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温好不容易等来了陆海洋,自然不会轻易放人走。陆海洋也不傻,制片人又不是编外人员,自投罗网前,早有了做长期苦力的觉悟,次日自发来剧组报到。
真的投入到电影里,陆海洋才发现这部片子的确是飚了,看完修订过的剧本,一脸同情地看张导:“广电那边过不了吧?”
张平温臭着脸说:“悬。”
“但是剧本修改的很出彩,有种《儿子与情人》的感觉,不这么拍,也可惜,不符合咱们电影工作者的优良作风啊。”
“怎么能不这么拍?”张平温咬牙,“现在也就这么拍了,管他广电能不能过,大不了就删节,怕毛,观众看不看得到是另一回事,反正老头儿是拍出这么个东西来了。”
《俗世》讲的是一个从小在家暴环境中成长的青年的故事,原先编剧想表现的,也无非是探寻在残缺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人,在步入社会后,如何看待家庭和世界。
在原来的剧本中,父亲的暴力让主角极为依赖自己的母亲,主角长大后,父母终于离异,母亲改嫁重洋。男主角步出校园,进入学生时代的高中任教,得到了昔日教导自己的语文老师诸多帮助,而语文老师类似母亲的温柔,成了主角最重要的精神慰藉。
因为李轻舟的个人表现力太强,编剧在和演员沟通之后,主动修改了剧本,恋母情结成为了电影的主题,敏感的涉及到了伦理问题,进一步放大了家庭矛盾,而这个恋母情结的主题,又表现成了对社会关系的一种拷问。
“真是赤/裸/裸啊。”陆海洋又翻了翻剧本,感叹,“女主角的压力这下也大了。”
“李轻舟的感觉太好了,找得准那种畸形的爱恋,不修都不行,郑煜老师说是把他憋着没写出的硬生生演出来了。”张导又得意,“幸好这次第一女主角是阮颜,架得住。”
阮颜是中生代实力影星,十五年就加冕影后了,在这部戏里出演母亲一角。
“这么拼,是要拿奖的节奏啊,国际三大电影节,张导准备冲刺哪家呀?”这电影真拍出来,国内的电影节就别想了,但放到国际上,倒是很有竞争力。
张平温哈哈大笑,他拍了三十年戏,尚未在国际电影节上斩获重要奖项,但对于手头的半成本,已是信心满满,“不如问问李轻舟那小子,国际影帝的位子,有没有兴趣?”
电影拍的慢,陆海洋正式进组后,接下了摄影指导的工作,把心思放在“如何用更隐蔽的手法糊过广电那帮老头子”上。
李轻舟的表演无懈可击,看久了,陆海洋才发现,影帝现在即使出了镜头,身上也夹带着角色的苍白冷漠。
照张导的话,这是有职业素质,真的走进剧本了。查看镜头时,陆海洋偶尔联想到李轻舟的母亲陈芸,真怕李轻舟入戏太深,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张导的剧组很拼,不过工作量都在控制范围内。每天收了工,陆海洋孤家寡人一个,在公司工作室里重要的东西都搬到小区了,就干脆回家。半个月过去,陆海洋和小区里下棋的几位老人都混熟了,还是没看见李轻舟的影子。
平时在剧组,李轻舟对他也客气,至少是表面上。
陆海洋投入工作时分不出心思想别的,时间长了,又开始心存侥幸,李轻舟也许早就不想他啦。
这么过了一段时间,楚新雪打电话过来问情况,陆海洋说没情况。
陆海洋认真问:“哎,李轻舟这状态……他是不是有恋母情节啊?你们到底了解他哇?可别找错人了。”
至于那天李轻舟占有欲的眼神,他全当做没察觉到。
楚新雪说:“他对母亲的感情可能还没对你深。”
“这玩笑开大了吧?”陆海洋嗤笑,“他是精神有问题,但总起码还是个人吧?我还能重要过陈老师?”
“情感问题是最复杂的,如果对一个人好就能够得到一定的回报,那么治疗他的人肯定不会是你。”楚新雪断了陆海洋的设想,说,“我看过剧本,你放心,他只是在复制角色。”
这回答很玄。
陆海洋心中一动,想了想,说:“如果有一个角色的状况和李轻舟本人的情况很像……会不会对他的治疗有好处?嗯,就像有心理障碍的人,似乎会通过复制带给他心理阴影的场景的方式……刺激这个人,从而走出去。”
楚新雪沉默了很久,“你的戏?”
陆海洋说:“嗯?”
“你说的方式不太靠谱,但如果是你要拍的电影剧本的话,给我看看。”楚新雪说,“他接下的每一个角色都会经过治疗团队的研究。”
“就算合适我也不一定会给他拍啊!”陆海洋说,这么些年来,他可一直在避免和李轻舟的合作。
楚新雪倒是笑了,“如果一个角色他合适,你确定还可以找到比李轻舟更出色的演员?”
陆海洋无语,还是将《一盎司月光》的剧本发给了楚新雪。
他不是嘴硬的人,是得承认,他找不到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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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昂走下阁楼,木地板嘎吱嘎吱作响。
房东正在煎培根,听到声响,探出头:“陈,有你的信。”
陈思昂点点头,路过信箱的时候,将远渡重洋的信取了出来。打开信封,信纸上写的是对于英国来说格格不入的中国小楷。
他脚步不停,眯着眼睛扫了一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经过垃圾桶时,毫不犹豫地将信扔了进去。
穿过潮湿的伦敦天气,陈思昂走进了一家画廊。
老板见到他很高兴,亲切地问候了他的心情和近况:“最近在画什么?”
陈思昂说:“一些新鲜的东西。”
老板说:“新鲜的东西往往一开始不太好。越是已经名声斐然的东西,人们往往才越崇敬,因为有无数人已经说明了这些东西的好。”
陈思昂说:“美的东西并不需要说明。”
“然而美的东西却总是需要标价。”老板叹息,“你准备什么时候前往巴黎?”他取下西装口袋上的钢笔,从裤袋里取出了一本支票簿,又说,“你临摹的《睡莲》卖出了八百英镑,你会成为百万富翁,陈,如果你愿意多画一些赝品。”
支票上写了四百英镑,在这个年代,四百英镑足以在巴黎暂时很好的生活下来。
“我已经画了太多了。”陈思昂说。
画廊老板沉默下去,良久,才说:“你的作品我会一直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如果哪天真的有人猜对了你标的价格,我愿意送这个人一张前往巴黎的车票。”
陈思昂取过支票,淡淡说:“谢谢。”
画廊老板目送他挺拔修长的背影消失在雾气之中,又回过头,看向挂在墙壁上的画作,那是一副精致的女孩像,落在画廊老板眼中,却是一副难以描述的混沌图画,如百鬼夜行。
他叹息着,吐出的雾气很快消失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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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二月多,没几天就要过除夕了。
张导同总制片人商量过后,还是准备给剧组放假。现代片,又是家庭伦理题材,对于场景和时间的要求不高,张导很大方,直接给了二十天的假。
放假前剧组免不了要吃顿年夜饭,总制片人请客,选了家五星饭店,一伙人在编制内的浩浩荡荡近百人,开了一个大厅。
陆海洋坐张导旁边,对面就是李轻舟。
饭吃到一半,有熟人也在这家酒店,兴冲冲过来敬酒。陆海洋正半睁着眼剥螃蟹,抬头一看,差点没拿稳蟹钳子,擦手,站起来,毕恭毕敬喊老师。
来敬酒的正是陆海洋求学时的老教授王之霖,现在调到了电影学院,当导演系的系主任,是国内电影圈的一位人物。
李轻舟也站了起来,很有礼貌:“王教授。”
王之霖放在圈子里,地位同张导相当,两位大人物互相寒暄几句后,王教授才笑眯眯对陆海洋道:“年后记得来上班,课程表可发给你了,回头看看,有问题再调时间。”
陆海洋睁着迷茫的眼:“啊?”
“《西方电影流派赏析》啊,怎么总是糊里糊涂的,不上心。”说着,又看向李轻舟,温和地说道,“赶巧了,这次轻舟正好可以上你的课。”
陆海洋莫名其妙,脑中一片迷茫,好半天才反映过来,自己是摊上了什么事。他本科不是电影学院的,在K大念戏剧,研究生在美帝名校学的导演,当初这个研究生能念下来,王教授可谓帮了不小的忙。
在美国休假时,王教授请他去电影学院上课,陆海洋想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呢,也实在不好推这位的面子,就说要是回国就去给导演专业的上课。
《西方电影流派赏析》,这就定了?
陆海洋糊涂归糊涂,也抓住了一个关键,疑惑地问:“不是给导演系的上课吗?”说着,看了看李轻舟,这位来做什么?
“你真是……”王之霖无奈。
张平温哈哈一笑,跟王之霖碰了一杯,“影帝是导演专业的,老头儿要不是给去上过课,也不能信啊!不简单,不简单!”
陆海洋看李轻舟:“你导演专业?”
万万没想到李轻舟的确深藏功与名,与陆海洋对视,当即坦然承认,微微笑道:“对啊,下学期还请陆老师多关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