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无耻之尤(五)

此来南澳,陈凯也并非是仅仅来听陈豹的牢骚的。

这几个月下来,潮州的粪便价格开始回落。这里面自然是有蚯蚓养殖场和养鸡场的功劳,但也更少不了那回调潮州府城的那几个镇的兵马的辛苦——每天几千摊大粪投入市场,这对于物价的冲击自然是不可避免的。

而随着陈凯向郑成功要求援兵以来,郑成功那边也在协调了征收钱粮的同时做出了回应,包括左提督柯宸枢、护卫中镇陈尧策、中权镇黄兴、护卫左镇萧拱宸等部计五千兵马进入粤东协防。如此一来,且不说防御加强效果如何,只说这粪便的价格估计还要再跌一个价位出来。

“这些兵马暂且就驻扎在南澳岛了。”

南澳岛作为福建与广东之间的中转中心,营房都是现成的,无非是临时扫撒修缮一下就可以使用。这些兵马的到来,无疑会加强明军在粤东的军事实力,有了更强的实力才好应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威胁和变数。

按照郑成功早前制定的编制,正常情况下每营五百人,每镇两个营头,每个提督麾下自有左右两镇兵马。

柯宸枢的左提督左右镇是最早赶到南澳的,他是当年从郑成功起家时就追随在侧的部将,多年来屡立战功,虽说现在麾下与早前管左先锋镇时的兵力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提督的官阶摆在那里,已经与其他总兵官一级的军官有了明显的阶级差别。而且,这一次郑成功推辞了郡王的爵位,向朝廷申请册封其部将爵位中包括这位追随多年的旧部。

久在闽南,好容易回到南澳岛,柯宸枢却一点儿故地重游的心思也无,甚至就连与阔别良久的陈凯寒暄的时间也没有,便掏出了一封郑成功写给陈凯的书信,表示郑成功很快就回到赶到,要与其商议对策。

柯宸枢行事作风严谨,陈凯自然明白是事态紧急。回到暂且居住的驿馆,揭开蜡封,从中掏出了信瓤细细看过,亦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竟成,如何?”

柯宸枢带着信来,显然是已经知道了内情。这两件事必然会引起当前“大好”局面的变化,自是关切非常。不过,陈凯仔细想了想,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焦急来。

“危机,危机,这两个字乍看上去不是好事,但若是分开了,有危才有机,却是件好事也说不定呢。”

接下来,这封专门写给他的私信被陈凯派人送往了程乡。而他则在南澳岛稍停数日,亦是很快就等到了因为要应付招抚事宜而晚来一步的郑成功。

见了面,二人不说什么废话,直接进入主题:“鞑子这是在试探!”

“这是自然的,人家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来招抚咱们,总要心里有底才好。至于那徐得功,不过是个添头儿罢了。相较之下,我更关心的还是提出这个建议的广州那边现在是个什么动向。”

二人都是精明非常的人物,自然明白清廷要求郑成功释放上一次陆丰棱堡保卫战中被俘的靖南藩左翼总兵徐得功一事到底为何。

说起来,无论是尚可喜讨好靖南藩的藩兵将帅,还是清廷借此试探郑成功是否真的有意受抚,这其实都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徐得功回到广州后对靖南藩实力的恢复,这一点与明军继续买进招抚之间,到底哪一个对明军更有利,这就像是做买卖一样!

“洪承畴的话或许还可以考虑考虑,徐得功不值那么多银子。鞑子想要,就给他们好了。不过嘛,也不能那么随随便便的就给他们了,总得把这么个汉军旗的藩兵大帅的价值体现出来才好。”

商议过后,郑成功也彻底放下了心来。现在这场议和,表面上是他在和清廷谈,但实际上的操盘手,却早在那封写往中左所的书信得到郑成功的肯定后就变成了离不开广东的陈凯。此间,二人统一了意见,才能做好应对,把事情继续做下去。

回到了中左所,郑成功立刻派人与福州方面进行接洽。说起来,徐得功乃是被这支东南明军俘虏的最高级别将领,清廷一旦有了打算,刘清泰那边自然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诸在了这上面。奈何这支明军远比历史上发展得要顺遂的多,如历史上海澄之战期间林察遭遇风暴被迫入清军港口避风而被俘的意外由于刘伯禄的倒霉也未有发生,现在刘清泰是一点儿筹码也无。

所幸的是,郑成功这边没过多久就派人前来接洽。对此,这位浙闽总督可谓是高度重视,当即就派了福建左布政使周亮工赶赴泉州。

抵达泉州,郑成功正好也到此与其一会。言及释放徐得功一事,郑成功表示此人由于是在广东被俘的,所以他征求了一下了身在广东的四府巡抚陈凯的意见。但是,陈凯一口咬定议和的事情尚未定局,若是清廷殊无诚意的话,放了徐得功最后只会让清军平添助力,于明军乃是大害云云。

“海澄公明鉴,这两个月下来,您也看到了,无论是朝廷,还是刘制军,亦或是咱们福建的上下同僚对于招抚一事都是极力认同的。最起码,咱们福建这边可从没有给双方罢兵言和一事添过任何乱子,而且还在极力的供应大军所需。若说诚意,这天下算来也实在没有能与咱们相比的了。”

大谈了一番诚意,周亮工见郑成功确有所动,旋即又谈到了陈凯的问题:“关于陈抚军那边,朝廷其实也是有心优待的,但还是广州的老王爷和小王爷那边不太好说话。旁的不说,刘制军那边也表示了,起码一任巡抚是少不了的。这一点,还请您与陈抚军那边说项。”

周亮工一番话说下来,无非是借清廷没有善加安置陈凯的疏漏来暗示郑成功以陈凯的私心。事实上,这事情,尚可喜和耿继茂才是冤枉的,清廷招抚的对象是有兵权的大帅,再有就是郑家的有力人士。陈凯说到底也就是个文官,他们并不甚放在心上的。况且,他们已经大力拉拢了陈凯的岳父郑鸿逵。

然而,郑成功听过了这一番话,原本的松动竟有些反复。那些微表情尽数看在了周亮工的眼里,连忙多加安抚,总算是才套出了些实话来。

“竟成其人,刘制军、佟抚军、亦或是您周藩台都是了解太少的。他不是个贪恋权位的人,否则,当初本国公曾有意任命他为潮州知府,最后还是被他一力否决了。吾生平自问,所见之人中以他最为倔强。几个月前,我军还在和朝廷的官军杀得昏天黑地,现在要就抚了,他一时半会儿的转不过来性子也是难免。”

郑成功轻描淡写的将周亮工的挑唆否决掉,随后更是将性质定了下来,后者亦是连忙点头称是,心中暗道“多嘴”,哪里还再敢多说。

还好,郑成功对此也没有做过多纠缠,只是他经过了深思熟虑,还是觉得既然已经在和清廷谈着招抚的事情,且刘清泰以及福建官场的诚意满满,他也不好一毛不拔,这不是做买卖的态度。

但是有一点,徐得功只能交给刘清泰,因为这是福建官场用实际行动赢得的尊敬,他是断不会直接交给尚可喜和耿继茂的,否则也没办法与广东众将交代。

“海澄公莫不是怕那陈凯铤而走险,在徐得功路径粤东或是香港时先下手为强,将其干掉吧。”

“不会吧,那陈凯不是海澄公的幕僚出身吗?”

“哎,出身是出身,现在人家是郑鸿逵的女婿、海澄公的妹夫、还是伪朝任命的漳泉潮惠四府巡抚,地位不同了。凭着那厮敢和当年的潮州贼王车任重近身肉搏,这几年几次三番的与平南王、靖南王作对的性子,弄不好还真干的出来。”

“看来,得向朝廷谏言,尽早落实陈凯那厮的官职,否则这厮迟早会败坏了招抚大局。”

“……”

周亮工回到福州后,总督衙门内几个福建本地的高级文官的窃窃私语。所幸,很快郑成功那边便兑现了对周亮工的承诺,双方议定了交接的地点,便将徐得功送交给了他们。

“徐帅义不辱身,受苦了,受苦了,且随下官回福州城,制军和抚军两位老大人正准备为您接风洗尘呢。”

事情没费太大的力气,无非是等了些时日而已。郑成功那边并没有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来,甚至经此一事,还将郑氏集团内部的强硬派代表陈凯给暴露了出来,以至于福建的官员们多有揣测上一次平海所事变很可能陈凯就是那个幕后黑手。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郑成功能够把徐得功放出来,这份态度已经不言而喻了。招抚的大事得到了跨越式的进展,刘清泰、佟国器等福建官员在看到了徐得功本人后也无不是心生雀跃。

相较之下,在福建官员们努力斡旋之下刚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的徐得功,虽说对于他们这些福建官员的努力很是感激,但是席间却不止一次提及回返广东的事情,念主之心,表露分明。

“这事情嘛,倒也不急于一时。徐帅方脱囹圄,正该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如此等身子好了,也才能更好的为朝廷、为靖南王爷效力不是?”

极力挽留徐得功在福建休养一段时间的同时,刘清泰也以着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派人赶往京城去向清廷报喜。

说起来,这无疑是一桩大喜事。但是,喜事归喜事,功劳却是要分清楚的——广东的尚耿二藩确有向清廷谏言的功劳,可放与不放还是人家郑成功来决定,能够达成此功,显然是福建的官员们在总督刘清泰、巡抚佟国器的领导下,积极的向郑成功表达诚意,同时更有左布政使周亮工亲赴虎穴,舌战群儒,驳得陈凯那厮哑口无言,最终说服了郑成功。

这功劳,必须得是福建的!

在这一点,郑成功是很上道儿的,直接将徐得功交给了他们,而非是广东方面。但是,徐得功怎么说也是靖南藩的人,虽说有着如此丰富作战经验的大帅是肯定留不下来的,可是只要能够让他呆到清廷确认了他们的劳苦功高,这份功劳就跑不了了。

招抚获得进展,双方的合作更加融洽。十一月的征收如期展开,范围进一步扩大到福建本土的一些能够用以外销的特产,如糖、纸张、木材、荔枝、龙眼、柑橘、蓝靛、鱼翅、茶叶、烟草等物,规模同样是实现了进一步的扩大。

在福建,郑成功忙着与福建的清廷官员商谈招抚事宜,郑泰则已经开始为这些货物的销路发愁。而此时,离开了中左所,陈凯溯流而上,直抵三河坝,待到他抵达那里的时候却已然接到了郝尚久前来赴约的秘密照会。

双方密会的地点自然不会是在三河坝城内,梅溪北部,一处双方控制区交界处这几年因战事而荒弃的小村里,陈凯总算是见到了这位朝秦暮楚惯了的知名墙头草先生。

“陈抚军,这封信什么意思,挑唆本帅与朝廷之间的关系?”

“郝帅,你若不信,或是没有嗅到什么味道的话,又何必前来赴约。”

郑成功的书信中提及了他从福建那边的消息渠道得知,尚可喜曾向清廷质控郝尚久鼠首两端,收取李定国的策反书信,以及与陈凯暗通款曲,搞得程乡、兴宁、长乐三县民不聊生云云。这些事情,前者纯粹是恶意构陷,但后者他却并非没有类似的想法。可是当陈凯将郑成功的书信原模原样的送过来时,郝尚久却依旧是难免怀疑陈凯的用心。

此时此刻,陈凯很随意的坐在那里,郝尚久张牙舞爪般的质问当即便如同是打到了一团棉花上面,完全使不上劲儿。

说起来,味道这东西,郝尚久并非没有嗅到。最近的大半年来,广州方面有意无意的在对他进行消息上的屏蔽。比如喀喀木的大军抵达,具体规模,向何处进军,以及进军的时间和方向,他都是一无所知,只听得偷偷派去广州的人回报说尚可喜在集结绿营,再到后面便是集结大半的部队被重新遣散,就连喀喀木也被迫回返江宁。这里面发生过什么,他都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

陈凯此言说罢,郝尚久当即便是一阵哑口无言。随后此人倒也不拘束,陈凯没说什么,他也不觉着尴尬,自顾自的在桌子的对面坐下,甚至还拿起了茶壶自斟自酌了起来。

如此这般,陈凯只得是一笑了之。不过,此一番,陈凯似乎是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非要吓郝尚久一个好歹不可。

“不瞒郝帅,广州那边,西宁王修书要求阁下反正,以及阁下与本官安通款曲这两件事,都是本官派人去宣扬的。至于为什么本官要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定要出来折腾,这一点,阁下是聪明人,应该能够理解本官的良苦用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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