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在很远的地方

病人在很远的地方

小巷深处,灯光幽暗。

一辆黄色出租车碰巧停在面前。一对男女醉醺醺地下了车,看见我,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唱戏的!”

待那对男女走后,出租司机从车内伸出头,好奇地问道:“小姐,要不要打车?”

我还在东张西望寻找自己家的位置,脑子尚未清醒,只是下意识地摇摇头。司机嘀咕了一句,调转车头走了。

我至今搞不清楚自己究竟离家多少日子。小巷也变了模样,沿巷开了几家店铺,顶棚几乎要伸到巷子中心。部分人家的墙面上,巨大的“拆”字还在,只是比以前淡了许多。

顺着记忆,我摸索着拐过小弄,前面就是我家了。

我从信箱底层摸到了家里的钥匙,做贼似地上了楼,费了不少劲儿才打开家门。我听见邻居田妈家有人咳嗽,慌忙将门关上了。

家里一切照旧,想是无人踏门一步,桌子上、橱柜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一只饿死的蟑螂横尸在厨房,风干了的模样。

我顾不了这些,先脱下身上的古衣,换上自己的衣服。正折腾着,有人在敲门,是田妈的声音。

“宜笑,是你吗?”

我赶紧应了一声,却不敢过去开门。田妈也在犹豫,说道:“这孩子,神神秘秘的。一走又是两年半……”

原来我又消失了两年半。

我心里一阵酸楚,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装作很平静地应道:“田妈,我刚回家很累,想早歇了。有事明天再说,好吗?”

田妈也没勉强,关照了几句,就进了自己家。

我梳洗好自己,就开始翻找银行存折。存折是夹在书架上的,总算找着了,我抽出来,啪嗒,一本书也跟着翻落下来。

拾起一看,原来是冯大泉母亲写的《司鸿志》。经过这么一摔,后面的几页都脱了。我恍恍惚惚地翻了翻,定了定神,将脱落的几页小心地夹好,放到原来的位置。

存折里也就几千元,是我在中兴大酒店攒下的。

我枕着存折入睡,脑子里全是封逸谦不省人事的样子,眉心紧蹙,脸色苍白。

“宜笑,你在哪儿?别离开我……”

空茫的静夜里,仿佛听见他在唤我。我翻来覆去,泪水濡湿了半个枕头。

好容易挨到天亮,我起来收拾好自己。正要出发,田妈又来敲门了。

田妈是给我送早点的。我打开门让她进来,她一见我,便大呼小叫道:“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天哪,你在外面可是遭什么罪了?”

我连忙掩饰过去,淡淡一笑,“也没什么事,就是忙了些。和朋友合伙做点小买卖,一日三餐就顾不上了。”

“苦命的孩子。”田妈感慨万千,又关心地问,“有没有男朋友了?你都二十三了,在外面跑,应该有个好男生照顾你。”

我愣了愣,还是摇了摇头。时光流逝,曾经莽撞倔强的黄毛丫头,眨眼间已经二十三岁了。

“我妈有没有回来过?”我故意岔开话题。

田妈说:“你妈还在康宁医院住着呢。上半年我随居委会几位姐妹去看过她,胖了,白了。脑子也清爽不少,看见我,还认得我。当时不知是谁提起了你,她还骂呢,说宜笑这丫头,算白养了,至今还没去看她。”

几句话说得我泪水在眼里打转,田妈见状,又安慰起我,“你也是为了你妈,冯老板花钱治你妈的病,你一定想早点还清这笔人情债。唉,都怨那个——”她突然想起来,说,“你那个父亲来过,打探你究竟去了哪儿?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也不想多说。他给了我电~话号码,说你一旦回来,马上告诉他。”

“不要让他知道,我回来过。”我断然说道。

田妈点点头,又絮絮说起房子的事情。大概是这一带属于商业规划区,房价在不断上涨,居民和区政府谈不拢,正在闹。拆迁的事,就一拖再拖。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心思飘在远方,也没在意。

好容易等到田妈走了,我赶紧背上包,换上球鞋,飞也似地出了家门。

置身在现代,我脑子还飘游在古时。感觉,满大街全是人。医院里,挂号的排起了长龙,到处是病人,和穿着白大褂匆匆而行的医生、护士。

“叫什么名字?”

“封逸谦。”

“有没有医保卡?”

“没……没有。”

手里拿着病历卡,我傻愣愣地站着。有人无意撞了我一下,我才惊醒过来。

我挂的是内科,门外也是坐满了人。我将病历卡交给一名护士,等着叫号。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护士拿起叠放在一起的病历卡,叫了一声。

“封逸谦!”

我急忙应了声“在”,那护士扫了一眼病历卡,疑惑道:“封逸谦是你?”

我不加犹豫地点了点头。

“男的还是女的?”

我火了,夺过病历卡,“写错了!我要进去!”

“嘿,年纪轻轻火气倒不小。等不及看专家门诊啊,以为自己是什么了?”护士不满地叱我。

我正要回敬过去,里面的医生说话了,“吵什么?安静一点,这里是医院。下一位。”

护士白了我一眼,我不理睬她,兀自走了进去。

这是一名中年医生,面色白净,眉目间凝聚着现代医学的智慧。我满怀希望地坐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打开病历卡,习惯性地问:“什么症状?”

我一颗心怦怦急跳,咽了咽口水,竭力平静地、缓慢地告诉道:“医生,我是替我的朋友来看病的。他的病很重,全身无力,呕吐,身体呈现脱水状况,已经处于昏迷……”

医生放下笔,一脸惊讶地看着我,“那就赶快送他来医院啊。如果病情严重,打120叫救护车!”

“不,他不在这里,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困难地解释道,“您只要耐心听我讲他的病状,给我一些药就好。”

医生这回生气了,眉头紧皱,几乎是用斥责的口吻对我说:“我说你这人,懂不懂看病啊?古人看病还有望闻问切,你让我单凭你一面之词,就可以胡乱开药了?一般病人也要常规检查,什么血常规+BG尿常规、乙肝两对半、肝肾功能,胸片等等。你说的那人病情严重,需要更进一步的检查,血糖、血脂、胰岛素自身抗体、肾上腺CT……反正告诉你这些,你也不懂!”

说完,将病历卡放在我面前。挥挥手,示意护士叫下一位。

我听医生说这些,已经懵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只会一个劲地哀求,“不要这些检查,您只要听我说,我需要药……”

医生霍然起身,声音也高了,“我劝你赶快把病人送到医院来!医生只有根据这些常规检测,才能判断其病情轻重,并对症下药。我不想听你胡搅蛮缠,我的时间很宝贵,你赶快给我出去!”

“医生,求您!”我哭起来。

“哎呀,年纪轻轻的,脑子真的有病吧?”护士大惊小怪地说道,“她一进来,我就感觉不对劲,果然被我猜中了。”

候在外面的人们,纷纷朝这边张望,用怪诞的眼神看我。

我哪儿顾得这些,执拗地,依然缠住医生苦苦哀求。内科门诊室乱了起来,连隔壁科室的人也听到我的哭声,围着看热闹。

不知是谁叫来了保安,两名保安架住我,将我一直拖到医院门口,才放开了我。

凉风一吹,我停止了哭泣,清醒了。

我不知道自己刚才有多狼狈,被人戳脊梁骨,被人骂成女疯子。只知道,幻想破灭,我救不了封逸谦。

想得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