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末,美国。
风雪于黑暗中又一次悄然包裹了纽约城。
陆海洋冒雪回住所,手脚冰凉,叼着半支烟,顶着一脸苦逼相,一边找钥匙一边抖身上的雪花。
他的家是冷清的,没有半点人气儿。
陆海洋像只死狗,甫一进屋,就迫不及待把自己扔到沙发上。他好好躺了一会儿,才扯过手机数据线充电,一开机,五个未接来电,还他妈都是国内的打来的。
……无视了吧。
冻得僵硬的手一抖,这时屏幕上跳出第六个来电。
陆海洋:“……”
电话一接通,对面喂喂两声,喜出望外:“陆导,你总算是接了!”
陆海洋一脸生无可恋,把脸埋进沙发靠枕里。 щшш◆ttКan◆c○
对面是国内电影界的泰山北斗,大导演张平温,年过花甲,精神矍铄:“陆海洋!什么时候回国呀?这回老头儿手头的戏飚了,有些地方得找个明白的商量!你怎么说也是《俗世》的制片人之一,这都休了半年假了……”
“张老——”陆海洋有气无力地哭诉,“我这边都凌晨两点了,刚才排练厅回来,哪来的休假,忙呀。”
“得,就别框我了!你小子最近不是还在配合着时差同编剧改剧本嘛!”张平温得意挑破,“再说那音乐会的排练哪用得着你这样的导演?也就是走个过场。我说,这李轻舟的演技真是不得了啊,老头儿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找你琢磨琢磨!”
“呵呵,影帝嘛,演技哪能不好。”
“话可不能这么说!国内的影帝老头儿哪个没见过,比他努力的不少,可没一个能有他这样的天赋。”
陆海洋打了个哈欠:“什么天赋?长得帅?”
“你丫找打!那是戏感!”张平温哎了一声,“可别跟老头儿开玩笑了,陆导,谁都比不上你跟李轻舟熟,这部戏,还得你来看看。”
陆海洋瘫在沙发上看天花板,明亮的灯光照出墙纸上的繁复花纹,他眯着眼,鼻翼捕捉到空气里残存的烟味,几近停滞的大脑略微转动了一下。
“熟什么,我都好几年没跟他联系过了。”陆海洋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装作一本正经,“我手头儿是真忙,反正最近是不行。您老放宽心,不是还有后期嘛,不行还能补拍,等回国,我能帮多少是多少。”如果那时您老能抓住我人的话。
“那可说好了!老头儿退休前就指望这部《俗世》,你小子一定得来!”
“好好好……”
挂了电话,陆海洋又躺尸片刻,起身往浴室走。
其实张导说的没错,导演里面,的确是谁都比不上他跟李轻舟熟——至少其他导演没跟李轻舟睡过。
陆海洋清楚那人天才般的戏感,当时看过《俗世》的剧本,就知道李轻舟隔年又要拿影帝了。李轻舟是真能演,戏感好,一秒入戏,对镜头很敏感,然而又不会表现在肢体上,表演自然流畅,好像原本就是这么个人。
不过戏演得再好,总有收场的一天。自处女作大获成功后,凡是碰上李轻舟的工作,陆海洋从不考虑,一口回绝。
懒人,对麻烦最是无情。
磨蹭到凌晨三点,外面仍是一片大雪纷飞。陆海洋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睡衣,冲速溶咖啡,开始工作。
对于自己的电影,陆海洋显然上心的多。这样日夜颠倒陪着编剧捣腾剧本,来回商讨、修改,已经足足持续了两个月。好在眼下问题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磨磨蹭蹭检查完最新修改的几幕,对于接下来半年的工作算是有了个底。
“成。”
陆海洋给编剧回了邮件,把现在定下来的剧本发给制片人,拿去评估,看下个月能不能踩景。
编剧叫蜗牛,目前还是戏剧学院的学生,苦是真苦,就因为开了个脑洞被陆大导折磨了两个月,颤巍巍发来一句:“……以后就用不着我了吧?”
陆海洋:“基本敲定,等开机了再来改,你跟着剧组。”
编剧那边沉默好久,一边是改剧本改得都不想活了,一边又忍不住欣喜幻想自己的作品搬上大荧幕是啥模样,许久来一句:“陆导,你打算找谁来拍?”
这剧本嘛,算是个传奇故事。主角是一个天才油画家兼高富帅,在民国乱世中家道中落,流落西欧,表面像一个最优雅的绅士,内心是一个狂放傲慢的疯子,简单来说,在一系列颠沛流离中诗意而绝望地过完了短暂的一生。
片名《一盎司月光》——纯正文艺片。
这种文艺片要拍成大片,就必须得有张力,不仅考验剧组班子的底蕴,更考验导演和演员的功力,蜗牛写剧本的时候根本没妄想有人愿意拍,得知陆海洋有意思之后,用了好久才确定自己没做梦,又嗷嗷表示想让李轻舟来担任男主角,遭陆海洋无情拒绝。
不过真琢磨起来,除了李轻舟,似乎倒真没什么合适的主角人选。
这片子对男主角的荧屏形象要求太高,别的不说,光是高富帅青年油画家这一酷炫的角色设定,就决定了但凡以娱乐节目、肥皂剧、全民选秀出身的明星,都不会出现在眼高于顶的陆导考虑范围内。
他拍电影就是拍电影,文艺片,更是不要综艺咖。陆海洋名气大,又有星耀娱乐的大老板罩着,其他投资商都拿他没办法,知道陆导的电影不塞人。
陆海洋很懒,但又很有原则——能要最好的演员,就绝不会挑个次的。
于是也不怪编剧这么没眼色,倾向电影圈第一高岭之花。
到时候找新人?
不知道电影学院这两年有没有什么好苗子。
陆海洋一时间也没了逗编剧的兴致,只回复:“再说吧。”
次日。
陆海洋囫囵睡了几个小时,被乐队的电话粗暴叫醒,替补小提琴手声音兴奋,像只欢快的鸟儿,说陈老师从欧洲回来啦,要开始第一场正式排练,请他赶紧过来。
陆海洋接下乐队的工作才三天,就算再消极怠工,也已经学习完陈老师的词条。
陈老师,陈芸,目前国际一流的钢琴家,才气斐然,同不少全球知名的乐队合作过。陆海洋刚接到资料的时候还奇怪,这么漂亮优雅的大师级钢琴家,他在国内竟然没听过,简直没脸在文艺界混了,后来知道人家是新加坡人,遂略感安慰。
他匆匆赶到排练厅,乐队试音的试音,化妆的化妆。在一片嘈杂中陆导的脑壳有点发疼,这时有个工作人员走过来,说陈老师在台上,请他过去。
钢琴是大家伙,一早搬上了台。
陈芸坐在钢琴前,正时不时弹上一段,似乎在找感觉。灯光打了寥寥几束,恰好照亮钢琴家修长优美的手指。
陆海洋再一看陈芸,瞬间被惊艳了——是没想到本人比照片录像更漂亮。他见惯了会保养的人,但陈老师都快五十了吧,瞧上去却是一点不显老,细致优雅,像朵开得恰好的花。
见人来了,艺术家起身,握手:“陆导演,您好,我是陈芸。”陈芸普通话很标准,跟国人没多大区别。
“陈老师,您好。”
“陆导……排练结束后有空吗?我有些事情,想跟您谈谈。”
“……嗯?”陆海洋莫名其妙,呃了一声,“谈?”
“虽然冒昧,但是拜托了。”钢琴家温柔礼貌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苦涩,陈芸低低地说:“我是李轻舟的母亲。”
一直到走进餐厅,陆海洋才缓了过来,他和过去炮/友的母亲见了面,对方要跟他谈谈。
陆海洋也算得上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代表,行得正坐得端,好好拍电影,不潜规则明星,这么多年也就李轻舟一个炮/友,还有这位大明星主动勾引的他,除了这个黑点,感情史比小学生还简单。
谈就谈,反正他也不欠李轻舟什么,也许陈老师不过是来找他谈谈人生理想。
这种乐观心态只持续到了入座之后。
陈芸从包中拿出一份黑色文件夹,轻轻推到了陆海洋的面前。
陆海洋拿惯了剧本,扫一眼过去,目测这文件夹的资料厚度约有百来页,他没伸手去碰,只谨慎开口:“陈老师,这是?”
“病历。”
陆海洋大吃一惊。
对面的精致女人已经摘下了墨镜,保养得当的十指交叉,似乎是因为痛苦,指节显出隐隐的青色。
“这是小舟十五年来的病历,和一些病情的追踪记录。”
陆海洋有种不好的预感,接下来估计都是他不该知道的东西。
“他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了……”陈芸停顿了一会儿,轻轻吸了一口气,说,“小舟的心理医生建议我来找你,四年前你在小舟身边的时候,他的情况是最稳定的。我在欧洲有演出推不开,知道你在纽约休假后,才拜托人用乐队演出把你暂时留下来。”
陆海洋是天生的死鱼眼,不懒散的时候都是一副眼睛睁不开的样子,如今结结实实露出了错愕,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李轻舟是个长期病患?
——什么病?现在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怎么回事?
他原本的确想离开纽约一段时间——这里太冷了。接到乐队的工作纯属意外,若非委托人是他研究生期间的导师,怎么都推托不了,他恐怕早换地方逍遥去了。
那他们又找了他多久?为什么要来找他?
陆海洋涌过许多想法,各种心情,最后张口问:“怎么回事?”
陈芸说:“你看看。”
答案都在眼前的黑色文件夹中,陆海洋翻开,在白纸黑字中捕捉一个个关键词:双重人格,幻想症,精神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