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的日子里
船儿往回驶,在有人迹的地方停泊。正是落潮时期,蜿蜒曲折的玉带河像条白龙,周围风平浪静,草长莺飞,水鸟就在陆地上偎窝下蛋。
晏老头感慨道:“倒适合庄稼人闲居,饿不死人,太平侯的人马也不会逃到这个地方,果真太平!”
于是,我们就在这个地方搭盖棚房,隐居了下来。
那里零星住了几十户人家,多是老弱妇孺,男人们出海打渔去了。听说我们是从西边逃过来的,便凑过来打听皇城的事情。一接触,方知他们的印象还停留在梁汉王朝,接下去的改朝换代一概不知,更不知道皇城上空的硝烟还未退散。
“你们知道裕王不?”一位白发老人突然问。
我们都吃了一惊,假装不清楚。老人神神秘秘地说道:“上次我儿子出海前,告诉我,他曾在海上碰见一艘从东夷过来的商船。当时狂风大作,巨浪滔天,眼看那船就要沉了。我儿子救了船上的人,那船长却哭着要跳海,说船里的东西没了,裕王会杀死他的。”
“什么东西?”所有的人都好奇地问。
“玉。从东夷带来的上等玉,说是整个王朝的人全都没见过。”
晏老头倒笑了,道:“真有这么好的玉,我倒要见识见识。可惜沉没海底,见不到了。”
有人忍不住地插一句,“既然裕王那里无法交差,就回东夷去吧,可以保住性命。”
老人摇摇头,回答:“连船长都说了,裕王是长了翅膀的,脸面狰狞怪诞,入水能掀风雨,目光如日月,谁都逃不掉。就是逃回东夷,他照样会把你捉回去。”
人们都笑了,散了。
我一直沉默不语,心想,原来司鸿宸刚做了裕王,就动起金缕玉衣的念头。如今封叔被他赶出皇城,天下之大唯其独尊,他更加可以拢所有玉匠为其制造金缕玉衣。
这里民风纯朴,知道我们是逃难来的,各家各户送来棉被衣物,还有一些生活日用品。晏老头一个人住在棚房西首,小香夫妇和儿子宿在中间最大的,东面一间是我。晏老头儿子出去捕鱼,若是几天不回来,我陪小香睡,帮她照看孩子。
我们就这样安定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每当安静的时候,我总感觉封逸谦的手攥在我的腕间,凉凉的,微微地颤动。夜愈深,他的笑颜愈是清晰,温柔的,隐约间一缕哀凉。
我不动,仿佛他的笑颜融化在骨血之间,似乎闻得到他的呼吸,痛楚却如潮水般奔涌。
他死了,他死了。
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没能救活他。
“宜笑……”
那唤声恍如海中潮汐,渐渐大了,又渐渐远去。越想他,痛楚越剧烈,到最后化为无边无际的大海扑了过来,无可阻挡地溺毙了我。
我无声地哭泣。
小香看我这般伤神,便劝我说:“瞧你憔悴的模样,少爷在天上会难过的。他为你心甘情愿放弃江山,你舍命也会去救他,你俩这样过来值得了。谁让他生在帝王家,又从他母亲那里带来病根子,没办法的事。那次你离开他去找药,我伺候他,突然听他叹息说,你跟他在一起反倒不幸福,是他害了你,他应该放你离开……”
话说到此,就已经很透了。
我的心被扎得极是疼痛,哭着说:“谁让他这么疼我了?他在乎我,把我当最亲的人,从来没遇到这么好的人!我根本不在意他是谁,就是他对我不好的那阵子,我也不会恨他。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呢,他还说我不幸福,我是后悔没早点救他!”
说着说着,连小香也陪我哭起来。
我总以为,整个冬天我们会在这里度过。那时候玉带河被冰层覆盖,我们就靠鱼干和地里的野菜充饥。晏老头也说,等明年春天冰雪融化,我们还要回家乡去。
而我还有最后一枚玉珠,不知道将来何去何从?
古代刀枪水火,天灾**不断,人的寿命都很短。没多久,那位说起裕王的白发老人死了,等他儿子出海回来,老人已经死了半月了。接着,村里又相继去世了几个老人,还有儿童。
儿童都是营养不良死的。
我很担心晏老头的孙子,天天帮忙照看他。别家小孩来逗他,我生怕有什么病毒传染,把孩子抱得紧紧的,还恼怒地赶那些小孩走。这样小孩子不敢上家里玩,连大人们看到我也避开,暗地里朝我戳戳点点。
我跟村民们的关系极不友好,可我也不在乎。
气候越冷,我们越感觉死亡随时会降临。所有人行动起来,砍柴,堆柴垛,用苇草将屋顶压得厚实,一切都在为过冬做准备。
我的手上长了老茧,脸被树枝刮蹭,裂出了血,又没药,寒风一吹便肿起来了。这时候的我,活脱脱像个村妇,衣衫破旧,丑陋不堪。
属于冬天的风儿还未刮到这个偏僻地区,一队兵马呼啸着卷了过来。
兵马大举冲进小村的时候,雾霭蒙蒙晨曦未至。一时间鸡飞狗跳,人们从睡梦中被喊醒,惊慌失措地出了家门,悉数被赶到一块空场地集合。
我也随着晏老头一家到了集合地,临出屋时,随手用旧头巾将脸围裹住。小香抱着孩子,不无惊惧地悄声问我:“宜笑姑娘,你说这些人是裕王的人马?还是太平侯的?”
我偷眼打量这帮人的装束,软甲黑盔,面无表情,一时猜不出是什么人。再看晏老头父子,他们的神情也是万分紧张,脸上一片茫然。
众村民哪遇到过这般架势?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这时,马队里出来一人,司马的模样,手中唰地垂下一方白布,指着上面描画的头像,昂然吆喝道:“你们谁看到过他?或者他就在你们里面?赶快说出来!”
我一眼认出,白布上画的头像,正是封逸谦。
无人应答。那司马喊道:“揭发者有功,知情不报者杀,藏匿者论罪腰斩!”
从村中跑出几名兵士,像是刚搜查了一番,朝司马做了个无人的暗示。又有兵士在人群里挨个对照,最后出列禀报道:“查无此人!”
“明白!”
司马话音刚落,与此同时唰地又垂下一块白布,一指上面的头像,“这个女人,有没有见过?”
我不由得顺着声音望去,一见头像,整个脑袋嗡的炸开了。
上面画的女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