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所及,半掩的帷帐之中,昏黄的烛光之下,他那艳如桃李的小王妃,罗衫半褪,软软斜靠在卧榻之上,面色潮红,双目迷离。
而在她的身侧,半边肩膀伏在她胸前的,那个几乎完全赤裸的少年……
那轮廓分明的清秀侧脸,不是他那醉酒退席的小书童墨儿,又能是谁?
紫蕤感到自己全身的血都在那一瞬间涌到了脸上,只听得脑中“嗡”地一声,四肢百骸的力气俱被瞬间抽走,只有从漏跳了几拍的心脏处传来的阵阵抽痛,残忍地强迫他保持着清醒的意识,眼睁睁看着眼前春光无限的旖旎画面。
似乎过了一万年那样久,紫蕤终于回过神来,踉跄了一下,回身摔上房门,夺路而逃。
头痛欲裂,心如刀绞。
明明记得,自己在晚宴上只饮了寥寥几杯酒,为何此时,头脑中却已是一片混沌?
累了,对,一定是累了。累得只想找个完全黑暗的地方,避开外界的一切干扰,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可是今晚的月,为何偏偏这般明亮?明亮令得一切狼狈与难堪都无处躲藏。
方才,他看到了什么吗?
看到了他明媒正娶的小王妃,那个刁钻古怪的小丫头?
看到了他情同手足的小书童,那个忠心耿耿的傻小子?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便是全世界都抛弃了他,这二人也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啊。
母妃一意帮自己认定的王妃,风里雨里跟了自己近十年的小书童,他们与自己,都不是一日两日的初识啊,他们怎么会,怎么可能这样对待自己?
这一定是个玩笑,不,这是一场梦吧,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
梦。对啊,一定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那个小丫头依然会跟在他身后吱吱喳喳地瞎闹,搅得他烦不胜烦;那个小书童依旧会伶伶俐俐地为他东奔西走,一丝不苟地完成他吩咐的每一件小事。一切都可以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切都不会改变,对吗?
如霜的月光清冷冷铺满山上的每一个角落。紫蕤从不知道,寄托了文人墨客
无限情思的中秋圆月,竟也可以这样残忍而冷冽。
避无可避,逃无处逃,紫蕤一头扎进丛林,在茂密的树林中踉踉跄跄地狂奔。不时有被惊起的宿鸟扑棱棱飞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吵闹一番,再哗啦啦落回原处。
紫蕤恨不能挥剑把这些恼人的小东西尽数砍杀。避得开巡山的门人,却仍避不开这遍山的生灵么?它们会嘲笑自己,嘲笑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类是多么狼狈可笑么?
紫蕤就这样一面恼恨,一面逃命般地狂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觉得天地都已旋转起来的时候,终于支持不住,抱住一株铁干虬枝的古树,喘息良久,终是无力地坐了下来。
用尽全身力气死死闭住眼睛,仍是挡不住决堤而下的泪水么?
呵呵,箫紫蕤,你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很失败吗?
你有什么资格,你有什么能耐,成日里豪情万丈,一心想着治国平天下?
真真好笑,一个家都不能齐,你又如何能治国平天下?
“莫回首,画栋雕梁已非旧;
莫回首,明月清风尽染愁……”
那般忧伤的调子,那般清冷的嗓音,是谁在唱歌?
良久,紫蕤渐渐冷静下来,扶着树干勉强站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脚,这才猛然发现,手中扶着的,竟然就是自己第一次见到韵清迷路的那次,藏身的那株古树。
“是有原非无,奈何来复去。
若非当日怨不尽,何来今朝千般苦……”
是啊,这首歌,不就是韵清那晚所唱的么?
那一晚,他第一次看到那个丫头的另一面。忧伤,清冷,才华横溢。
那一晚,是那个丫头,第一次触动他的心弦。
那一晚,是他与那丫头,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
他以为,就是从那一晚开始,那个丫头渐渐走近了他的心里。他以为,经过这半年多的风风雨雨,他也已经渐渐走进了那丫头的世界,与她一起快乐,一起悲伤,一起一点点变得坚强。
莫非,他一直错了吗?那个小丫头,他竟从来不曾看懂她吗?
莫非,她当日的忧伤,竟是为
了另外一个人,为了她自己不能让人知晓的感情么?
她说,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
她说,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她说,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她不介意自己带了青鸾回来,明目张胆挑战她作为王妃的地位与尊严。
她愿意主动离开,以成全他与青鸾的爱情。
她为着不喜欢别人叫她“王妃”,执意加入天隐门,做大家的十六妹。
她从不嫉恨他与青鸾有了孩子,她对那孩子,甚至比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还要挂心。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怎么偏偏忘记了,那次自己带众人回京营救母妃的时候,曾托墨儿照应了她近一个月的时光?
两个那样年轻美好的半大孩子,日日朝夕相处,若没有故事,才叫真个奇怪吧?
可笑自己,竟一直蒙在鼓里,竟以为那丫头的幽怨和悲伤,尽是为自己而生。实在是,太高看自己了啊。
罢,罢,罢。
追根究底,还是自己亏欠了她。
她为打理王府殚精竭虑的时候,自己正与青鸾两心相许,完全忘了府中已有她这个王妃存在。
她千里奔波替母妃求援,自己连一个谢字都不曾对她说。
她侍奉母妃尽心尽力,自己只当一切都是她分所应当。
母妃去后,她替自己担起了一切,还要日夜照顾青鸾母子和重病的自己,那般劳苦,也未曾向自己要求过什么。
这些年,自己什么都不曾给过她,她却从无一句抱怨。
墨儿亦是如此,这么多年任劳任怨,甚至在穷凶极恶的敌人面前,可以舍身挡在自己身前。自己终究,也不曾给过他什么。
罢了,罢了。
既然木已成舟,便……成全他们吧。
自己原本,便不愿接受韵清的,不是吗?
既如此,何苦枉做小人?
若能如他们所愿,也算稍稍弥补了自己这些年的亏欠吧。
只是……内心深处,为何仍是那般酸涩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