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照山河,低吟且顾。埋藏孤独,怀中故土。
许多年后,昔日朝中重臣成清,竟也有看着夕阳落下,颇是几分悲壮的站在景山上,望着前面的墓碑出神。
晚风吹拂鸟雀归巢,掩在杂草丛中,很难被发现。
蹲下伸手拂去碑上的青苔,便是苍劲朱红的字体印入眼中——
简豫之墓。
几分荒唐的可笑啊。他曾是堂堂昭合七殿下,曾是燕王爷,曾运筹帷幄意气风华。而他之后呢,竟连皇陵也不得入。只能在景山留给这么一块荒凉的墓碑,与他那风艳的光华形成怎样的对比。
似是还见最初的最初,老太傅捞着雪白宣纸,端着期间力透纸背的清艳字体指给他看,只有短短几句话评价——风华入骨,千古沉浮。
那样的一个美少年,初见时便是白衣清流,瞳眸凝雾光彩照人,比金碧辉煌的宫殿还要引人入胜。
他作为得以殿试的三名士人之一,且没有凭着家室、以状元的才华得以站在这里,便自以为天下无人能掩他才情了。
面对威严的帝王他毫不紧张侃侃而谈,说起自己的报复,说起现今的世况。众人皆是惊叹时,听到一声冷嗤,立于帝王旁边的白衣少年寂冷道,“书生之迂。”
他抬目怒视,却被那少年的清逸风骨逼退。墨发细眉、凤眼朱唇,魅艳胜过女儿家,已是近妖化了。
那时他只道,七殿下凭着圣上的宠爱,便当堂驳论,其后必不才。年轻的才子不服道,“不知七殿下有何高论?”
圣上也是转向旁边的少年,陡扬的眉峰是询问的姿态。
那时的简豫,才多大啊,却是从容折袖向他父皇行了一礼,凉薄的目光掠过下面清傲的成清,“尔何贵?尔何德?庙堂之事,一介书生无非纸上谈兵。”
竟是那样不屑的语气!竟是那样狂放的语气!他们同出一师啊!他非但不帮他,反而如此说他!
多年后,早已看透官场的成清,带着凄凉的笑和妻儿说起往事,道,“我不知他那时便很有心计了,暗着斥我,实则帮我。我家世不错,与他出于同门,高中状元,必是遭人嫉恨、得
人欣羡。既然总有那么一遭,那个坏人,不如就由他做了。他一遍遍的斥责,磨去我的清高消去我的戾气,日后才在官场沉得住气。”
看透官场,才不会被欺被害。那时的简豫啊……便已经开始做着坏人了吧。
若他知、若他知那少年殿下一开始便是为他人作嫁衣且心甘情愿,若他知、若他知那少年殿下一开始便是布局为所有人留得后路徒余自己一人……他怎会、好多年阳奉阴违。
可以明确想起,清历十三年的元宵,简豫却是让他生出绝望之情。奋斗了好久的东西明明已经到了眼前又被拿走,那种酸涩的感觉,他不想再经历一次。
安安,那个笑起来多甜的少女啊,竟被那少年冷落多年。于是他怕了、他不敢尝试了,简豫会连自己带大的孩子都算计,如何肯放过他呢?
他便偷偷透着简豫的消息,给太子、给五殿下,甚至给简豫的劲敌——九殿下简昭。
简豫手段冷情,只要对社稷无利,便毫不犹豫舍弃。那时有时候,看着那白衣公子独立坐在棋盘前沉思,他总有被算计的感觉。
所以,那年,当简豫带着安安离开京城去沧州,他见到了同样的白衣,简昭。
相别于简豫的外冷内凉,简昭随性阴狠、善攻人心,却永远是一张欺世的娃娃脸无害的灿烂笑容。
当时的简昭,倚桥望着水波浮动,满不在乎地转着手间的羊脂玉戒,阳光映着他的俊容侧面,听他声调漫扬蛊惑人心,“七哥已经离开了京城吧?呵,他让你们不许透露秋试试题泄露之事,万一别人故意泄露呢?若是父皇知道你们知情不报,你说,七哥会不会把你们推出去抵罪呢?”
成清沉默不语,却听到心中的魔鬼在慢慢点头——他会。
“既然如此,何不早走一步呢?”简昭笑的鬼魅,“就算你不说,想我们‘忠厚’的太子殿下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只要你悄悄泄露出去,然后造声势推给七哥,岂不皆大欢喜?”
那时的他受了怎样的蛊惑啊,犹豫着,“九殿下,莫要胡言!如此对七殿下不公!”
呵呵。
他听到简昭的笑声,心
中也疲惫地承认。没什么不公的,都是事实,且七殿下就算被圣上责备,凭他的受宠,也不会有事的。
便是一桩魔鬼与良心的交换,他换了。
当时已经历官场黑暗的他,确是在自欺欺人地想:七殿下,不要怪我,我只是保全自己而已。
他被逼上绝路,简昭会找上他,自然也会找上别人。简豫为人那般冷漠,迟早众叛亲离。
可是事实上呢?当得知简豫的真正身份真正作用后,胆怯后退的,并没有啊。都知道前方明明是地狱,却依然愿意跟着跳下去。
老太傅坐在夕阳下笑的索然,“我从一开始就劝过那个孩子,他不听我的、他不听啊……”
方楚默然半晌,才惨笑一声,“我怕什么?千军万马不过一死!只有简豫啊……”
而十一殿下简黎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落在远方,“我不背叛七哥!就算七哥那样对我,也必有他的理由!我绝不在背后放冷箭!”
而安安,早已经跟着简豫跳入炼狱,回头看他既是哭又是笑,“他怎样都是我喜欢的!你们放过他好不好?”
……
余后的余后,所有都要散了,厦塌屋倾,昔日门前行人络绎不绝的“燕王府”再也不会有了。心中的那些念头,再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做过的事,背叛的人,后悔了也不可改变。正如最后见到简豫的时候,他漠然的那句话,“不原谅,因无恨。“
那时才要恍笑,他纠结了那么久的问题,其实一开始,便被人家算到了……只留一字一句的自嘲,“你、从、一、开、始、就、不、信、我。”
成清从记忆中回过神,又是对着那墓碑苦笑了。掬起一掊土,慢慢从指缝滑落,多像是无情的岁月啊。
如今只是一抔黄土而已。留着那“风华入骨,千古沉浮”又有什么用呢?
他如何感慨又有何用?最后留在七殿下身边的人,永远没有一个叫“成清”。
同出一门,得以提携,京城看花,马蹄飞疾……竟像是恍然一梦。
他这一生,心思太多了,而那弥足珍贵的,他早已远远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