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范在这张榜单上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知道的一些人:曾布、曾巩、张载、程颢、吕惠卿,最后还要加上苏轼和苏辙两兄弟。这一届嘉佑二年丁酉科贡举就从这份名单上来看便可以称得上人才济济,都是可以对未来大宋政界产生深远影响的人物,当然他们之间也都相互攻伐,是“小人”还是“君子”就算到了千年之后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王景范清楚这“君子小人”之争就是欧阳修那篇《朋党论》所引出来的,心中对此也并不以为然——君子也好小人也罢,最终的落脚点便是国家富强百姓生活更好。父亲生前曾有一语让王景范既震惊又迷惑:“若一小人能够让国家百姓得利,而一君子却让国家百姓生活更加困顿,两者之间该如何选择?”这个问题困扰了王景范很多年,最后的结论便是君子非君子,小人非小人,为政者哪有这么非黑即白的,大体都是和光同尘罢了。
“先生,这些被黜落的考生要写祭文给欧阳公……”于文传走过来低声说道。
看着不远处那些群情激奋的学子,王景范面无表情的说道:“这也没什么,其实那种文体对于治国而言并无多大用处,文章写得再漂亮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这次欧阳公尽黜太学体考卷是有些过分,不过黜不黜落他们与朝廷也无甚关节,对朝廷而言谁成为进士乃至状元都是无所谓的……”
于文传和狄惠听后惊讶的问道:“朝廷取士哪会有这么草率举动?”
王景范笑了笑说道:“这有什么?通过各州解试参加贡院考试的考生共有六千五百余名,这些考生读得都是一样的书,对于经义的理解或许有高有下,做文章也是个人文才的表现,然则治国的水平都是差不多,他们当中有哪个有过之理一地的经验?朝廷科举取士选拔的是官员,这些学子在得到进士出身之后也会被任命到各州充当官吏,今后能否做官位至中枢这就要看个人的能力和造化了,于今科文章写得好坏有甚关联?朝廷大臣心里清楚,皇帝心里也清楚,他们就算到开封府鸣鼓状告欧阳公也是多此一举,况且朝中早就有人看不惯太学和国子监这帮学生调酸文了……”
“学识好做官总归要好些吧?”狄惠喃喃自语道。
王景范冷笑了一声:“学识于治国有什么必要联系么?魏晋之鉴尤未远矣!”
魏晋名士之风纵传千古,士人多以魏晋名士举动而标榜。不过魏晋名士之中治国的可没有几个,若说当今朝廷向契丹和党项输送岁币已买平安已是窝囊,但魏晋时期国不将国买一平安都无甚资格,这多少以魏晋名士清谈误国有些关联——名士之所以是名士想要潇洒自然不可能被公文给绊住手脚,他们身居官位但具体的公文审批之类都是由低下的小吏完成的,是以有“浊吏”之名。名士都去潇洒清谈去了,国家事务却由那些“浊吏”去完成,可想而知有能耐的不做事,没能耐的去误国。
“治国与行武打仗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什么学识一路官至高位成为一代名相者多得是,而如令尊一般从士卒一路至枢密使,这与他的学识没有什么关系。若是读书读得好便证明他治国能力强的话,那契丹和党项早就被我大宋平灭了,天下又有谁能够和大宋比读书人多?!”王景范不屑的说道。
王景范拍拍于文传的肩膀颇有些无奈的说道:“科举考试得一出身不过是步入仕途的开端罢了,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便是这一考,考过之后先前所读之书皆费也!”
“读书何用?”狄惠悄声问道。
王景范笑着说道:“为了考试而读书,读书再好也不过是书袋耳,然读书使人明理吸取教训。令尊在陕西和平定侬智高之时,相差甚远,一者考勇武,另外则是智谋,这便是读书的好处……你们的路还长,尤其是鸿江兄,乃狄大人之子要想通过这科举谋个出身难度更大,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总会有办法来过这一关……”
对于狄青培养狄惠和狄说弃武从文,王景范感觉这实在是多余,他本人是并不歧视武将的,经过百多年的压制武将已经不复晚唐五代之时骄横跋扈之风。各朝武将犯上作乱根本一条便是手中掌握的军队视武将为天地不知有朝廷国家,即便是现在大宋也是一般,并无多大改观。不过他能够理解狄青的想法,对狄惠也是着力培养,而狄说则在白沙书院内的蒙学读书,这两人若是真的能够培养起来,对王景范而言还是颇有效用的。
转天王景范刚起床和苏轼兄弟一起吃饭,就传来落考士子写了祭文投到欧阳修的住处,这是咒欧阳修早死。苏轼和苏辙听后不禁有些愤然,而王景范则是笑着说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们也就技穷于此了,该考殿试的还要考殿试,该落榜的还是要落榜……”
“见复,这些考生这么闹,朝廷真的就不管么?若要管的话那殿试岂不还是要平生波澜?”苏辙有些担心的说道。
王景范将碗筷放下说道:“子由莫要担心,欧阳公乃是皇帝任命的权知贡举,代表的是皇帝和朝廷,无论在判卷的时候是否有所偏激,但榜单贴出来便是朝廷的脸面便是皇帝权威,哪有会更费之理?这几天包大人可能会忙些,只是考生除了多费些口水之外,于朝廷最后决断没有半点干系……”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苏轼兄弟两人对王景范的话信服的紧,单凭这预先判断欧阳修以绝大魄力尽黜太学体考卷这一条,王景范说什么对他们而言虽不到“天经地义”但也相差不远了。
“见复,这殿试一条可有何关节?”苏轼也吃完饭,眼看就要到殿试了,他这个榜上第二也是状元的热门人选,自然要问上一问以求更进一步。
王景范笑了笑反问道:“当今圣上春秋几何?”
“当今圣上已四十七岁了吧?”苏洵有些不确定的答道。
“皇帝今年四十七,在位也是三十四年了,现在大臣们都在忙着上书皇帝要求立下皇太子,连范镇也为此丢了谏官的帽子去了集贤院……若是常人如明允公四十七八并无什么特殊之处,然皇帝不同,自立国以来太祖、太宗、真宗三位皇帝在位时间无一能及当今皇上……”王景范说到半截却闭口不语。
苏轼忙问道:“这与殿试又有何关联?”
“人总需要认同的,皇帝也是人,他也需要认同,是以这殿试的关键便是对皇帝认同,而不在于是何题目,状元是皇帝点的必然是受皇帝的认同,若是这个卷子不认同皇帝他还能成状元么?是以这个殿试的关键便是对皇帝的认同!”王景范笑着说道。
苏辙皱了皱眉头说道:“见复,昨天在下就曾听闻你的卷子本来以得到考官的认可,王珪还做了《仁字卷子》诗认为非省元不可,那份卷子就是你的,可是欧阳公认为你的省试诗有些媚上,是以……”
王景范摆摆手说道:“这并不是什么问题,科场诗文你还指望能够出什么名作?媚不媚上与大局无补,我们考这科举就是要做官治理天下的,昨日还曾与寿道、鸿江谈及此事,欧阳公若是就此对我有什么不满也无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种事情都是要过几年才可以证明自己的……”
考试结束后礼部贡院张榜,原先只是在贡院里面流传的各种消息一下子都被放了出来,最出名的便有欧阳修辨文认出刘几而错置苏轼第二,还有一则便是欧阳修将王珪心目中的省元给划掉。前两条是考生的,而关于王景范那份《仁字卷子》则是考官之间的矛盾,自然是后者更容易作为大家的谈资。
从贡院张榜到殿试之间不过才八九天的功夫,王景范和他同科的三百二十四位贡士便开始了殿试,大宋自立国之后,殿试之所开始时候是讲武殿,自太宗雍熙二年之后就一直在崇政殿举办。科场中省试的头名虽然非状元莫属,但也是夺魁声望最高,更何况今日的省试头名李实还拿过开封府发解试的头名,可谓连中两元,这夺魁的声望就更高了。当然苏轼的省试卷被欧阳修错辩成是自己弟子曾巩的卷子被置放在第二,消息传出后大家都认为苏轼应该是头名,自然也是状元的大热门。
在进入崇政殿之后,王景范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这个王珪内定的省元却在真正发榜的时候排到了一百多名,说不服气那是自然的,不过好在这一科贡士无黜落,这也算是达到了父亲的愿望了。眼下他虽然坐在殿试考场上,但更多的却是想到日后该如何大展宏图以最短的时间谋求最大的话语权——按照父亲的规划,一旦步入仕途下一个目标便是彻底改变历史上大宋的命运,与科举考试看运气不一样,扭转一朝大势可是实打实的本事。
待到考卷发下来之后,王景范展开卷成一筒的卷子,诗赋论各一题,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赋,取状元高低就看谁的赋做得更好。
“某家最后一次作赋便是此题了!”王景范看着试题“民监赋”咬咬牙心中暗自想道。苏轼的小传中并无殿试的题目,这题目是从另外一位词人小传中得来的,诗题诗“鸾刀诗”,赋题是“民监赋”,论题诗“重巽申命论”。
当日苏轼曾问及王景范殿试可有什么注意之处,王景范实话实说便是对皇帝敬重不可出言无忌,这也是《全宋词》李实小传上的记载。本来李实连中两元,甚至连皇帝都已经注意到了他,想着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李实其实已经是半只脚踏上状元位了,可惜李实做题《民监赋》破题便是:“天监不远,民心可知”——李实这个破题警告意味甚浓,已经犯了忌讳,就算是省试诗也是先扬后抑隐约有些谏言,甚至干脆如王景范的省试诗一般无谏言。
王景范最终还是没有得到省元,半道上便被欧阳修给打劫了,诚然不顾他那篇做的非常漂亮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原因便是他的省试诗无谏言。这个李实的卷子他也没有见过,想来李实似乎被连中两元已经弄得忘乎所以了,开头便敢以“天监不远,民心可知”来破题,估计省试诗作得多半也是锋芒毕露,难道他就不知道欧阳修有能力取省元,而这状元归属是在皇帝手中握着的么?!
“运起元圣,天临兆民……”王景范在这《民监赋》的开头作了破题,一路行文下去丝毫没有滞涩之感。当今皇帝就算开始的时候还有刘太后垂帘听政十年时间,但实际上把持权柄也有十三四年了,平常人家虽不是壮年但也绝对不会日暮西山,但是皇帝却不同,在当了三十四年的皇帝后,当今皇帝已经预感到了自己时日无多,就连大臣们也是极力劝立皇太子,对于这样一个皇帝可以说到了总结一声的时候了,如果还这么极言谏进估计十有八九会适得其反。
在这崇政殿上若说对状元没有什么想法那是假的,尽管王景范已经非常明确自己已经成为进士,但是依旧想要对这状元争上一争——一甲进士头三名为进士及第,授官起点都在从八品,搞不好正八品也不是奢望;二甲进士便是进士出身,授官顶头是从八品;至于三到五甲便是同进士出身了,八成以上授官是从九品。这状元更是不得了,在这一科中起点就比第二要高半品,虽然不能说状元是这一科中升官最快的,但起点高些总归是没错的。
王景范答卷很快,这些题目他早就知道,虽然准备的不如礼部试那样认真周全,但是总归比其他人都要占尽便宜。不过这次王景范却没想着去争第一个交卷,他要看看那个李实是不是如同记载中的那样破题便得罪了皇帝——从李实旁边不时转悠的那个太监来看,皇帝真的对李实非常看重,看这意思只要李实一交卷都用不着封弥试卷就可以直接呈送到皇帝面前御批,直接产生状元。
对于李实旁边转悠个太监,考官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不过除了开头的时候考官还在李实旁边看两下之外之后就再也未去过——王景范估计考官不去不是因为放心而是失望,他们已经被李实的那个破题彻底失望了。倒是有个考官在自己身边站了一段时间,直到王景范完成试卷之后他才走开——这些考官也难啊,生怕李实的卷子惹怒了皇帝,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推出一个更符合圣意的卷子填上去。
李实放下手中的毛笔还对自己的试卷翻看了一下才满意的将卷子交了上去,王景范一看也便将自己的卷子交了。李实的卷子被那个太监直接拿走,而王景范的卷子则被刚才站在他身边的那个考官截下,并未进入封弥环节。
“王大人,这是渭州王景范的卷子。”
王珪接过卷子展开一看,点点头说道:“待会若是李实的卷子惹得皇帝不悦,就将这份卷子呈上去……‘天监不远,民心可知’,以为这是‘极言直谏科’呐!”
果然一会一个小黄门跑过来说道:“官家说了,这份卷子照章阅卷定名次!”
几个考官一碰头都心知肚明,王珪便说道:“把这份卷子送过去吧,交上来的这些卷子当中也就这份卷子还像样子,至于这份卷子就放在三甲吧……”
皇帝把李实的卷子退了回来,谁还敢把他的卷子放在上等?不过想到李实是连中两元,放在低下也不合适,干脆给个三甲对内对外都算有个交代……
还没等小黄门去交卷子,皇帝就慢悠悠的自己走过来了,斯条慢理的问道:“有什么文采出众的卷子么?”
王珪立刻将手中王景范的卷子交上去说道:“这份卷子文采风流皆属上等!”
皇帝接过卷子展开一看,除了开篇破题的“运起元圣,天临兆民”之外,更有“故得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之语。王珪瞥了一眼看皇帝脸色红润,眉角间有丝丝喜意,心中便有了计较。
皇帝终于将卷子看完笑着说道:“这都是祖宗们的事,朕怎么敢当?”
王珪等几个详定官心中都明白了皇帝对这份卷子是非常满意,虽然不能说这份卷子就是状元,但是必须要安在一甲的行列中,反正殿试头十名谁当状元还是皇帝说了算,倒时候有更合皇帝心意的卷子出现也很难说。
“欧阳永叔,你笔下的省元也不怎么样啊!”王珪心中冷笑道,在他看来除了王景范的卷子之外,其他人的卷子就算精彩也都输在了破题上,连这一关都过不了,皇帝怎么会选他们当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