看。

当天下午,刘子其就被心绪极好的辅导员和特别热心的班长送上回家的火车。

(九)

一个月以后,已经是真正的夏天了。湿润的暖风到处吹,教学楼里的寒气早退净了,被锯了树冠的柳树也一棵一棵都发芽,长出绿色细嫩的新枝。只是粗壮的树干上顶着一蓬柔弱的枝条,有些不大好看。

这天傍晚,从校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人。他是刘子其。一个月没见了,他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左手手臂上多了一条黑布做的箍。

刘子其冲入校门,背着包就往礼堂跑。

这时天已暗下来,太阳落下去,西边只剩一小片飘渺的晚霞。

多么熟悉的傍晚时光啊!

刘子其拐过礼堂,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段爬满了爬墙虎的红墙已经不存在,院墙在这里扒开一个大裂口;小水池被填满;榆树墙和绿草地不见了,被铲平了,只剩灰色的土地。总之,刘子其心中的那块绿色的角落消失的无影无踪。

刘子其扔下包,一步步走向新垦过的凸凹的土地。在地上,中间位置,有一个深坑,从黑黑的土壤里,伸出一根根白色裸露的根须。

刘子其蹲在坑边,凝视坑底。泪眼朦胧中,那些裸露的根直直探出泥土,就象丁香白白的小手,正伸向他,带着一缕幽香……

他抹抹眼睛,长叹了一声,四下里望了望。周围搭起了活动房。在一间房前,他看到了那两根木柱,两根曾经经历过那些快乐时光的木柱,它们横躺在锅灶旁。

他低下头。

这时,他发现在坑边,紧贴着坑,有一对圆溜溜,清晰可爱的小脚印。四周那么多脚印、车辙都没能破坏它,它是那么完整,那么清楚明白,又那么……凄凉。刘子其看到每个脚印里还隐约洒落几片淡紫色的花瓣。他喉头“啊”地发出闷声,哭了出来。

这时活动房里有人出来,呵斥他,叫他快离开。

刘子其慢慢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漂亮的发卡。刘子其把发卡端在手里看了又看。

他心里想:“我再也看不到丁香了。”

这念头让他绝望透了。这时他只想一下子和身扑进那土坑里,再把脸深深埋进那对脚印。

工人走过来催促他。

刘子其拎起包,转过身。

他忽然打了个冷战,心里象镜子一样的明白:“刘子其,你以前在追求一种清醒和纯洁么?你是在追求它么?你可真无耻啊!”

刘子其笑了。“可我得到了一种永恒啊。”

“丁香,我不知道什么是爱。可是,我知道我爱你了。我们不会再分开,是不是?下次再遇见你,你又是什么了呢?

“可你不管是什么,我都会一下子认出你来的。因为……当然啦,我们是同类么。”

他微笑着,叹息着,慢慢在暮色中走开了。

(尾声)

夏天就这么过去了。一场秋雨,又有一伙人从学校里出发,奔向四面八方。学校里着实闹腾了一番。然后,放假的校园沉寂了。然后,又一批年轻人走进校园,走进拥挤的合班教室听课,新装的木门也不会再被风吹开。

然后就下雪了。

头一场雪总是让人激动的,尤其是头一场就遇到这么大的雪。因为,你上次看到雪,一定是在三百天以前了。所以照相的人很多,好象他们和雪合影,就可以把它留下三百天似的。不管怎样,照相的人很多,孟老师那里就很忙。他洗像又快又便宜。

这天有一个人去洗像。照例填好登记,他把底片递给孟老师。孟老师接过看了,忽然说:“哎,你是不是和一个叫刘子其的一个班?”

那人一楞,回答说是。

孟老师说:“好,我这里有一张像是他的。前几天我收拾旧照片发现的,有大半年了没人来取。”

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个纸袋递给那学生。

学生接过来。

“刘子其他父亲有病去世了,他上半年办了退学手续就走了。怎么,他这样的人也照相么?”

他笑着打开纸袋,取出相片。

照片上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棵丁香树和一大片绿色。

“真是的,”学生说。“他人很怪,照相也怪。哪来的丁香树?”

孟老师皱眉说:“就是学校礼堂后面那个老花园里的丁香树。”

学生一惊:“噢,就是盖教师住宅,后来出事了的地方?原来那里……我不知道还有棵丁香树。”

他又端详那照片:一片灿烂的阳光照着那棵丁香树和它管辖的一小块绿色生机的角落。那无声的明亮流溢的阳光好似充满生命的力量,从薄薄的像纸里透出来,一直逼射进人的心中,如此让人惶恐不安。

他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冷战。

那学生走过一个大雪堆,把那张相片用中指一压,让它深深没入雪中,然后快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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