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田边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突然的一声反问,只令田边次郎顿时一哑,原本在来的路上,他可以准备满腹的称赞之言,使华近一年的他深知清国文人的性格,好虚名,尤好他人称赞,即便是那位李中堂明知道日本对朝鲜的野心,只需对其所创办的洋务稍做夸奖,其立即变得眉飞色舞,喜不胜收,那里像眼前这位,不过是刚夸上两句,便立即收敛心神直切正题。
怎么这般无礼!
全似西洋……险些忘了,眼前这位可是在西洋长大的,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田边次郎连忙将心下那一通赞美之词收回,连忙转入此行的目的。
“是这样的,唐先生所著的《泰西策》于日本广为传播,纵是如天皇亦深赞之,称先生为当世之贤,我日本现在所行之事,虽丢掉自负,面对现实,全心全意效仿西洋,然仍处懵懂之中,而先生却将各国利弊一一解尽,实能令日本为鉴。日本上下无人不知先生知洋解洋之名,虽中日远隔重洋,亦难阻断我国上下求学之心,鄙人使华因其地利,先后为友人代购数百册先生之作……”
若是旁人听着田边次郎的这番话,怕是最已经飘了起来,这书都传到日本去了,可谓是宇内皆知,这名气,这名声,焉能不得意,但唐浩然却突然警惕起来了,好嘛,自己原本意在告知国人西洋强大根源所在的书,虽说在国内也引起了轰动,可就官方来说,也就是作为“通志”去看,全不看解中其中的深意。倒是现在让日本人先注意到了!
不过想来也是,在历史上,学习欧美的诸国之中,最成功的就是日本人,日本从来都是个“称职”的学生,这一点,恰恰是中国以及其它国家的不足。
“在下家中因开出版会社的关系,所以,希望能够获得先生授权,于日本发行此书!以将先生之学广为传播!”
田边的话声一落,唐浩然不禁连看他数眼,这是找上门来问自己讨版权的。
版权!
突然,直到此时唐浩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根本就未从《泰西策》一书中获得半分收益,不单白写了!甚至就连制版的银子,都是张之洞代出的,也就是《纵横术》弄了点几十两的稿费。
好嘛!
自己抄了那么厚的一本书居然没挣着一分钱!
可,眼前的这日本人倒也奇怪,既然你们早都把书买到日本去了,直接印便是了,还来找自己要授权干什么?
这倒是唐浩然对日本不了解,若是可以直接出版,田边次郎绝不会主动送上门来,日本确实是欧美的好学生,恰如当年学习唐朝一样,对欧美的种种制度一一加以引进复制,其中自然也包括“版权”与“版税”的概念,甚至在几年前,福泽谕吉亦曾为旧著索要过版税,并起诉多家出版会社,现在田边自然不会给自己那个麻烦。
而他之所以会来拜访唐浩然,却是因吃准了中国士大夫的心思,为出版个人著作,他们甚至自己出钱著书,现在有人免费为其出书其焉能拒之,可他显然忘记了,眼前的这位是以“知洋”著称,他这么一提,唐浩然立即意识到自己先前亏大了,不行,得想办法捞回来,不能轻饶了这个鬼子。
“这么说,你是想于我这里获得于日本发行此书的授权?”
“若是可以的话,鄙人希望获得除中国之外,其它地区的授权!”
好嘛!
这小子可真够心黑的!不能这么轻松的放过他!
“这不可能!”
唐浩然摇摇头拒绝道。
“非我不信任田边君,而是不信任他国翻译人员,若其译成如英语、德语者,若不解其意,恐会误解唐某之本意,所以对他国授权一事,我尚无此意!”
听他这么一说,田边顿时急了,田边家的出版社规模一般,数年间因为新著刊出,不过只是勉强经营,现在《泰西策》于日本的风行,却让田边看到了其中的机会,日本与清国不同,任何有助了解西洋的书籍于日本都会倍受推崇,更何况,这本书于日本确定受到追捧,甚至父亲的信中曾言,若是刊版,第一版便将印20万册。
“唐先生,中日两国同文同种,焉能不解先生书中之意!”,
“这……”
故做沉思状的唐浩然沉吟不语,全是一副犹豫状,直待到田边急不耐时,方才缓声说道。
“若授于贵社发行日本版,到无不可,但是……”
“请阁下放心,我们一定会用最好的机器和最好的纸张印制此书!”
都到这会了还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这小鬼子,非得把话挑明白吗?见其还在那揣着明白装糊涂,急欲想靠这本书挣点银子的唐浩然,干脆直截了装模作样苦叹道。
“长安居大不易!”
熟读中国典籍的田边,顿时明白了唐浩然的意思,不是其它的问题,而是银子的问题!这人也太市侩了!
“唐先生,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给您最丰厚的润笔!”
心里抱怨着,田边这会算是彻底明白了,眼前这人压根就不是中国的读书人,和他谈什么扬其之学之类的根本就是对牛弹琴,这人和西洋人一样,要的是版权。
“……一万日元!”
犹豫着田边吐出一个数来,原本他想说五千日元,可临到嘴边还是加了一倍。
“田边君,你可知前阵子,英商提出要以一万英镑买下〈泰西策〉于英国的发行权,且版税另记,田边君,您觉得你所提出的价格合适吗?”
先生似真似假的道出这句话时,郑永林的脸色全是一副惊色,虽说他家于长崎也算是小有资产,可却很难一次拿出一万英镑的现金,而唐先生的一本书便能卖此高价,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这……”
一万英镑,那可就是近七万日元,七万日元买一本书的版权,这怎么可能,即便是福泽谕吉的书,也不过只是万元罢了。
“嗯,不过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千年友好,岂能与英人相提并论,三万日元,发行后我收取15%版权费!”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唐浩然在说出自己的要求后,便端起了茶杯,心底却是一阵得意,在历史上福泽谕吉的一本《西洋事情》在二十年前,便可以数日元的高价卖出二十五万册,若是《泰西策》能卖上几十万册,没准能给自己挣一座小钢铁厂过来,贵州的青溪铁厂设备不过只值一万多英镑,没准到时候,自己可以在天津或者什么地方拿日本人的银子建个钢铁厂什么的。
此时田边的心底却是翻出阵阵巨浪,三万日元,15%版权费,如此苛刻的条件,是接受还是拒绝,望着端着茶杯的唐浩然,他心知,眼前这人是不可能再做出让步了,想到的却是家中日益萧条的生意,。既便是答应他,利润依然是极为可观的!
“唐先生,两万五千日元,除去日本境内的出版权之外,另外我希望待阁下的《泰西纵横术》完全后,亦由田边会社于日本独家发行!”
“哎……”
待田边离开后,望着田边的背影,唐浩然不禁长叹口气。
“子然先生!”
这几日一直恭随在唐浩然身边的郑永林,望着神显无奈的他轻声问道。
“学生有一事不明!”
已经留学清国一年的郑永林比唐浩然更了解中国的士大夫,更了解他们如何沉迷旧梦,身处危局而不自知,成日的说道着“天朝的体面”,全不顾诸洋临国现实。先生此时的叹息,恐怕也是因为日本对这本书的重视,而反观清国……
“嗯?”
“既然先生明知道,清国士大夫沉迷旧梦之中,无意睁眼看世界,更无锐意进取之心,为何仍愿居于清国?”
郑永林的这个问题,于是是在问唐浩然,倒不如说是在替自己发问,郑家旅日数百年,虽家训使然自幼便学习国籍典章,虽与日人通婚,亦仍心怀故国,不过那个故国却是明国,而非清国,虽是如此,但于中国却又极为亲近。
而自叔父使华后,叔父性情却是大变,对清国上下可谓是失望至极,反倒对日本的锐意进取充满期待,初时他尚不能解,但在来到清国之后,不过一年的时间,便明白了叔父的失望缘自于何处,那种失望是对将要亡国绝望。清国上下身陷将入亡国之境,而不自知,怎能不让人绝望。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如唐浩然者,明明看到清国没有希望,明明倍受冷遇,可为何仍然愿意留于清国遗贤于野。
因为……我是中国人!
答案再明显不过,但是看着郑永林,目光却变得有些复杂,接着他又听到其说。
“先生,既然对清国如此失望,且先生之才于清国亦无从施展,以学生看来,先生不若前往日本,日本与我中国同文同种,若先生能往日本,以先生之名,必可得重用,他日日本雄起之时,若中国遭西洋威胁,日亦可以之为助……”
不待郑永林把话说完,唐浩然便转身面向他正色说道。
“永林,你是中国人!我,也是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