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强光,惊雷,颤动,狂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林恩平静地躺在床上,任凭核弹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摇晃着这钢架铝皮的房屋,听着那些长期以来甘于寂寞、付出了辛勤劳动的技术人员在外面欢呼雀跃。在这一刻,他仿佛看透了凡尘,超脱于世外,心底的酸楚悄然凝固。
到了平常作息的时点,起身,沐浴,着衣,早餐。进入实验区的第一件事,就是趁周围人还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时,漫不经心地从桌上拿走铅笔头一根、小纸片两张,趁着上厕所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卷好塞入鞋底。
7月16日当天,前往爆炸现场的专家和技术人员直到很晚才陆续归来,想必他们手中已经获得了丰富的测试数据,一个个喜形于色。对于这些具有重要科研和军事意义的资料,林恩只是表现出很寻常的好奇,因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也会参与到相应的分析计算工作中。
当晚,在试验基地如期举行了庆功会,丰盛的食物和敞开供应的酒水,科研专家的家眷们也前来参加,几乎每一个人都进入了忘我的状态。林恩喝了一杯啤酒,摇摇晃晃、舌头打结,假装自己不胜酒力,回到宿舍后倒头就睡。等到夜深人静之时,他悄然翻身,借着门缝中的微暗光线开始在纸上描绘这座试验基地的位置、布防和人员配置。在帝国战略参谋部担当苦差的经历终究起到了效果,加上多日来的细心观察,他迅速制出了一份相对完备的情报简图,但,他自己对此并不满意。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恩一如往常地沉稳低调、勤恳任劳,不论是从宿舍前往试验区,还是从试验区返回宿舍,他并不会刻意放慢脚步、左顾右盼,也不会用系鞋带这样老套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观察,目光坦然,一切尽在心中。
深夜,潜伏在羊圈的狼暗暗磨牙。小小的纸片上线条、文字密密麻麻,每天都有新的补充,每天都在不断的完善,直到信心十足,才在新的纸卷上慎重地描绘正图……7月23日,距离先前同坦泽、特奇梅尔定下的三周之约只剩最后两天,林恩带着经过酝酿的失落神情找到奥本海默,很小声地用德语说:
“博士,您之前所说的试验已经成功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学校去?”
“可战争还没有结束呀!”小老头很奇怪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口中所说的自然也是德语。
“那我……能否向您请一天假,只需要一天!”林恩哀声恳求道。
“这个,我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小老头一手扶着他的烟斗,有些不悦地盯着林恩,“你身份特殊,不能够享受正常休假。事实上,我们的研究人员休假也就是去附近的城市转一天,买些私人用品、吃顿大餐什么的。”
这些林恩平日里已经从旁人口中获知,他双手合十:“快到我母亲的生日了,来之前我就准备为她在美国为她挑选一件礼物。经过这段时间的研习,我也将解题的思路拟好准备寄给哈尔古希博士了,这次正好一并寄往阿根廷。”
对方姿态放得很低,小老头儿也不好发火,他说:“试验基地的商店里也有不少商品可以作为礼物吧!或者,你想买什么,我让人从城里给你带回来就行了。”
“我……”为了打动对方,林恩不惜祭出自己最新研发的秘密武器:黯然销魂。
看到对方哑然无语,脸上的表情几近泪下——虽然只是近乎,但这样的表情总归让人感到难受。奥本海默终于关切地问:“你这是有什么特殊请?”
林恩知道,论学问,这个瘦干的小老头无疑是世界顶尖级别的,可情商一贯是他的软肋。正因为怀着一颗耿直和纯善的心,历史上美国使用原子弹轰炸日本后,奥本海姆感到深深的愧疚,以至于作为美国代表团成员参加联合国大会,还当着各国代表说了句让时任美国总统的杜鲁门恼火不已的话:“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不仅如此,因为怀着对于原子弹危害的深刻认识和内疚,怀着对于美苏之间将展开核军备竞赛的预见和担忧,他满腔热情地致力于通过联合国来实行原子能的国际控制和和平利用,主张与包括前苏联在内的各大国交流核科学情报以达成相关协议,并反对美国率先制造氢弹。
正因为这些在政治上看起来有些天真的言论和行为,奥本海默很快遭到了打击。艾森豪威尔成为美国总统后,便以其早年参加左倾活动(1937年父亲去世为奥本海默留下30万美元的遗产,他用来资助西班牙内战中的反法西斯国际纵队,并资助了美国的一些左翼活动)和延误政府发展氢弹的战略决策为罪状起诉,尽管包括爱因斯坦在内的许多科学家都极力为奥本海默奔走,但美国政府最终还是解除了他的职务,剥夺了他的安全特许权,从而结束了他的从政生涯和借助于原子能来寻求国际合作与和平的政治理想。
在黯然销魂的极致状态下,林恩沉重而悲伤地说:“出生时,母亲差点因为难产而丢掉性命,所以自从我有意识开始,不论外出求学还是游历,在母亲生日这一天都要回到家中,唯独这一次实在没有办法,所以……我的愿望是亲手为她挑选一件礼物,而且来这里之前,我在阿布奎基市的一家珠宝店看到一些非常漂亮的耳饰,本来想着向您求教完就回去买,没想到在这里一留就是半个多月,今后还不知道要多久……求您了,只去一趟阿布奎基,买了礼物就回来,绝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
这个时候,虽然有个研究员不合时宜地拿了一份文件来找奥本海默签字,林恩仍抱定主意要在他身上寻求突破。若是不能成功,考虑到个人的越狱式行动成功几率太低,接下来也许只能继续在试验基地耗着,待到正式解禁离开的那天再亲自赶往波士顿——那时候就怕一切都为时晚矣。
在文件上签完了字,奥本海默转过头看着林恩,也许是被他的煽情表演所打动,小老头儿松口道:“好吧,我这里愿意破例给你休假一天,但最终能否成行……还得看基地长官的意思。午餐的时候我找他商量一下,下午再给你答复。”
“太好了!”林恩的表情立即由阴转晴,全然不像是个非常有城府之人。虽然没看过官方的人事文件,但通过平常的观察,他判断奥本海默此时在试验基地的职权还是挺大的,军方只是负责安全保卫,对于他在人员调动、物资供给方面的需求通常都是有求必应。
午餐时的谈话只是走过场也好,经过了一番争取讨论也罢,下午的时候,奥本海默给林恩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明天正好有一批技术人员前往最近的大城市——阿布奎基休假,一大早出发,晚上返回基地,全程接受军人便装人员的看护。
尽管接下来如何在不被注意的情况下与同伴接头还是个高难度的技术活,能够迈出这第一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林恩用感恩戴德的神情仰望奥本海默,这确实是个拥有优良品格、心地善良的顶级物理学家,只是这种宽容和慈祥即将给这个世界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而他本人恐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最后一晚的准备是至关重要的,林恩把香烟里的烟丝抽出,将情报图纸一拆为二,分别叠成小卷并用烟丝包裹,然后重新将它们塞回香烟内,混入一包非常普通的骆驼牌香烟当中。在没有放大镜、尖头镊子以及其他专业工具的情况下,他反复尝试了多次,耗费了大半夜才最终成功。
第二天一大早,揣上这包外观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样、内有六根烟的香烟,林恩神情坦然地跟着研究人员一起排队登车,载运他们前往大城市阿布奎基的是一辆改装的八轮道奇重卡,地盘够高、车身够结实,就是在沙漠中行进时难以抵御滚滚沙尘。不过在等车之前,每个人都必须通过基地方面派出的军人搜身检查。相比较而言,这种检查比进入基地时更加细致和严格,毕竟在这高度机密的试验基地,除了包括奥本海姆在内的几十位顶尖物理学家,其余人员外出时一律不得携带任何有泄密嫌疑的物品。钱包、证件、钞票、衣服,统统都要进行彻底的搜查,就连香烟也没有被放过——前面几个研究员随身携带的香烟都被扣留,有人因为烟瘾大而难耐路途,央求负责检查的美国大兵跟他们留两根,结果也只能每人保留两根而已。
看到这个场面,林恩心里有点儿虚,这意味着自己必须眼疾手快地认准有内容的那两根。很快轮到自己了,搜身检查的恰好是刚开始那个星期经常看押自己前往试验区的黑人士兵,林恩朝他笑了笑:“嘿,长官,是你啊!”
这位个头跟自己差不多的黑人士兵显然也认出了林恩,但他还是不苟言笑地认真搜查了全身,领口、袖口、裤腿还有鞋袜这些部分都没有放过。钞票一张张看了,最后是香烟,他熟练地抓起香烟:“每人只能带两根。”
说罢,他随手磕出两根——因为做了小小的记号,林恩看得出来,其中只有一根是有特殊内容的——虽说只要纸笔,自己凭着记忆完全可以再画一张情报图,可外出的时间和条件根本不允许,而且烟落在美国大兵手里也是个大隐患。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决定碰碰运气:“长官,以我的烟瘾,两根实在不够,再多给两根行吗?求你了!”
看林恩一脸半开玩笑的苦相,黑人士兵略略犹豫了一下,从香烟包中又磕出两根。
六选四中二,概率怎么算,林恩不得要领,关键在于上天又一次眷顾了自己,也眷顾了一息苟存的末日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