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扣进闷罐子里是什么感觉?
黑暗、窒闷,拘束、无声。世间什么感受最会令人心生恐怖?安静,绝对的安静,不仅没有人声,甚至连万物生灵都完全无声的安静就如此刻。
明明就算什么声音都自动消失,最起码也该听见自己的呼吸之声,然而,没有。
空气沉重而粘滞,彷如糖汁一般缓慢流动,那些一直不绝的风声也停歇了下来,于夜的沉黯幕布里,抽出比夜色更黑的细丝,一道道将人捆缚。
时间好像突然走快了一步,明明一刻前,还是黄昏,夕阳残照一线微光,转眼间,夜已深。难道,是不知不觉间,生命已经消失?所以,堕入永恒黑暗?
否则,怎么会连自己的呼吸,都无从找寻?
无穷无尽的黑,辩不出轮廓,极度的空和沉,令人迷茫而不知所以。远处突然有了声音。
仿佛只是一声笑声。
一声笑声,轻,而短,似有,若无。
那声音,不算清朗不算明亮不算华丽不算绵柔,也并非旖旎诱感惹人遐思,却听来低沉悦耳,无限优雅,仿佛一幅上好的九华锦,轻轻拭过釉面明洁的名贵瓷器一般的,滑润熨帖,光华暗隐。
只是一声笑,令人窒息得要发疯的沉默的黑暗里便仿佛突然开启了一道光,推动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向着那笑声里的美好追寻。
秦长歌和萧玦,缓慢的动了。
黑暗中楚非欢目光清澈明亮,如星子不断闪耀。
笑声响在西南方,那两人寻觅着一路前行,前方黑暗空洞,不知从哪里生出了风,风声听来盘旋如舞。
“蓬!”
目光茫然走在稍前一步的秦长歌,突然身子一斜,消失在地平面上!
萧玦立即伸手去拉,却不知怎的突然一滑,也倾身滑落!
轰隆隆一阵滚落的声音,无休无止令人心惊的一路跌落下去!
笑声尽头,是为绝崖!
“嚓!”
宛如黑暗中天神之手微笑着擦亮了火折子,点燃了月亮的明烛。
漫天的星光立如烛火腾起闪烁。
原本的漆黑之色自天际缓缓剥脱,刚入夜的浅淡暮色,一点点如渲染般的涂上色彩,天上的浮云如碎雪,月色却斑驳娇艳如桃花,苍穹幽浮,残星零落。桃花般的月色下,油绿深翠的阔长叶面上,冉冉凸现淡白的人影。
蔼蔼浮光溶溶月,滟滟云霞深深雪。
沉沉静夜,晓风清淡,仙姿琼葩,有美一人。
天地交合之处,一片深黑暗昧,唯有光源所在,一抹笔直银亮。
银冠素袍银玉带的男子,如一幅仙家笔触的名画般立于柔弱不堪风的碧叶之上,带着悲悯而朦腌的神情,微微望向山崖之下。
“咚!”
流光一抹,极星弹射,黑沉沉山崖之下突然青影一亮,宛如飞石力掷,瞬间横越绝崖,长空直袭素袍男子!
与此同时一直沉静坐于落叶之上的楚非欢,袖底一抬,白光曳着灿亮尾羽,直打素袍男子前胸。
青影如电,电射而来,速度超越人力所能达到的极致,人在半空黑丝一展,一个圆满的弧度,化成一道深黑的光幕,铺天盖地,幻化成无数同样的光影,大圈套小圈,小圈生大圆的套向男手颈项!
“刷!”男子伸指,夹住白光。随即身子一斜,衣袂翩翩倒飞而起,以诡异的角度做无数个连闪,每次身形的闪动都细微却准确,间不容发的避过了那些虚虚实实,不知哪个是真的套圈。
漫天团影齐齐落空,秦长歌突然露齿一笑,双手一张,沾满烂树叶和淤泥的手脏兮兮的往男子脸上便抓!
那手上明明应该是泥巴,却又生出碧绿磷光,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男子微微露出嫌恶之色,一抽身飘然后退,他身法极其优美,灵秀轻逶如飘落的梨花,只是虽有梨花悠然清冽风姿,却又不减飞速,一眨眼间已流光般退出数丈。
然而身后,萧皇帝砰的踢飞了一桩腐烂了半边的大树!
对面,楚非欢突然再次衣袖一扬,向上空发了道白光。树倒,那些腥臭的烂叶子臭枝子哗啦啦的向男子倒下来,男子背后却仿佛有眼睛,也不回首,衣袖一拂,半空中硬生生登云般的拔起丈高。
这一拨起,恰恰遇上向他面门呼啸而来的白光!等于将自己大好头颅送上去一般。
男子反应奇疾,半空深吸一口气,呼的降下三寸,白光掠发而过,带起青丝几缕,呼的一声钉在了对面树上。
天罗地网算计精准的三招精巧避过,秦长歌的笑声却也到了。她双臂一张,黑丝成网,等君入瓮!
这时楚非欢又是两道白光,完全对空虚发,却封死了所有退路,无论他往哪里躲,立即会以肉身相撞!
而萧玦,冷笑着出现在头顶一株大村上,抱臂冷睨,扬眉相视。
目光如水波般一掠全场,素衣人再次半空旋身,手指一擎,掌间突然出现一面镜子,镜面凸凹,成无数细小棱形,在半空滴溜溜旋转,月光顿时被转成了无数激射的碎片,四面八方的溅开去。
秦长歌目中也不禁露出惊异之色,从对战到现在,素衣人被自己三人连环逼攻战术逼得一口真气始终没有来得及换过,在半空中腾挪游移毫无滞碍,真气绵绵不绝也就罢了,居然还能使出如此大面积的月光斩!
只是那激射的月光,竟无一缕是冲自已三人而来,所为何意?
秦长歌心生警惕,然而接着便眼睁睁的看见素衣人终于因为真气难以转接,直直下落,跌向她的黑丝之网。
机会在前不可错过,秦长歌一眼瞄过四周发觉没有并状,立即上前,双臂一振,“温柔的拥抱”了素衣人。
与此同时。
一声轻微的声响,千万个黑丝精准而完美的套上对方颈项。
低眉,看了看颈间那线黑色,男子一抹笑意,淡若素梨。
身后萧玦则在鼓掌,“好!”
他笑得明亮,亮过月光,目中有欣赏之色,这天下无论谁,躲过他和秦长歌围攻,同时还完美应付了楚非欢出奇毒辣计算精准,专挑死角和退路攻击的暗器而毫发无伤,都已值得骄傲。
先前,假作滚落绝崖的秦长歌,一脚踢下断树伪装跌落,本想就此瞒过对方,不想对方并不轻敌,竟然不惜现身,也要查看自己几人的生死,秦长歌怎敢将非欢置于那人攻击范围之内,和萧玦对视一眼,萧玦立即一掌拍出,雄浑真力飓风刚卷,将身手轻盈的秦长歌远远的送了出去。
仅是那一送,融合两大高手全部功力的极速行进,速度可比拨地而起的龙卷风,远超秦长歌和萧玦平日单独一人能够达到的速度,不想对方竟然轻轻松松便躲了过去。如此清妙,如此强绝,如此意气高洁,风华迥彻,对着杀身之器围攻之人亦能笑若和风,明明风神清越不与群芳同列,然而眼神温存悲悯,仿佛切身感知尘世悲欢哀苦,怜我世人之忧患,转侧间莫大心伤。
将高远与和蔼,悲悯与超拔,奇异而又和谐的融合于一身。
心明如镜,智识似海,悲悯万物,不染尘埃。
水镜尘。
秦长歌目光感慨的注视着他,想起很多年前,最后一次诸国混战中,本已将大败的南阂神奇的翻转不利局势,还从北魏手中多夺三郡,当时她正因为一块绝世明铁,跑到中川寻绝顶匠人,当时的战场螭郡离中川的舞阳城很近,大战之时她也曾远远观战,只记得万军阵中,不着盔甲的素衣人指挥若定,运筹非凡,轻衣素袖穿行铁甲阵中,身姿侧影丰神溃绝,最后战胜之时,他遥遥回首,对着自己一手造成的无数横尸的血染战场,一笑悲悯。
……就像方才,他那一笑……
有什么念头闪电般一亮,悍然砍裂思维的罅隙,比先前还要鲜明的警兆顿如湘水般奔涌而来,秦长歌霍然抬头!但是已经迟了。
月光碎片,远远激射,射于草木繁茂的山崖。立于树梢的萧玦,突然身子一倾。而秦长歌,则忽然被什么绊了一跤,手一松。接着便有一个好似很柔软的拳头,嗵的一声撞到她的后心,力道不大,却逼得秦长歌必须放开水镜尘。秦长歌不肯放。她恶毒的将手中黑丝一紧。抓紧你我才有机会继续!萧玦和她一个心思他突然被隐形的东西往树下拖去,萧玦立即拨刻去斩,那东西一缩,一缩之时萧玦什么也不管,一剑顺势砍向水镜尘。
“哗!”
四面突起尖啸之声!接着又有仿佛藤蔓爬行,或是绳索飞越的声响,刷刷刷刷几声,月色下铺天盖地纷繁的黑影一阵乱闪,已经缠上萧玦手臂。那东西一触体肤,萧玦立时觉得手臂麻痒,宛如无数小针在刺,麻痒之后便是僵木感,大惊之下再顾不上砍人,回刻飞斩藤蔓。而勒紧黑丝的秦长歌,突然听见水镜尘温和的叹息了一声。他闭目却不是等死的闭目。他开始念大悲咒。
秦长歌则无奈的笑,无奈的松手——背后就在她刚才勒紧黑丝的那一刻,突然有巨大的吸力冲来,仿佛有巨神在努力吸气,或者地狱开启,正想狰狞的想将她吸卷而入。
秦长歌心神全在前方水镜尘,因为她知道背后没有任何物体,然后那吸力真真实实存在,力道强大,那种背后生出黑洞般的漩涡和巨兽灼灼窥视的感觉,令人心生寒栗。
萧玦一刻斩断藤蔓,一抬首看见秦长歌被吸得往后一仰,大惊之下长剑出手,夺的一声钉在秦长歌身前地面上,大喝:“抓住!”
秦长歌立即伸手去抓长剑,不防水镜尘手一扬,指间突然出砚一个精致的琉璃小瓶,瓶中泻下青色石露一滴,落于长剑剑栖,柄上立时起了青青雾气,秦长歌的手刹那间就缩了回去。
缩回去才听见水镜尘温和的道:“没有毒的,我不用毒。”
秦长歌大恨,左足千斤坠用力一跺,直入地面,稳住自己的身形,以抗拒那巨大的吸力,右脚腾空将剑尖踢起,踢起那一霎剑光忽转幽绿之色,直冲水镜尘而去,绿光大盛里秦长歌冷笑道:“我这个有毒没有毒?”
“还是没有毒。”水镜尘轻笑,很温和很同情的道:“你踩错地方了……”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整个地面突然神奇的抽去一层,地下露出无数横丝竖绊的巨大的绿色技条藤蔓状的物休,那些东西仿佛见不得光一般在被抽开的瞬间立时纠结成一团,恶狠狠的将一条腿踩进去的秦长歌绊倒!
随即仿佛有大地妖神提起裙裾般一提,绿色妖枝们嘶嘶的被连扯带拉成网,牢牢裹着秦长歌全身,将她裹得连手指都动不了,随即又将地面之上所有物事,连同那此火堆啊鸟骨头啊行李啊乱七八糟打包在一起,刷刷的向后飞退,呼的消失在黑暗里。
又是呼的一声,萧玦一脚踢开几条纠缠不休的枝蔓,捂着手臂冲过来!
水镜尘衣袖一扬,飞身而起,躲过萧玦,再次立于翠枝之上。
萧玦根本不管他,只大力往飞卷的绿色藤蔓上一扑,明知那藤蔓带毒,仍无所畏惧的扑上,不顾那毒辣的倒刺立即肆虐的钻入肌肤,沉声一喝,稗掌之间已经毁去一大块绿色麻团,一眼看见深绿之间雪色肌肤一闪,目光一喜,立即努力的伸手去够秦长歌的手。
然而那绿色妖枝实在太多了,整个树林,浮土之下的地面,全部被这东西布满,毁去一大团还有更大一堆,立即扑上,这些手臂粗细也如手臂灵活的干万枝条,不放过地面任何一个物休,呼啦啦的从后罩上,将赶来的萧玦也一阵乱裹,这东西中人之后立即浑身麻痒,萧玦顿时身子一僵。
完全失去动弹之前,他拼命伸手,扣住了乱糟糟妖绿色之间露出的秦长歌的手指。
“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的声音瞬间被隆隆卷过地面的藤蔓一同卷去,消失在十丈之外山崖之上那里,突然出现了一朵硕大无朋的花形物体,占据了整个山崖,花瓣妖娆艳丽,布满眼状花纹,花蒂之处一道血红横沟,有如血盆大口暗夜下这花看来便如生有无数双眼睛的诡奇巨兽,正微笑着等待自已今夜送上门来的大餐萧玦和秦长歌。
那些潜伏地下的绿色枝条,正是由它的花根处伸展而出,布满了整个林中地面。
飘身而起,姿态庄严,水镜尘悲悯的看着那两人消失的地方,悠悠笑道:“是老朋友吧?险些又在你们手下栽一次,在下这许多年来,两次被制,两次都是阁下们所赐,实在难得……可惜,此生此世,注定要永别两位风采了,英年早逝,折于中途,真真人间扼腕憾事。”
月光照上他晶莹肌肤,翩翩佳公子眉目之间,溢满惋惜。
他突然扬眉,轻咦了一声,目光在林中细细搜索。
“还有一位呢?”
衣袖一拂,正待枫落。
远处突然传来悠远梵唱,空灵,肃穆,带着悲悯尘世的淡淡忧伤。
水镜尘欲待寻找的身形,顿了一顿。
他于树梢之巅回首,望了望声音来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情,忧伤、憎恶、犹豫、无情……随即他轻轻叹息一声。
饕餮花长年沉睡,只有在极亮月色照上花一蕊之时方才开启,一旦被惊醒,会疯狂饥饿,吞噬所有经过的活物,这种花年岁越长,威力越强大,而啸风崖这一朵,已经生长百年有余了……
乾天镜,击碎月光,照上花一蕊,饕餮苏醒,万物难存。
那个不良于行的男子,一开始就被拖了去吧,
虽然有饕餮花最讨厌的,“碧露”护身,但被惊醒的饕餮花,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桃花般的月色下,梨花般的男子,温和的笑着,轻轻拨起因为蒙着一层青露,而被绿色枝条纷纷避开,弃如敝屐的绝世宝剑。
“我拿去,给两位做英雄冢吧……”
月光如绸,一匹嫣红桃花绸,温柔的拂上他温存的容颜,遥立高枝之上的他,闭目叹息的神情,高洁如雪……
宛如圣人。
四十二章 距离
被饕餮花肆虐过的山林,仿佛抽去了筋骨的大地,地下陷出一个个铜盆大小的坑,那些绿色的技条看似无害的纵横于其上,以一种妖异的姿态,静静吸收月色精华
看来饕餮花肚子还没饱。
林子里一片寂静,连虫鸩声也不闻。已经没有虫子了,都和西梁的皇帝太师一起,被吃了。
某棵腐坏了半个树身的树洞里,突然微微有了动静。
那个非常污浊,布满不知什么颜色树液腐叶的,令人看一眼都恨不得逃脱的树洞里,突然探出了一双手。
清瘦的,秀气的,苍白的,可以于月光下看见淡淡青筋的手。
手紧紧的抓住那早已腐烂的树身,对自己抓了一手淤烂恶臭的物质也不理会,只是用力的,艰难的,一寸寸摸索,一寸寸挪移,直到挪出了自己的身子。好容易从树洞中完全爬出,满身上下青青绿绿已经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他却仿佛根本没看见般,依着树,吐着长气脱力的滑下。
他一仰首,月色勾勒出惊心秀丽的轮廓,微微凌乱的鬓发浸出细密的汗水,衬得眉睫深黑。
楚非欢。
站不起来的人,因为视野方向和接触地面的面积都和直立的人不同,楚非欢比秦长歌萧玦早那么一霎,发现了那记落空的月光斩的秘密。
然而也只早那么一霎,楚非欢发现身下有东西有异动想提醒秦长歌时,巨大的妖花产生的吸力已经让他胸口剧痛无法开口。
随即秦长歌一脚踩落妖花的触须,自己将自己陷进了陷阱,萧玦为救她也将自己带落。
楚非欢几乎立刻选择了逃离。三年之前他不知道逃离是什么滋味,正如那时他也不知道污秽、饥饿、被人揍是什么滋味。可是没关系,三年的苦痛时光教会了他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为生存而对原则步步退让,只要能活下来,能等到自已想等的,怎样都没关系。不懂,不愿,那就去学,去勉强自已接受。哪怕在很多寂静独处的夜里,想起往事而心中泪流。
就如此刻,他在那一霎决定了不去救,背对着她爬入村洞。爬洞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假如站在她身边的是自己,假如扑过去的是自己,假如伸手去拉她的是自己,……没有假如。这一生,也许都没有假如了。
当年一剑光寒震九州,冷眼笑看红尘乱的少年,在三年之后她陷身危险之时,只能背对着她,仓皇的选择逃离。她那一刻,想必只看得见满面焦灼扑向她的人,只看得见那般不畏生死,上天入地下黄泉的决然陪伴吧?
楚非欢的手指,深深的扣进那此腐烂的树木纹理里,指尖微微沁出了血……
然而他的面容依旧平静如恒。
要逃。总要有人留得自由。不能三个人都落入险境。
不能陪她舞剑如飘风,不能陪她策马似流光,但,他可以选择别样的方式去保护她,如此刻,三年的乞丐生涯,让他经受住了这般的令人难忍的污秽腐臭气味;三年劣境,让他懂得如何在最不利的环境中发现生机保全自己;所以他才能在那短暂一霎间,发觉绿色妖枝很讨厌腐烂的东西,凡是半腐的村周围,都有一小块地方没有那枝条。
楚非欢静静的坐在那一小块地面上,小心的不让自己碰到任何妖枝,他仔细的看了看,发觉这个林子,很多树都有点腐烂,而腐烂的村旁,都有点隐约的骨殖,兽类为主,也有人的,只是很少,一节指骨之类的,南闵之地,本就以阴森诡秘,妖物众多著名,所以三人先前看见这些东西也没在意,死人骨头对这三人来说,和树枝也就差不多,所以忽略了骨头出现的规律。树身腐烂之处,都是迎着妖花之口的方向。
腐烂的树根,对着妖花之口的方向,都有碎骨。楚非欢神色凝重,盯着前方山崖上那绚丽诡异,如一张千眼魔脸的妖花,心中一阵阵发冷。有没有可能,这些骨头都是妖花喷出来的?喷出的同时带着花内溶化掉它们的液体,落在这些朝向山崖的树上,导致这些树的部分腐烂?
那此溶化掉的兽骨人骨……
楚非欢抬起头来,眼神幽深,凝视着妖花的方向。
“喂。”
“嗯。”
“这什么鬼地方?”
“你问我我问谁?”
“下面的这些黄水,看起来不是好东西,不能碰。”
“嗯……”
“长歌……”
“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蹭我。”
“……”
秦长歌自萧玦身上抬起头,无奈又好笑的瞪他一眼,又瞅了瞅自己身下那个蠢蠢欲动的部位,幽怨的叹气。
这个……非我所欲啊……就算我有欲,这个姿势……也太具有挑战性了吧……
抬头看四周,朦朦胧胧的四壁呈圆形,乳白色,有绸缎般的厚重质感,却生出无数细小的触勾状的细丝,底下,一片等绿色中,浮着此冒着泡泡的深黄色液体,散发着古怪的气味,等绿色底托四边,各有白色的光滑的一小片絮状物,伟大的西梁皇帝萧玦,正是以极其彪悍的姿势,双手双脚反撑着那四小片白色,把自己撑成拱桥形状,供奉长歌伏身其上。
至于为什么会形成这么诡异的姿势,秦长歌自己也不知道。
只隐约记得方才,山洪海啸般的巨力突至,直将浑身突然麻木的她拖拽至一处大开的穹窿般的黑洞之前,看见黄光红肉一闪,便翻腾着卷了进去,与此同时一直拉着她的萧玦忽然后喝一声,手腕大力将她腾空一甩,大约是本想趁最后一刻将她甩出去,结果那东西及时闭拢,萧玦那一甩,顿时将素长歌重重的甩到了自己身上,压得他一声闷哼,就要落到黄水之中,好在被捭得七荤八素,撞到某人坚实肌肉鼻子差点流血的秦长歌突然看见一只山鼠卷落黄水,浮上来的却是森森白骨,刹那清醒,百忙中用脚一勾头顶一处柱状的白色茎状物,伸手用力将萧玦拦腰一捉,硬生生将他在离黄水只差毫厘之处捞起。不过须臾之间,生死关头两人都走了一遭。
现在萧拱桥继续拱着,秦长歌一脚勾在长茎之上悬空吊着,整个上半身趴例在萧玦胸前,看起来有点像双人杂技,姿势优美而惊险。
可如今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以这种难以支撑的姿势,能坚持多久”
何况那些带着触勾的细丝不断骚扰,秦长歌忙着为自己和萧玦挥掸开那东西,身子动个不休。
只是她这般动个不停,蹭来蹭去,对萧玦是个严重而艰难的考验,因为天热,她衣服脱得只剩内衣和单件长狍,因为搏斗凶猛,领口扣子掉了,现在的姿势又不方便整理,一大片肌肤都露在外面,在萧玦眼前晃来晃去,令萧玦不知道自己是该喷血好还是该闭目好。
其实非关暴露,对于肖想秦长歌很久的萧皇帝来说,就是她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袄,只要她在他身上,他就受不了。
萧玦觉得自已好生悲惨,这种拱桥式的姿势让他觉得腰都快要断了,身前女子的雪白肌肤又太晃眼太刺激,以及她正巧压到了某个重点部位,令他觉得那里也快要断了。
偏偏那女人还很没良心很好奇的啧啧赞叹,“哇寨,萧玦你的腰力好棒,你的妃子们一定好性福。”
萧玦想自己干脆撤手掉黄水里去算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撑着那女人呢,自己一撤手,她不也跟着掉?只好继续辛苦的煎熬。
煎熬中还不忘申明自己的清白,“……什么我的妃子好幸福……长歌,我没有临幸过她们你不知道么?”
“真的吗?忒可惜了的。”秦长歌吸气,努力使自己身子轻盈,面上却笑吟吟继续取乐。
萧玦苦笑了下,道:“我这辈子最可惜的事,就是莫名其妙丢了我的皇后。”
秦长歌微微敛了笑意,随即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边寨了颗药丸到萧玦嘴里。
“什么东西?”
“刚才那些藤备上的倒刺,大约是有点短暂麻痹的毒效,对身体伤害不大,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弄颗解毒丸吃吃,这个对一般毒物都有用。”秦长歌神色庆幸,四顾一同,道:“萧玦,这好像是花,我们现在在花心里。”
“我也觉得,”萧玦皱眉,“花心里的东西和外面的触须类的东西不同,只怕毒性要大些,咱们现在什么都不能乱碰,你试着把花顶端戳戳看。”
“戳什么?”奏长歌感觉到身子越发的灵活了些,毒性几乎全散,小心的试了试那白色茎状物的柔韧度,估计勉强能承担得起两个人的重量,遂道:“不能随便乱搞,万一刺激了这花喷毒液,你我两人正对那黄水,逃都无法逃。”她悬空将自己顺着那茎叶往上蹭了蹭,一把捞起萧玦的腰,笑道:“来,也给我占点你的便宜。”
看出来西梁皇帝不太适应这个姿势,但仍死撑着面子,“我倒觉得是你终于送上门来给我了。”
“那你吃啊,”秦长歌笑嘻嘻,“请,请。”
……
此姝愈来愈卑鄙,教我直想放倒之……
调笑归调笑,秦长歌神色里,却一点轻慢的意思都没有,缓缓将萧玦上提,试图将萧玦也提得够上那唯一安全的白色长茎,省得这姿势实在辛苦。眼看萧玦的手即将够着长茎。花体突然一阵颤动,长茎刷的一收,萧玦手落空,随即长茎再一放,砰的一声,秦长歌再次被恶狠狠掼到萧玦身上,漂亮的鼻子巧巧撞上他牙齿,哗啦一下鼻血长流。
更糟的是,萧玦刚才已经脱离了那四处白色安全地带,这下直接被撞向黄水!
每棵腐烂的树之间,都有一定的距离。
对于武功高强者,如掉进花里的那两位,那点距离,抬抬腿就得。
然而对于武功已失,身体因长年摧残而越发荏弱的楚非欢,每一步,都是在艰难的跨越天堑。
月色浅红,在树影间缓慢移动,大约有点不忍看那男子的挣扎与艰辛,色泽分外黯淡。
楚非欢就着那点藉淡的月色,看向下一棵树。
他袖底装着的机簧发射机关已经拆了下来,那些钢条被他灵巧的接在了一起,如一条长链,在月下闪着银色的波光。
波光之上有鲜红点点,钢条不是打磨光滑的链子,真要用起来很磨手,楚非欢的手早已破了,不过那皮开肉绽的伤痕,根本未曾换得他自怜的去看一眼。
他只是用尽全身气力,甩出钢条,搭上树,利用全部的手劲,将自己拖拽过去,以避免碰上地下那些纵横的妖枝。每挪动到一棵树下,他都不得不待着腐烂的树根喘息半天。
不过当他抬眼看着自已离那朵妖花更近了一点,便有了浅浅的喜悦。
离她……还有十七棵树的距离。
楚非欢不去想那十七稞村对他代表着什么,不去想他那每挪动一棵树都累得面色苍白几欲窒息的身体,在如此这般重复十七次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只是很简单的认为,女人再强大,依旧需要男人的保护,秦长歌也是如此。
妖花离奇,力量强大,到现在她还没能出来,说明这东西没这么好对付,如果他不去努力,他会再错一次。
他曾经以为她强大到不畏一切暗算,在最关键的时候迟疑了一步,那一步便铸恨终生,几乎没能再给他赎罪的机会,从此他发誓永不单独置她于险地。
为过去的那个错,他已经狠狠的后悔过一次,后悔到他觉得,失去武功,健康,健全的肢休,是他完全应当承受的惩罚。他永不想再错。钢条出,银光飞闪,利用巧劲,霍霍缠上下一棵树。楚非欢再一次将自己荡了过去。
仰首,秀丽男子汗出如雨,在如雨的汗水里,他目光里交织着欣喜与焦灼。
离你……还有……十六棵树的距离。
四十三章 家书
萧玦栽落,栽向黄水。
“咝!”
秦长歌将头发里藏着的五根黑丝都使了出来,幽光连闪缠住萧玦四肢和腰,全力向上一提。与此同时萧玦吐气开声,生生将自已上移一寸。坠落的身形刹那停顿。好险不险的正正停在黄水上方,相隔——约莫也就是几根发丝的距离。
两人对视一眼,庆幸而又焦灼明明一身武功未失,却在这鬼花之内无从施展,谁也不知道触动了哪样东西,会不会导致那花喷射黄水,两人落下的位置,离那花心太近了,一旦黄水残开,连躲都无处躲。
刚才也不知道触动了哪里,导致那花忽然收起那长茎,幸亏收的是这东西,万一是别的,大约现在花内只剩两具骨架了。
萧玦心疼的盯着秦长歌的鼻子,还在流血,一点点滴落他胸前,很快湿了外衣和内衣,温热的濡湿感让他的心也满潮的,仿佛被夜露浸透了般隐隐生出透骨的凉,忽然有点悲哀的放纵的想如果实在不能救她,就这么死了也不坏吧?因为毕竟和她在一起很多很多年前,一次同样濒临死亡的杀机之前,自已不是曾经挽着她的手,这般说过么?
“愿与卿同葬一方厚土,上随碧落九天,下堕修罗阿鼻,千载之下,永不离弃。”
如今自己虽在原地等候,她却已经迭转了一世,这一世她心思如飘风,一切都已不同,那个将来陪她同葬厚土之下的人,也许未必能是自己,那么死在这里,最起码还算完了同葬的夙愿吧?
萧玦微微笑了笑,突然觉得没什么不好,西梁帝位后继有人,儿子会比他这个老子更适合做皇帝,那么,还有什么关系?
秦长歌哪里知道一瞬间身下男人转了这许多颓废念头。她现在只想着逃出这妖花抬眼瞄了瞄上方,头顶那白色长茎,因为刚才不顾一切的大力动作,隐隐出现了裂痕,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下方萧玦则若有所恩,突然道:
“长歌。”
“嗯。”
“刚才那花突然动的时候,露出了一点缝隙,我看见那个白色的茎直通向外面,长歌,你把黑丝解开,顺着这个爬上去。”
“你呢。”
“你爬出去,来拉我。”
秦长歌冷笑,“我不相信你忘记了,这花只有在被触动后才会弹动这个白色长茎,才有缝隙露出,问题是下次被触动时你能保证底下那个销魂噬骨的玩意儿也不被触动。还是你自己明明知道不能保证,却在装傻?”
萧玦默然。
“我知道你想让我逃生,刚才你努力想把我甩出去,现在你又出这个馊主意”,秦长歌叹息,“可是我不喜欢踩着你的尸骨爬出去。”
她侧转头,看向花的内壁,眼光深深,仿佛想将那花看出一个洞来。
“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非欢在做什么。”秦长歌慢慢道:“他没有被卷进来。”
不待萧玦反应,她轻轻道:“不过我更希望……他什么都不做。”
微微苦笑了下,秦长歌吸一口气,语调轻快的道:“好了,反正也看不见,我也拿他没办法……阿玦,我有个办法,只是现在空不出手,你来,到我身上来摸。”
“嘎?”
!!!
萧玦激动了,兴奋了。
秦长歌扬起眉毛,“……来摸我身上的毒药。”
“哦……”
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秦长歌低低骂,“种马。”
萧玦讪讪的伸手进秦长歌怀里,她胸前的玉符里藏着最起码七八种毒药。
王符贴身,手指不可避免的触及温软莹润肌肤,萧玦几乎又要不合时宜的心中一荡,一眼对上秦长歌杀气腾腾的眼神,无奈的笑了笑,只好加快速度。
“辟离子自然之毒,配上硝金金属之毒,不知道能不能令这花萎谢腐蚀……”秦长歌喃喃,“花太大,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她示意萧玦用布裹手将混合起来的两种毒药轻轻涂在花壁上。涂上毒药的花内壁起初没有动静,随即慢慢起了萎缩,开始发黄,发黑渐渐卷皱,四周却没有动静,萧玦喜道:“好了。”
秦长歌却低喝,“糟了!”
花体受损,突然开始轻颤,花萼一阵收缩,黄水一涌!萧玦的一截垂落的衣襟立时没了。毒力在继续,花体抽摧越发明显,花萼应激震动,黄水开始慢慢上涌。眼看快要涌上萧玦的靴子。
秦长歌心急如焚的盯着那毒药涂过的花壁已经是最大剂量,但是蔓延的速度还是抵不上黄水上涌的速度,花太大了。头顶,一直支撑着两人身体的白色长茎因了那细微震动,裂缝越发扩大摇摇欲断。上有危顶,下有死水。只要白色长茎一断,两人立将无处可避的落入黄水池,而只要底下黄水再涌一涌,萧玦的腿也没了。无论上或下,都绝无生机。
生平最大的危机当头时秦长歌居然很冷静的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个故事,一人避虎爬入水井,结果井底有毒蛇盘旋,而井边猛虎徘徊不去,那人后退是死,前进是死。
无奈之下,心一狠爬出井,结果发现,老虎已经走了。
秦长歌苦笑,自己两人会不会有这个好运气?茎是马上要断了,谁也不能接回,那么,指望在断去的那一霎前,黄水退去?萧玦一直神色平静,突然抽下缠着自己臂的黑丝,伸指一弹,哧的一声穿透了已经开始腐烂的花壁。
秦长歌皱眉,道:“你已经够不稳,小心。”
只靠四根黑丝悬空的萧玦,扬眉道:“我轻功还不错的,只是……
他苦笑,这花真恐怖。
黑丝没入,花壁突然因为毒性开始扭曲,将细长的黑丝绞住,弯曲的堵在半途,再也难以前进一分。而花壁奇厚奇韧,那么剧烈的毒药也不能很快将之烂穿。长剑已经丢失,而黑丝偏偏太细。长茎断裂已经超过三分之一。黄水涌上萧玦靴底。
秦长歌绝望的想真是天亡我也,
花壁之外,突有微声一响。黑丝透出之处,突然好像被什么硬物从外面钩住,随即那物件开始扯着黑丝缓缓移动,一进,一出。
萧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秦长歌已经喜道:“拉住!”
萧玦立即伸手拉住黑丝这端。头顶长茎裂缝继续扩大,宛如一张渐渐裂开的狞笑的嘴。黄水已经快要触及萧玦靴尖。秦长歌紧紧盯着,头发都快急得要冒烟了,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长茎马上就要断,自己一旦跌落,那么正下方的萧玦一定首当其冲,这花内空间无法施展轻功躲避,两个人都是死。
萧玦却根本不去管,他专心致志的拉着黑丝,和对方极有默契的快速顺着毒液涂过已经开始腐烂的花壁,上、下、左,右。如同两人隔着木板拉锯,四四方方拉着黑丝走了一圈正方形。
呼啦一下月光涌入,一大方奇厚无比的白色花瓣被无声锯下。
“卡擦!”
长茎断裂!
“呼!”
黄水剧涌!
断裂的刹那秦长歌大叫,“趴倒!”
花的裂口处立即有个影子无声倒下,随即黑影一闪,萧玦被秦长歌一脚踢出!萧玦一脱出妖花立即反身回扑,砰的一声和随之窜出来的人再次撞了个鼻子对胸口捂着再次鲜血滚滚的鼻子,秦长歌悲哀的想,完了,自己这辈子一定会是个沙鼻子了……一边对着萧皇帝瞪眼睛,“干嘛?你干嘛?”
萧玦仿佛有点不相信的上下看着她,“去救你啊,你怎么就出来了?”
“我呆在里面等化骨?”秦长歌没好气的扯扯萧玦身上的黑丝,“你忘记这个啦?咱俩本就是用黑丝连在一起的,把你大力踢出去,我自己自然也被带了出来,这是当时境况下,最快的自救方式了。”她快步的上前,一把扶起刚才及时让开的楚非欢。
他只是让开卧倒,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爬起来。
秦长歌半跪于山石上扶起他,月色冷冷,照着气息轻弱,仿佛随时可以随风而去的男子,他看起来着实狼狈得很,身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污污浊浊黄黄绿绿的散发着恶臭,秦长歌却仿佛没看见,抓着他冰冷的手,一边源源输着内力一边低声唤“非欢……非欢……”她一直唤着,不敢停,也不敢回首去看那从原路到达妖花这里的距离,她不知道非欢是怎么过来的,也不敢去想,那样的想象,太过疼痛,令得即使冰冷坚硬如她,也觉得不堪承受。
有些事,她选择强硬的去撕裂,有些事,她却隐隐生出惶然,害怕去深想,仿佛一深想,便如陷入妖花花萼之中,头顶生起断裂之声,而脚下腐水即将没过脚背。
比如,非欢神奇的出现在妖花之侧。
比如,萧玦落入花萼之前那奋力一扔。
比如,栈渡桥上邯欢聊首向月,轻轻道“长歌,我对不起你……”
比如凤仪宫断桥雪上,醉后的萧玦喃喃道:“我一直等你……从火起等到火灭,从废墟等到宫室建成,从埋下那坛酒,到起出,再埋,再起出……”
比如幽州暴乱,非欢静静走入万人围困之下,说,请让我共死。
比如,杜城的硝烟里,饥渴的萧玦,匹马冲入全是敌军的城池,单手稳稳擎着的那碗水。
……
英雄冢,向东风?何处荒丘埋枯骨?
将前生,换此生,此情欲思不胜思。
与谁眉目相映,照上那一刻生命的熙光?与谁千山万水,共此尘世里爱情的曼妙?前方的路不知道还有多久,来路却已是斑斑深痕,一笔一笔的印记,每一笔都默然花开,每一笔都笑傲长风。轻轻抚上男子疲惫的眉宇,在他气息稳定之后点了他睡穴好让他休整精神,秦长歌幽幽一叹,一转眼看见萧玦负手立于黑暗中默默若有所思,他俊朗眉目沉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却在看见秦长歌要伸手扶起楚非欢的时候快步过来,默默将楚非欢负起。
他这一迈步秦长歌才发觉有异,愕然盯着他的靴子,萧玦一笑,跷了跷鞋底精工厚底的靴底已经没了,早在先前黄水涌上,萧玦专心和楚非欢以黑丝和钢务合作将花割开的那瞬间,就被化掉了。
行李马车先前都已被卷进花里。秦长歌皱眉道:“你这样如何走路?”
萧玦朗声一笑,顺手扯了山崖上的草藤,胡乱在靴子上捆了捆,道:“当年偷袭魏兀献大军,需要半夜从崖上下去,我穿的就是草鞋,走山路方便,如今重温下,挺好。”
他大步行了出去。
秦长歌默默看着他背影,转身看向那妖花,非欢选的位置极其巧妙,正在妖花之下一个死角,那花除非会偏头,否则永远吸不着自己。啪的一声秦长歌指尖弹出一点星火,正正落入花萼之内轰一声火光立即蓬然腾起,那些花叶触须,硕大妖眼的花瓣都吱吱绞扭起来,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宛如千百张鬼脸,在火中凄厉的疯笑。
空气里弥漫着酸腥的味道,收缩的花萼里不断腾起灰白的烟,花瓣激烈的颤抖着,不住张开又关闭,四周卷起了腾腾的风,还有一些枯枝碎叶被卷进花萼,顿时将火燃得更凶。
秦长歌满意的笑了笑慢条斯理的道:有仇不报非好女,哪怕你是一朵花我也没理由任你留下肆虐路人。她袖着手,看着妖花在火中挣扎,千百眼状花纹变幻出无数诡异的表情连同那张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般的花蒂都在焦臭的痉孪,渐渐焦黑、低伏、收缩、成灰。
花心已被烧毁。
山林里满地绿色妖枝,突然全部枯萎,如一条条枯黄的死蛇般毫无生气的趴倒地下,轻轻一碰便断裂了。
灼灼的灰烟里秦长歌等那带毒的烟气散尽,才小心的过去,用树技仔细的在花心中拨了拨。但凡这种成长百年有余的巨大妖物,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浸淫久了,都会生出一些很好用的东西,秦长歌守着,就是为了拿到人家的最后老底。她一向喜欢酣畅淋漓的榨干任何一点好处。村枝拨动,烧毁的花萼深处,突然滚出来一个珠状物。说珠子也不像珠子,有点象不规则的橄榄形,约摸鸡蛋般大,灰蒙蒙的不甚起眼里面似乎有一层浅红的闪烁着磷光的物质。
秦长歌用银针试过没毒,小心的包好放进自己袖囊里。
按说这该是个好东西,不过一时还没明白用途,秦长歌决定自己先戴着,确定没有害处了,再送给非欢防身。
正要追上萧玦,忽然听见衣袂带风声响,似有不少人向林中而来。
秀眉一挑,秦长歌阴狠的想,水家来人了?正好……
前方萧玦已经冷叱道“谁!”
他一伸手便劈下身侧一截粗枝,平凡的树技到了他手中也成了名剑,一掣之间风声雷动,直指来人。
对方却愕然“啊!”了一声。
只一声,秦长歌已是一怔,想了想,笑了起来。
“祈繁,你这马后炮,现在才来?
空地上再次燃起火堆,萧皇帝舒舒服服换上新靴子,笑道:“不曾想你鞋子也多备一双。”
祁繁在火上热着干粮笑笑道:“南闵湿热多水,大小泥沼多,有时还会突发阵雨,丛木之中行走也容易损毁衣物,我可不敢衣衫不整的来见陛下和太师大人,所以都多备了些。”
容啸天在一边照顾着楚非欢,也已经给他换了衣物,皱眉咕哝道:“怎么搞成这样?”
祁繁白他一眼,容啸天扯了扯嘴角,去包袱里翻养生补气的药丸去了,秦长歌在火上烤着手,跃动的火光下她神色平静,缓缓道:“我原以为你要来得更早些。”
凛然站起,祁繁正色道:“是,是我不好,我在南闵边境听说了一些事,为了早做防备,我多耽搁了一些时辰,做了些准备,所以来迟一步。”
“祁兄,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秦长歌抬起眼,“事实上我只是猜你们会来,毕竟凰盟得到我去给非欢寻药的消息,你和啸天是不会坐视的。”
“自然不能,这本来应该是我兄弟的事,累及姑娘您已经是不该,更不该,”祁繁看了一眼萧玦,想着皇帝陛下也许根本不以为苦甚至正在乐在其中,自己不安则显得假惺惺,干脆闭了……
秦长歌看看他神色,从明霜“死后”他神情渐渐改变,对谈举止间越发象一个属下,隐约是当年睿懿和他相处时的模式……祁繁,是心中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吧。
当然,大家都不打算点破,心照不宣罢了。
“你在边境听见了什么?”秦长歌淡淡问。
“水家出了事,”祁繁言简意赅,“水家老家主暴毙,家主诸弟争位,掘说死了不少人,上善家族出现这种事是会损及水家在天下人心中的声誉的所以消息压得很严密,凰盟在南闵的暗线,花了很多功夫,刚刚打听到。
“难怪驱鸟于一十里外拒客,水一公子怕家丑外露呢。”萧玦冷笑,“不过这般声名煊赫的巨族出了这等事居然还能令消息密不透风不能传开,水镜尘真的很有手腕。”
“驱鸟?”祁繁双目睁大,愕然道:“铃鸟?”
“嗯。左右看看萧玦和秦长歌神情,祁繁吃吃道:“您……没……那个……吧?”
秦长歌若无其事的回答:“那个了。”
萧玦气质很高贵的撕着熟牛肉漫不经心道:“还没这个牛肉好吃。”
“嘎?”
祁繁的冷汗冒出来,“不仅……那个了……还……,那个……了?”
秦长歌毫不困难的理解了他的火星语,抓着牛肉深有同感的点头,“还那个了。”
萧玦一拍张口结舌的祁繁肩头笑道:“咱们知道那铃鸟是南闵神鸟,大约还是靠近此地的中川部分州郡百姓心中的神鸟,此鸟闻梵音起舞,舞姿有天魔之态,素来为两地部族所崇拜,可是那是对南闵和中川,不是我西梁,在我看来,不管怎样,鸟就是鸟。”
“会跳舞的鸟还是鸟,而且不比寻常雀儿好吃。”秦长歌很彪悍很默契的又补上一句。
看着可怜的很难接受事实的祁繁,萧玦很好心的安慰他,“不就是吃几只鸟嘛,你想象成雀儿不就成了?”
秦长歌则施施然道:“咱们反正是绕不过水家的,反正是要卯上的,那么,能让他多吃点亏的事,咱们都要去做哪怕是吃只鸟。”
……
祁繁抹着冷汗站起来,连声咳嗽,“我去再拿点干粮。”撒腿就走。
离这两个万事都当耳边风的彪悍人物远点吧,太折磨他的小心肝了。这是两国神鸟啊,中川边境和南闽国内家家户户都供奉有些鸟神位,若是谁家运气好捡着一根掉落的鸟羽,被视为一生都将得到神鸟垂青护佑,会被乡亲羡慕至极,并永生尊敬服从,这两个人,居然就把鸟给烤吃了,也不怕万一传出去,会被愤怒的两国百姓撕咬成碎片。
祁繁决定要多联络一些凰盟属下,中川南闽,西梁边境,得时刻准备着保命。
翻干粮时翻到一封信,这才想起还有个任务没完成,想起那家伙派人赶上他送来,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求务必在见到他们的第一时间将信递到,自己却差点忘记了,不由有点惊悚,虽说那家伙看不见可不知怎的,仿佛就看见他表情无辜眼神阴笑的站在面前含着手指对他瞟“祁叔叔,你又食言了哦……”
祁繁有点郁闷的想,那孩子,自己养着的时候明明很好嘛,除了大街认娘,别的都正常嘛,怎么一回到他娘的怀抱,就无耻、阴毒、皮厚、恶庞了呢?
近墨者黑啊……
揣着信过去,祁繁道:“差点忘记这个,对了,这也是我迟来的原因,萧太子猜到我大约要走,硬是整整跟了我三天三夜,连我解手他也蹲一边看着,要不是我逼着陪侍他的老贾端下迷药迷昏了他我估计现在还在西梁和太子磨蹭呢。”
“贾端下迷药?”萧玦愕然,人品端方正直得号称圣人,连一只蚂蚁路过都要绕道的朝廷劳模贾端,对太子,下迷一药?怎么可能?
“就是因为他楷模他正直他圣人,所以只有他下迷药才有用啊,”祁繁笑嘻嘻的看着秦长歌,“令郎狡诈无比,所有食物不许咱们经手,除了老贾端,谁送上来的东西他都不放心,所以,只好委屈老贾端了。”
“想让一只小狐狸被擒,你得选一只猪去行骗,”秦长歌万分怜悯的摇头,“可怜的老贾端,晚节不保,一生清名,毁于萧溶之手,呜呼。”
祁繁心有戚戚焉的点头,叹息:“是啊,溶儿被迷倒后,老贾端硬是砰砰砰的撞墙,老泪纵横,呼天抢地,大呼臣子两难,此心悲催,令名终毁,愧对此身……可怜了啸天的胸口,愣是差点给他撞骨折。”
“他怎么肯的?我觉得他死也不会肯啊,老贾端曾经宁愿饿死也不接受一个欺压良民的财主送来的粮食,他会干下迷药这种事?”萧玦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一摊手,祁繁无辜的道:“我就跟他说,太子准备丢下国家出门去玩,咱们拦不住,贾太傅,要不,你就辛苦一下坐镇御书房代行五玺?”
“在毁去令名和国家无主两大最悲哀的事件之间,他选择了舍去原则保全国体”,秦长歌肃然正色对萧玦道:“陛下,请记得回去得升他的官。”
萧玦瞪她一眼,“你怎么不记得回去打溶儿屁股?”
“那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他的令尊,”接过祁繁递过来的厚厚的信封,秦长歌扬眉笑,“哎哟,好厚哦,这孩子真有爱心。”
萧玦兴致勃勃的凑过来,“我看看他给我说什么了。”
“陛下,”秦长歌慢吞吞拆那个封了十七八道,明显不信任祁繁人品的强悍信封,道:“我们要不要打个赌?赌一枚铜钱。”
“嗯?”
“我赌他最先问候到的人,绝对不是你。”
萧玦默然,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底气,想了想道:“最先问候到的男人……”
“还是不是你。”
悲愤的几欲长啸,半晌,萧玦怒道:“我不赌!”
秦长歌怜悯的摇摇头,专心攻克炸弹般的信纸,慢慢开读
“怀娘。”
坏字写成了怀字,墨迹深浓十分用力,显见写字之人十分悲愤,秦长歌喃喃道:“怀娘……你娘要是还在怀胎,你在哪里给我写信?你这文盲。”
“……你把我干爹怪哪里去了?”
第二排字更大,错字依旧亮堂堂的挂着萧玦见果然自己没排上号,挂不住面子,怒道:“贾端怎么教的?到现在写字都错字连篇?”
“他就是为了气你”,秦长歌不动声色一瞟他,“知道就你受不了这个。”
“还有臭爹。”
萧玦对那个爹字前面的表达非良好意义的修饰定语视而未见,自我麻醉的笑道:“这排总其没有错字了。”
“把你怪哪里去谈恋爱了?”
“谈恋爱什么意思?”萧玦盯着那几个字,总觉得意思古怪。
秦长歌瞟他一眼,道:“就是打架的意思。”
萧玦瞅她一眼——你当我白痴哪?
“看在你是我娘份上,儿子我提醒你一句先,挑男人要慢慢挑,别嫁得太早。”
萧玦咔的一声粉碎了手中吃剩的牛肉。
这叫什么儿子?
看信的人对着这换了红颜色的分外狰狞的“我很生气”笑嘻嘻。
“馅害人不是这样搞的,你们没义气,以为皇帝好当啊。”
儿子……知道你号称“吃神”,但也不能时时刻刻记着馅饼啊。
“我最近被你们害得,天天在奏章上画圆圆,圈圆越画越圆。”
旁边画了个圈圈以示证明,秦长歌喷啧赞叹:果然很圆。
“我画腻了,我给你们三个月时间,你们到期不回,我就在奏章上画裸女。”
旁边画了个他自认为的裸女,秦长歌眯起眼晴仔细看了看,道:“咋这么象头烤乳猪呢。”
萧玦冷笑,“以后就按这个标准,给他选太子妃!”
“还要在刊行天下的邸报上写《西梁大帝和瑞一皇后不得不说的故事》。”
秦长歌瞟一眼脸色全黑的萧玦笑吟吟道:“喂,陛下,你什么时候娶了新皇后,瑞一皇后?”
萧玦已经被儿子操得习惯了一点点,面不改色答:“就是方才,信中,你儿子帮我娶的。”
“当皇帝很无聊,天天早起,存心不想让人活。”
萧玦愤然,“你爹我天天早起都二十多年了,不还活着?”
“总之,总而言之。”
罗嗦,你真罗嗦。
“把我干爹带回来,把你们两个带回来。”
秦长歌望天:这什么语法?主语呢。这孩子强大的逻辑,咋这么诡异呢?
你关心人怎么也这么没温情呢?
“哦对了还有件事。”就知道你不舍得这么快废话完。“臭爹的小老婆们,虽然被拦着不许见我,但是抢着送汤啊水啊点心啊什么的,看起来很好吃。”
萧玦呼的一下扑过来,惊道:“这馋神,我就知道他看见吃就腿软……”
“我都请我的便桶们享受了。”
秦长歌摸模袋子里的僵饼,满目羡慕的哀叹,“好幸福的便桶……”
萧玦开心的笑,“就知道我儿子没这么蠢”,
“……好了,别翻了我知道你们还想看,下面还有很多纸,但是,没字了。”
秦长歌一怒之下把信纸扔了,我没翻!
萧玦眸气好一点,他把信捡起来,不死心的继续翻后面一叠厚厚的纸。
感叹号!
感叹号!!
感叹号!!!每张纸都没字,每张纸都比前面多加一个感叹号,几十张纸翻完,最后一张上满满的全是感叹号。
“这是什么东西?”古人是没有标点符号的,萧玦对着这个符号愕然。
“他在说……”秦长歌似笑非笑,遥望着西梁郢都的方向,想象着儿子孤零零趴在御书房超大红木案上恶狠狠画感叹号,小脸上沾满墨汁的样子,心里有点酸酸的温暖,以及淡淡的歉疚。
五岁就要学做监国,虽然象征性的但也要早起晚睡的去管一国国务,还被老爹老娘没良心的丢下,难怪他这般感叹
“苦!”
“苦!!”
“苦!!!”
|11lalahuajing手打,转载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