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一统(大结局)

大军巍巍如绵延铁墙,矗立在碧落山脚。

号称神山,多年来深受世人膜拜,可望而不可即的碧落,第一次迎来了带着敌意的目光。

那些沾满沙场血迹的军靴,即将狠狠踏上那些从无人触碰的青翠草木。

秦长歌下马,出神的看着前方一小块白玉石碑,上面简简单单书:“碧落”两字。

字迹飘逸潇洒,若有仙气,是千绝始祖创立此派时亲手所书,但凡被派遣下山的弟子,临行前一定要向这石碑三叩首,而远涉红尘再也不能回归的弟子,思念师门时,也只能到这石碑之前为止,遥遥对着山巅叩首,若是再进一步,便视为叛出师门。

千百年来,从无人有犯此门规,事实上,千绝门门规是所有弟子的金科玉律,所有人从进门伊始便被日日告诫,谁也兴不起一丝叛逆的念头。

那么……不妨从我开始吧!

带着一丝冷笑,秦长歌缓缓迈前一步,素白袍角,越过了那道玉碑。

从现在开始,我把我自己逐出门墙了,既然我已经是千绝弃徒,那么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秦长歌一脚踩上玉碑,下了第一个命令:

“砍树!”

碧落神山山脚很多阵法,贸然进去只会被困死,只有先砍掉,大军接令出动,从自己面前的树一桩桩砍起,那些生长多年的树木,渐次轰隆隆倒下,再被后续军队拉走。

秦长歌不打算躲躲藏藏,不打算温良恭俭让,既然不顾一切踏入了碧落山脚,既然已经撕破那层师徒面纱,还那么客气做甚?

秦长歌的打算就是,树拦,砍树;人拦,砍人!

什么事情动用军队来做,都雷厉风行效率非凡,很快碧落山脚就成了白地,树木不断滚落,树干露出惨白的断面茬口,那一线白色不断向上延伸,似一条玉龙,盘旋狰狞,呼啸腾身上冲。

砍了一半,半山之上忽起厉啸,啸声如雷滚过天际,震得砍树的士兵齐齐手软,随即天际青色流光一闪,几各青色人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树梢,衣袖一拂,便有士兵惨呼着滚落下去。

秦长歌眯眼注视着那几个青布衣的男女老少,想起传说中世代守护天机之门,却从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的无名家族,自己也只是知道而已,不想今日杀上山来,果然见到了。

一声轻啸,驭剑而起,秦长歌飞身纵上那些人对面的树梢,目光森寒的将那些人一一打量,那些人面色木然迎上她的目光。

山风呼啸,秦长歌黑发狂舞,目中厉色一闪又灭。

衣柚一拂,道:“杀!”

劲弩和火器队如铁青色大潮涌上,纷纷在调整角度,那些深黑的管筒对着那些人,随时等待着发射出带着烈焰和钢铁寒光的杀机。

那些人不避不让,伫立不动,连眉梢都没动上一丝,仿佛修行的概念里,多年来只有守护碧落这个目标,为此生自然也可为此死,以至于失去任何起落悲欢。

秦长歌看他们也如看那些树木一般——拦在前面,就死吧。

对战一触即发,沉滞的静默里,似乎能隐约看见即将流出的鲜血,敌人的,或者自己的。

“当!当!当!”

三声脆响,若石磐之声,突然自山巅远远传下。

那些僵立的青衣人齐齐抬首,看向上方,随即互视一眼,也不看那些虎视眈眈的卫队,青袍一卷,如弹丸般向后一射,消失在树丛深处。

秦长歌皱眉看着他们突然撤退,而山巅此刻石磐之声未绝,一时心中微微有些迷惑——千绝门撤去守卫,为何?

接下来始终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拦,秦长歌遥望那个云遮雾罩的山巅,在心中盘算着门中现在都有哪些人,大师兄是应该在的,师父师祖,年纪都老大了,不知道有没有羽化掉。剑仙作为与师门渊源极深的散仙,大抵也是在的,自己下山前,师门还有二师兄和三师兄,至于后来有没有再收弟子,那就不知道了。

论起武功,这些人自己没一个是对手,就算整个天下也没有对手,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秦长歌也不在乎了,杀就杀吧,已经被杀第一次,还怕杀第二次吗?

不问个明白,才叫死不瞑目。

第二日微微下了小雨,山路泥泞,正好有砍下的树桩踏脚,秦长歌默然挥手,带着精选出来的护卫和精兵,直奔山巅。

东方第一层天,碧霞满空,是为碧落,远在高天之上,群峰之巅。

到了山巅已经没有路,秦长歌自然无所谓,一路飞身上去,那些功力不足的护卫和精兵只有慢慢爬,先行一步的秦长歌一抬头,忽然咦了一声。

千绝山门,矗立眼前,大门,居然是开着的。

那门上云雾升腾,千蛟飞翔,于茫茫云海七彩霞光笼罩下宛如要破门而出,直升天际。

秦长歌愕然看着那门——大阵呢?门口的璇玑阵呢?还有,为什么开了正门?千绝门正门轻易不开,自己当年下山还是从边门走的,难道是大开正门等我去厮杀?

山顶的风分外猛烈,自大敞的正门中呼呼刮过,门内一如既往云雾缭绕,看不见诸般景物。

既来之则安之,到了这一步,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秦长歌一甩衣袖,跨过高达两尺的门槛,慢慢步入久违的师门。

洪钟突起。

接连九响。

声音沉稳厚重,破云裂雾,在高远阔大的群山之间远远传开去,回声嗡嗡不绝,如起千百钟声,波浪迭迭般迫过来。

九响金钟,正门大开——秦长歌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门现中似乎有这么一条,当帝王亲来拜谒,当以此礼迎之。

印象中千绝典籍中记载的这般的礼节使用只有过一次——前元第三代皇帝元明帝,自幼得千绝门二十二代弟子董疏篁辅佐才坐稳帝位,君臣情分非同凡响,董疏篁在帝位稳固后挂冠而去,一开始不知所终,元明帝亲自上碧落神山寻找董疏篁下落——就是那次,金钟九响,正门大迎。

秦长歌突然想笑,这叫什么?千绝门还真是循现蹈矩啊,上门的杀神也按现矩来,再说自己还没登基呢,就是登基也应该是溶儿啊,自己顶多辅政而已,也值当千绝这么大礼?

越想越觉得好笑,好笑得讽刺,忍不住仰首长声大笑,笑声如利剑万柄,四处飞射,在广阔甬道上远远劈开,将那些聚拢来的云雾再次迫散。

迫散的云雾尽处,甬道尽头,现出肃然而立的麻衣男子。

他身后一色黑白两色的拱桥楼阁,轩敞亭台,廊台扶杆雕着青色的浮雕,飞翔的双翅宽展的奇形大鸟,简练霸气,姿态傲然。

青白黑三色的卵石铺成九宫图案,一路延伸至楼台深处,院子里一色白梅长得茂盛如前,褐色枝干道劲伸展,高山上气候寒冷,这个时节依然幽然吐芳,那些黑色的古朴的连幅的长窗,隐隐泛着莹光,廊下垂着灯焰微青的八卦长明灯,直线般一字排开垂天而来。

一切如前。

却已永不如前。

秦长歌极慢极慢的笑了下,一丝笑意也无的眼睛,盯着那男子,“轩辕吟,别来无恙否。”

男子微微俯身,“小师妹。”

“不要这样叫我,我已不是你的小师妹,你也不是我的三师兄,没见我直呼尔名么?”秦长歌淡淡道:“轩辕吟,今日我来,你们想必都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你们一个个的拦着,让我血溅五步或者你们血溅五步。”

轩辕吟不动声色的听着,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微微摇动。

“第二,让我过去,让我亲口去问师祖,为什么。”

微微笑了笑,笑容里满是修行者的清散意韵,毫无烟火气,轩辕吟随即垂目,道:“师祖已于去载羽化,您是见不着了。”

“那师父呢?不会也羽化了吧?”秦长歌笑得讽刺。

“师父在太微阁“轩辕吟道:“他闭关已有数载,连我们也未能得见。”

“哦,”秦长歌笼手袖中,笑吟吟道:“轩辕吟,我没心情和你们有谦有让的废话,你给我个准话,是打是杀是围攻?反正今日我便只到下一口气,爬也要爬到太微阁前,和咱那师父,哦,我应该叫清玄上人了,和清玄上人说说体己话儿的。”

“小师妹,你从来都是这个性子,”轩辕吟不答她的话,只微笑道:“当年师祖在众弟子中挑选下山人选,力排众议选了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不会因为我是女子吧?”秦长歌讽刺的一笑。

“你说对了。”轩辕吟垂目,平静的道:“你在门中时日不算长,有些事你还未完全知道……不过,千绝门最重要的一条铁规,你想必也知道。”

“凡入世弟子,无论怎样官高爵显,不得觊觎大位问鼎皇权,否则必以天法惩之。”秦长歌缓缓背诵,讥诮的看他,“……难道师祖是因为女子绝不会问鼎皇权,才选了我?没这道理吧?前面那么多下山的弟子,都是男人哪。”

“我说了,有些事你未必全知道”,轩辕吟负手而立,山风中衣袂猎猎,“在你入门之前,师祖曾经给千绝门后续命运承继做过推演,得出的结果是必有弟子践极九五——你知道的,这对于以辅佐帝王,立誓永不染指皇权,并极重声名的本门来说,不啻于毁灭性的打击,一旦有弟子违背这条铁规,千绝门有何面目再面对天下人?有何面目再为帝王师门?”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特意选了女子?”秦长歌若有所悟,慢慢道:“……原来如此。”

“我说到这里,以你聪慧,当知根由,还有什么不解的,你去问师祖吧。”轩辕吟让开身子。

秦长歌看他一眼,突然道:“那件事,你有没有参与?”

“师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轩辕吟语调平缓,“我永远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要到太微阁,必须先经过二师兄的澄心轩和大师兄的出岫居。

澄心轩内,性冷如冰,却也最崇拜师门的二师兄帝绝,冷然立于轩门前,注视着“千绝弃徒”施施然而来。

他身后长剑不掣自鸣,轻响不绝。

秦长歌对他没有笑意的露齿一笑,很温和的道:“帝绝,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帝绝狠狠瞪着她,半晌咬牙道:“门规有令,无论何种情形下,不得对天命帝王有任何伤害,不得直接染上同门子弟鲜血。”

秦长歌哈哈一笑,道:“帝王?我不是,同门?我已经不当这里是师门了,你尽可以一泄愤怒。”

“师父还没下令逐你出门墙,你便还算我门中人。”帝绝语气颇为不甘。

“是吗?那真是我的耻辱。”秦长歌微笑走开,走出好远,听见身后“咔嚓”一声惊天巨响。

掀起眼皮,看见身后一道巨大的裂痕,风吹起的浪潮般向前快速延伸,直至自己脚下,裂缝越来越大,两侧黑白卵石齐齐粉碎,俱都堆成界限分明的黑白粉末,被风一吹,立即散了无迹。

还是那么个暴烈脾气啊,却只能拿地面出气,热爱门规的千绝弟子,真可怜。

不过武功……实在是越练越强啊……

秦长歌摇摇头,一抬头却看见慈眉善目,静立出岫居前等候的大师兄隋霁云。

对于这个人,秦长歌实在没有办法像对轩辕吟和帝绝那么不客气,当年,是隋霁云下山将她带到千绝门,碧湖冰冷的湖水里他教会了她关于千绝门生存的第一课,之后在门内,一开始也是他代师父教授于她,直到她展现了不同于他人的出众才华,才由师父亲自教导。

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绝弟子,以捍卫天下和明君帝业为己任,以捍卫本门荣光与承继为己任。”

捍卫,没有任何理由和原则的捍卫,哪怕是去死。

抬头,注视着这个亦兄亦师的男子,看见他微微染霜的鬓发,心底忽然起了阵苍凉的痛,这些云天之上,圣门中人,也终不能抗拒时光侵蚀,那么命运呢?裹挟在命运轮盘中的人们,他们是不是也没能逃脱?

秦长歌的问话,开门见山。

“大师兄,当初门中那个观风使,包括整个计划中和白渊联络的,就是你吧?”

隋霁云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半晌悠悠叹道:“天意……天意终究是逃脱不开……”

他微微侧身,也让开了道路,道:“长歌,师父没有逐你出门墙,我们永远不会对你出手,你请吧。”

秦长歌默然踏过他身侧,擦身而过时突然问,“你在红尘的第三年,我已复生,你为何没有趁那最后的机会,试图找到我,再想办法让我再死一次,从此一劳永逸?”

“我找过,当时已经知道你回来了,但是不能确定是谁,”隋霁云坦然答,“但是门规有定,帝星之侧,一代只能出现一个千绝门人,我是不能到萧玦身边寻找的,于是我拜托了剑仙师叔。”

秦长歌怔了怔,想起当初第一次滞溶儿去上林庵,萧玦遇刺那事,原来当时上官清浔出现,竟然真的就是为了逼出她来,要不是青杀代拦了那一剑,要不是上官清浔是个散漫无意的人,自己那日就暴露了。

“上官师叔告诉我,没找着,当时已到三年回归之期,千绝山门将闭,此生不会再启,我若不回去,将永远无法回归,我只好立即回来。”

“后来为什么没有试图再想办法找我?”秦长歌斜睨着他,“因为按门规,没有需要派遣下山的弟子或观风使,便再也不得过问红尘事务?”

隋霁云不答默认。

秦长歌一扬头,放声大笑。

“千绝门长达百条的铁规,真是好东西啊,足足保护了我好几年,保护我到找上门来哪!”

“那是因为千绝担负的重任不同他人,这是帝王师门,稍有不慎,出现败类,将会祸延天下累及师门。”隋霁云负手道:“你不要以为师门草菅人命或对你不起,不要师门一心一意要杀你,你应当知道,师门做任何事,从来都只是为了千绝的存续和声名。”

“我知道,”秦长歌大步走开去,“我就是那个败类,我已经祸延天下,那又如何?我现在决定了,这个皇帝我做定了,你们拼死不想让千绝门中出一个皇帝,我就一定要做!”

她手一挥,跟上来的护卫精兵劲弩队火器队快步上前,将三层院子密密包围,秦长歌冷冷道:“给我留住他们,过来一个人,你们也别下山了。”

底下哄然应是,举箭的举箭抬剑的抬剑,围住了那三人。

轩辕吟若有所思神色不动,帝绝不住冷笑,隋霁云回望太微阁,神色郁郁。

秦长歌大笑道:“愿意杀人,就杀吧,看你们杀不杀得完!”

几步将他们扔在身后,直奔后院太微阁,昂首看着前方太微的匾额,大喝,“清玄上人,我来了!”

静默。

“告诉我,为什么!”

又一阵静默。

秦长歌双手抱胸,往门边一倚,冷冷道:“上人,不要逼我,我的大军就在门外,只要我下令,拼着死上个万把人,还是能把千绝门给烧了的,尊敬的上人,你不是体恤生灵么?你不是视千绝如生命么?你忍心这许多人命狂自牺牲?你忍心千绝百年基业被毁?”

“你来了。”

难辩男女,难辩老嫩的声音突然响起,近在耳侧,仿佛有人就在身后说话,秦长歌却连头也没回,只看着那黑底金字的匾额,淡淡道:“别废话。”

“当年,你师祖以紫薇术数推算,十年之内,千绝门墙内必出帝星,并最终祸及师门。”那声音悠悠飘荡在整个千绝门上空,忽远忽近,如暮鼓晨钟,涤荡于人心间,“为了避免这等情形,你师祖特地选中了你。”

秦长歌一挑眉,亢声道:“皇后不是帝星!”

“当时不是,你下山前,你师祖还重新推算过,确实不是,”那声音里毫无情绪,“但是在你做了皇后之后,有一次你师祖心血来潮对你的命盘重新推演,突然发现星图有变,你命星即将移向紫垣。”

“我可不可以说这是一个很讽刺的笑话,”秦长歌嗤的一笑,“照你这个说法,我是要谋朝篡位了,所以你们布局,借助白渊之手杀了我,但是你们不觉得,如果我不死,如果我不重生来要报仇,吞并六国直至如今掌纳天下,现在我很可能还是西梁后宫里的睿懿皇后,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也不会杀上山门。”

“不过是天意拨弄而已,“那声音淡然道:“也许是如此,但是,谁知道就一定不是你之后当真以皇后之身谋朝篡位,坏我千绝门现声名呢?”

“好个谁知道,好个莫须有!”秦长歌大笑,“很好,很好,原来如此,因为我‘也许’会当皇帝,你们为了维护千绝的规则和声名,不得不对我出手,但是碍于千绝门人不能屠戮同门的规矩,你们选了白渊这个棋子,这个满怀仇恨的小子,也许从护卫开始到做到国师,其中都有我伟大的观风使大师兄的手笔,我说呢,我说他虽然惊才绝艳,但有些事也不至于那般清楚,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师祖大人术数通玄,算什么算不到?”

那声音沉默,秦长歌冷笑,“后来怎么不想办法对付我了?看白渊一个人对付我够了?”

“霁云回来后我们重新推演,发现你重生后命星已经定位紫垣,而不是当初的侵犯帝星,那时候你已经是天命帝王,”那声音淡淡飘旋在半空,“千绝门,帝王辅佐之师,永不会对真正的天命帝王有任何大逆行径。”

“哪怕这个天命帝王,将来会率领大军杀上千绝?”秦长歌讥诮的道:“我发现,你们遵守门规捍卫门规,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随即苦笑一声,她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轻轻道:“我原先……何尝不是呢?”

是的,何尝不是呢?十四岁奉师命下山,一力辅佐萧玦登上帝位,让出后位,甚至违心的为他娶妃子以平衡势力,满心里想着的都是他的帝业……甚至重生以来,依然习惯的以辅臣自居,为他出谋献策为他治国平天下…………一直记着千绝的门规,前世今生都不曾背离那个自小灌输的律条,连想都没想过要背叛,结果却讽刺如此…

想起来真是好笑,在门中千辛万苦渡过了十关考验,到头是为了被赶着去迎接自己的死亡。

只能说,千绝门洗脑的本领,比搞传销的还厉害啊。

“最后一个问题”,秦长歌吁出一口气,道:“我的身世。”

那声音突然沉默下去,半晌方自响起。

“你自己不是已经猜着了么?饮雪一族,向来只能有一位神女,不想上代神女居然生出了孪生女儿,按照惯例,如果有这种情形,是必须要杀掉一个的。但当时你师祖感应天机,破例出山在天下寻觅佳徒,正好路过冰圈,看见了你们姐妹,两人根骨都极好,你师祖极难选择,最后抱走了你。你师祖爱才,觉得你姐姐不能带走颇为可惜,让你母亲选择一门武功作为馈赠,你母亲当时正在伤心,随手指了镜花舞。之后你师祖因为和上官有约,不方便带着你,便将你寄养在云州,后来他悟及天道,急急赶回碧落闭关,便由你大师兄去云州接来你,在你的记忆里,自然只记得云州是家乡。”

“原来云州不是我家乡……可惜了那四十万父老……”秦长歌闭目,喃喃道:“师兄接了杀掉我的任务后,便以观风使的身份下山,他的手上不能直接染我的血,只能借刀杀人,他选择了白渊作为那把刀,他大约见过玉自熙拼命寻觅冰圈中的起舞女子,将这个消息提供给了白渊;他帮助白渊崛起,拥有了能够对付我的力量;甚至非欢当时遇上离国内乱导致没能及时保护好我,也许也有白渊和他的手笔……而且,大师兄的通玄术数窥人内心也是很强悍的……观人色而知人心,西梁皇室里那些人暗藏的心思,他大抵也看见了,所以到那时,各方势力人心被他们两个巧妙拆解运用,最后成了一个不可逃脱的杀局……”

她突然睁开眼,道:“那个机关,杀掉我的机关,谁做的?”

“我。”

却不是刚才清玄上人缥缈空寂的声音。

这声音清朗熟悉,淡淡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深深苦痛便仿若有形,扑面而来。

秦长歌手指冷了一冷,不动声色的缓缓抬头,便看见那白衣男子,手拉长剑,自楼阁后缓缓转出。

素玄。

他看起来气色不佳,神色憔悴,气息也有点不稳,立于楼阁匾额之下,深深看着春长歌。

他目光云烟翻腾,如苍茫长河滚滚而来,带着无尽暗潮风浪,涛光明灭。

秦长歌向后退了一步。

碧落之巅,相对的男女,相望无言。

上次相见,还是朋友、知己,是可以生死与共的信重的人,到了此刻,却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深深吸一口气,秦长歌哑声一笑,道:“师弟。”

素玄震了震,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我差点以为饮雪神女是师门那个例外的不入门的记名弟子,不想,还是你。”

素玄紧紧握着手中剑柄,一字字极其艰难的道:“我……到最近也才知道。”

秦长歌愕然看着他,道:“可我觉得你好像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素玄回身对太微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道:“我的意思是,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是千绝门的记名弟子,是你的师弟。”

他看向秦长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怀疑得很早,确认得很迟,”秦长歌无奈一笑,“当初你说去探望师长,在郢都城郊挽阳亭你赶的那辆马车,我在机关中看出了熟悉的手法,但是又似是而非,当时我想也许你就是个机关天才,未必所有精巧的机关都出自千绝,而确认,却是因为那个九连环。”

对上素玄疑问的目光,她抬手,缓缓在发间摘下一根黑丝,道:“这个东西,是碧落山脉一个叫孤绝峰的山谷里独有之物,其实就是一种极其坚韧的树木的树皮经纬,经过特殊手法制作后,不惧刀砍火烧,千绝中人常常拿它做各种武器,我重生后,命人给我弄了来做成头发粗细用以制敌,然后那日,在那个九连环中,我看见了这东西。”

她笑了笑,道:“那个九连环,是大师兄给你的吧?千绝门中人,经常喜欢在各种器具内部弄上这东西,这样会更加坚韧不易散落,所以我一看见,便知道,你和千绝有关系。只是我不明白,既然那时没有千绝门人在世间行走,你是怎么成为记名弟子的?”

素玄眼中突然露出悲怆之色,半晌才道:“是上官师叔救了我,治好了我的手,他说自己懒得教弟子,帮我找个好去处,但是他没有带我到碧落神山,只是拿了些秘笈给我,说是记名弟子,叫我不要问师门到底是何门派。”

“上次你离开郢都,是不是听上官师叔提起大师兄尚在红尘,想去见上一面,托他带点礼物给师门,结果没见着?”

“是的,差了一步,那时大师兄三年期满已经回山,上官师叔把日子给记错了,大师兄只给我留下了一封信。”

“信中要你想办法找出我?”

素玄颔首,神色无奈,道:“大师兄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字里行间却让我觉出了不对,后来回来后,看多了陛下和楚兄的神情,看多了你的神态举止言行,我渐渐猜到了你是谁,那时我很迷惘,我不知道我的师门和你有什么仇恨,我不想伤害你,我也不愿背弃师门。”

秦长歌苦笑了下,突然不想问那个机关是怎么回事,素玄是机关天才,八成那机关是他当初学武练习时无意所作,被上官清浔拿来交给大师兄,大师兄又给了白渊,秦长歌自己记得,大师兄当初选学的武艺,没有机关之术,他是不擅长这个的。

何必再问呢,那对素玄实在也太残忍。

素玄却自己轻轻道:“我刚才听你们说话,我突然明白了……当初师叔给我的几本秘笈里,我对机关之术最感兴趣,曾经做了一个连动机簧,还曾设计过一个多节腰带的图,可以利用机关的内部推动设关杀敌,这两件东西做出来之后,上官师叔说很好,该当拿给我师父看看,让他高兴高兴,可我不知道会……”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机关被拿来对付他心心念念要报恩的女子,一次成功了,一次险些成功。

以白渊的聪明,就算只拿到图纸,做出精巧机关也是迟早的事,所以素玄的图纸落到他手里,被他发扬光大成了绝命腰带,差点一举杀掉秦长歌等三人。

秦长歌看着素玄满是痛苦的眼睛,不忍的掉开目光,忽然喃喃道:“我宁愿是剑仙杀了我?为什么不是他?却要费这么大周章?”

“师叔多年前就已立誓封剑,永不杀人了……”素玄慢慢道:“因为他曾杀错了一个人,所以之后二十年,他剑上从未沾血。”

秦长歌目光流转,在四周扫视一困,道:“剑仙人呢?千绝门碍于门规不能再杀我,但是他可以,最起码他可以打倒我。”

“不用找他了,”素玄慢慢举剑,道:“师叔不会来了。”

剑平当胸,垂下眼睫不再看她,素玄平静的道:“我知道你要进去杀师父……那不成,这场最后的争斗,就我和你来吧,反正我也算是你敌人,我灭了饮雪族。”

他一字字道:“千绝门下素玄,请战师姐秦长歌!”

秦长歌愕然看着他,道:“你……”

素玄的神情,让她立时明白了他的气息不稳和神情憔悴不仅仅是得知真相,大约,还有一场恶战吧。

他先为了她,对自己的亦师亦父的前辈出手,再为了师门,向她邀战。

一生困于他人恩情之中的素玄,到得最后,夹于那些颠倒翻覆,难以辨明的恩仇之间已不知如何抉择。

长风飞卷,卷起那对拔剑相向的男女衣袂。她看着他满目苍凉,他看着她满心无奈。

秦长歌立于高楼飞檐的太微阁前,看着那明光四射的长剑,耀上自己的双目,本已被深重伤痕折磨得满是麻木的心,突然再次深深痛起。

耳中听着浩荡山风将廊下铁马吹得铮铮轻响,先是一声声琳琅圆润,到后来越来越急,仿若这人生初初开始时,都满载恩情希望,温暖甜蜜,越到后来越见森寒狰狞,悲歌萧瑟,又要到什么时候,被命运狼狠最后一撞,撞至片片碎裂,终换得千古事云飞烟灭,到头来恩怨都歇?

走到后来,命运戏弄竟至于此,想报恩的反害了恩人,上一刻的知已注定要成为下半辈子的仇人。

秦长歌微微的笑起来。

自己从来不是素玄的对手,即使他先把劲敌上官清浔放倒耗费了一部分真力,依旧不是。

那么,就死在这里吧,自己如果死了,恩怨全消,素玄以后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

这个一生为恩情所束缚的人啊……

缓缓抬剑,一个极其尊敬的起手式,秦长歌慢慢道:“秦长歌,请战千绝门下,素玄。”

剑光如明月耀起。

素玄的剑势如满海的粼粼水光,刹那间就到了秦长歌眼前。

侧身斜腰,秦长歌一飘间已经跨越那片海到了对岸,反手一剑行云流水刺向素玄背心。

“叮叮叮叮叮叮叮。”

刹那间连响七声,七声里还有无数相撞的声音因为速度过快只凝成一声,两人转瞬间已经交手数十招,这场痛苦的决战,两个人都不想有滋有味的打下去,秦长歌不玩她那没完没了的手段,素玄不用他那举世无双的真力,两人就是以快打快的用剑,剑光兔起鹘落,却根本不想落在对方身上,总是在不停的擦身而过,不停的将四周柏树的翠叶齐齐椎毁,再化为深碧色的雨,纷纷落在素裳白衣之上,白影变成了绿影。

已经是第二百招。

秦长歌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素玄手下走过二百招,现在的这种打法,只怕两千招都分不出胜负。

而太微阁,那个缥缈遥远的声音,再没响起。

多么为难的局,你杀不了我我杀不了你,却又必须要杀……素玄,我帮你早点解决了吧。

你是武林第一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我……我只剩下了溶儿,溶儿早慧,做个小皇帝,应当是很好的。

康熙八岁继位,溶儿也不比他笨,大抵是没问题吧。

我……成全你。

淡淡一笑,秦长歌在素玄一剑刺向前心时,舞剑霍霍护住命门,做出滴水不露的防御,按照惯例,素玄的剑势,一般都会在最后一步才会滑开。

素玄的剑光,果然顺势滑了过来。

剑势将至前心,只差毫厘。

秦长歌突然撤剑,真力一收再一引。

白光一亮,长剑以一往无回的去势,直奔当胸。

近得已经可以感受到死亡凛冽的寒意。

秦长歌闭目,轻轻微笑。

阿玦……非欢……我来见你们了……

“咝!”

忽有真力狂涌而来,一拖一拽,拽起秦长歌撤开的手,神奇的将她手中横撤的剑抬起,向前直竖一冲!

“哧!”

剑锋入肉的细微声响。

却如巨雷响在秦长歌耳边。

霍然睁眼,秦长歌震惊的发现自己的剑竟然穿在素玄的左肩琵琶骨内,直穿而过。

鲜血狂涌,自她掌中长剑流过,积起,再承载不了的不断滴落在地,迅速积了一大滩,如血月晕红铺开,染尽黑白地面。

秦长歌怔怔看着那自己抬起、刺入素玄身体的长剑,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染上他的血殷红如许,一时只觉满眼昏乱,到处都是红斑耀眼,闪动的跳跃着,宛如枫叶片片飘落,遮蔽视线。

她踉跄退后一步,还没来得及松开长剑,素玄已经对她惨然一笑,慢慢后退,硬生生将自己的身子从剑上抽了出来。

剑锋摩擦肌骨的吱然之声,响在静寂的空气里分外清晰,听得秦长歌心头发冷,只觉得从手指到脚底都如冰彻骨。

素玄却已不再看她。

他越过她,撩衣而起,向着太微阁缓缓跪下。

“师父,此身技艺,终为千绝所付……弟子力尽于此。”

一个叩首,重重落在黑白卵石地面上。

太微阁静默无声,似是对那一对优秀弟子的无奈相拼,对着天下第一人的决然牺牲,完全的无动于衷。

素玄却已不需要回答。

他叩首三次,洒然站起,缓缓回首。

远山上夕阳正好,射来无数镶着金线的绛色霞彩,在群山层云间翻腾,如金龙穿行于浩野,立于金光下的男子,于风云开阖烟波万顷间慨然回首,虽半身浴血,然眉宇间又现卓然旷朗,凌云之气再起,俯仰间驭尽长风。

他朗声一笑,巍巍绝巅回声不断。

“世间恩仇快意否,从此再与我无关。”

无关无关无关…………一遍遍巨鼓洪钟般响在秦长歌耳侧,她尚未及回神,素玄已经一振衣袖,从容转身。

秦长歌怔怔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不知说什么。

素玄却突然回身,向她回眸一笑。

那笑容月朗风清,依稀是当初炽焰帮总坛初遇,将石榴一扔,姿态潇洒迎上来的素大帮主。

秦长歌湿了眼眶,喃喃道:“你何苦如此……”

“不该是你,”素玄温柔的看她,看着这个自己一生寻找一生纪念一生里心思为她翻涌却终究必须擦肩而过的女子,“你还有自已要做的事。”

他微笑,带着点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回宫吧,有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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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件百鸾千珠海水江牙纹正红礼服,是您等下祭天要穿的,奴才是不是现在就侍候您换上?”

秦长歌停下批阅奏章的手,懒洋洋看了那需要两个人才能捧得动的礼服一眼,挥挥手道:“把珍珠全部摘下来,送给太子打弹子玩。”

想了想又道:“顺便把中川刚进贡的千珍膏送到龙章宫,看看祁繁那家伙,这回找的药效果是不是好些,上次那个就不错。”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自己去。”

扔下笔,踢踢踏踏的去了,留下御衣监和司礼监的大太监面面相觑,欲哭无泪的悲号:“天啊,祭天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啊……”

那个翘班的人却根本不理这些团团乱转的太监,自顾自脚步生风的奔去龙章宫,一边扬着手中的盒子,一边道:“阿玦,又有好东西啦。

还没转过长廊,一团肉球扑过来,扒住她的膝盖便去抢那盒子,“我看看什么好东西。”

“没你的份,”秦长歌夺过来,“去读你的书,你又逃课了是不?”

“喂,难道你不是翘班?”萧太子鄙视的看着一丘之貉的老娘,“我记得今天是你祭天的日子,你到现在还穿着常服,要说懒,谁比你懒?”

“我看是你们懒,”秦长歌叹气,“可我有什么办法?你爹不肯做皇帝了,他好不容易才醒过来,这身体,我也不敢让他操劳了,你又不肯做,说要去离国,我有什么办法?”

包子扎在她怀里,突然静默下来,轻轻道:“老娘,我不甘心,我答应过干爹我要去的,我答应过他要给他拿回他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话不算数。”

“对,不能说话不算数,”秦长歌轻轻抚摸儿子光滑的黑发,悠悠道:“就像你父皇曾经答应过好好陪我一生一样,他差点毁约,还好,还算他记性好,挣扎着活过来了,不然,我上天下地,也饶不过他。”

晨风清爽的吹过来,吹起母子一般黑亮的长发,吹起御花园里花香淡淡,吹起更前方的一处花圃里的菜香,那里居然辟成了农家田园模样,池塘田垄,种菜养鱼,一方浓密树荫下,铺了青布毡的木椅上,坐着钓鱼的男子,阳光射在他身上,一个温暖闲适的背影。

秦长歌遥遥看着那个背影,抱着儿子,想着几个月前,赶回宫却发现萧玦未死。原来那日白渊射出的箭,因为被萧玦对射劈成四半,最后射到他要害时那四分之一的箭已经细了不少,再加上素玄及时赶到,使尽了身上的灵丹,又一直给他接续真气,护住了他一口游气未失,只是一直昏迷未醒,并且确实伤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素玄害怕给了秦长歌希望再让她失望,会使她强撑的一口气彻底崩溃,干脆在萧玦未醒之前,一直隐瞒到底。

秦长歌回宫后,几欲喜极而泣,当下便将释一给的灵丹,和从太微阁里搜罗出来的灵药统统用上,这些绝世之药,终于救回了萧玦一条小命。

释一给的灵丹,秦长歌根本就没用,她原本打算死在碧落之巅,爱人已亡,要那绝世武功又有何用?

那日冲进太微阁,却发现师父在答完她的问话后也已羽化,大师兄隋霁云率领众弟子叩别师父,长叹:从此再无千绝。也自断心脉而亡。

秦长歌那时只记得素玄离去时的那句话,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也不想再为难和这事无关的另两个师兄,当即匆匆下山,行至一半,听见千绝大门轰然关闭的声音。

她于半山之腰静静回首,知道从此千绝之门永无开启之日,千绝之名,终将湮于尘土,这一代名垂天下的帝师之门,终将成为传说。

也只是传说而已。

正如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连同那些惊才绝艳的男女们,这些深潜的阴谋和久伏的恩仇,这些因为爱与怀念,相思与别离而墨色淋漓走笔于苍茫历史蓝图上的抵死纠缠,在百年之后,也将成为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传说。

故事中那些男女,爱过,恨过,来过,再以不同的方式飘然而去,留给世人一个惊艳的背影。

但是最起码现在,自己终于抓握住了最后一点幸福。

萧玦醒后,因伤重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恢复健康,他是生死关前走上一遭的人,再也无心皇权,坚决要退位,秦长歌想让儿子继位,萧太子上蹿下跳,拼死不从。

同时百官上表,请立女帝。

秦长歌无奈之下,只得先挑下了这个别人趋之若鹜,在她看来“很见鬼”的担子。

……怀里的小身体软软腻腻,秦长歌轻轻抚摸着他,想起回宫不久后那个梦。

梦里,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问她:“灵元,恩怨已了,胡不归?”

她不睬,那声音阴魂不散,声声叹息,“你们本都是九华会上人,何必贪恋红尘烟火?你和他,居然都死恋人间,该死的不肯死,该走的不肯走。”

她问:“非欢是不是在九华会上等我?”

那声音带着笑意,道:“不过人间历劫一场,怎的,你还当真了不成?”

“如何不真?”她笑,“那些爱恨生死恩怨纠结,那些横刀向敌拔剑竖天,那些洒出的鲜血,那些付出的深情,那些一路走过的风烟血火,那些一起渡过的轮回之劫,都真切的在我心间一遭遭轮过,不亲历其中苦辣酸甜滋味,你们这些永远长生,永远餐露卧云,永远超凡脱俗,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悲切的神仙,是不会懂的。”

那声音叹息,突然多了些神往,“听你说的,很有感觉啊……”

“所以我只好抱歉的请非欢多等些日子了,我们要迟点回去,”秦长歌带点怅然的笑了笑,“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而且,溶儿还太小哪,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

这一路走来太过艰难,那般百死挣扎才能得来的宝贵温暖,我舍不得立即放手。

红尘多苦,但苦得真实,那些舌尖于刀锋轻尝过的滋味,痛后微甜。

就如此刻,历劫归来,每个人心里都多了几道伤口,在静夜回思时隐隐生痛,但是每个人都在努力治愈那伤口,等候某一日,云散月生,清光遍地,千里共婵娟。

这样,也很好。

晨风徐徐,前方树下钓鱼的人,仿似心理感应一般,突然转身遥遥看过来。

秦长歌扬起脸,看向那个方向,露出温暖的笑容。

尾声:

乾元六年七月,西梁大帝萧玦禅位于皇后秦长歌,是年,改元凌霄,国号大秦,制大秦历,以乾元六年为大秦历三七一年。

大秦历三七二年,秦长歌联合北魏法王何不予,以计杀魏天祀,随即出兵灭北魏,彻底将内川大陆离海海岸东的大片国土尽归自己掌中。

大秦历三七八年,离国大君楚溶起兵反叛,闻者景从,一路攻城掠地,三月便下京城,离国国君自尽,建熹公主率百官捧降表,迎楚溶入京。

两月后楚溶登基,改年号“长欢”。修表与秦通好,约为永世友好邻邦。

两国在秦长歌和楚溶治理下,物阜民丰,国力强盛。

大秦历三八四年三月壬成,乾元帝萧玦驾崩。

四月庚申,天降垂虹,白气贯于天地,陆地东南,紫光如练。

龙章宫中,正阅览奏章的凌霄帝忽搁笔于案,默默微笑,然后命宫人备香汤,沐浴更衣。

浴后修书一封,交予亲信宫人,并转至国相文正廷之手,随即遣散宫人,垂幕而坐。

未几,崩,而颜色如生。

大仪殿金钟三十六响,举国缟素,万民齐哀。

有守殿宫人称,曾于帝崩之时,得闻异香,且天际隐隐有人呼喝:灵元灵元,恩怨已解,尘俗终结,胡不归?胡不归?

是以百姓皆以凌霄女帝为天女临凡,家家焚香设灵,颂圣祝祷之声,上冲斗牛。女帝遗诏:江山一统,在吾身后,我子萧溶,天下坐拥。

萧溶数日后赶回,于棺前继位,离国国君,成为大秦朝的新主人。

次年,两国合并,修筑天堑运河,天下版图一统。

定年号:“灵元”。

(全文完)

番外卷 包子番外:窃国记(一)

大秦历三七三年的春天,和别的春天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比如初绽的那春花,抱蕊于枝头,于每日春风的沉寂里,都做着惊世一绽,艳惊天下的梦,又或者那些带了落花香的流水,悠悠的从山间流到城衢,再一路奔向江河,直至汇聚入海,给那远隔高山的临海之国,带来属于大秦帝国的更加温软几分的淮南花香。

而某个整装待发的小人儿,大抵也要顺着这水流的方向,去兑现自已当年对那个人的诺言。

所以这个春天还是不同的,因为有了离别。

休养了三年的萧玦,这个春天终于有了起色,亲自来挽阳亭送儿子。

曾经的西梁大帝如同老妈子一般琐琐碎碎扒拉着儿子的包袱,一边检查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事一边皱眉,这孩子包袱里都是些什么玩意?比长歌玩过的那些还古怪:短棍子上长角,小弹弓里挖空,钢鞭里生出钩子,链子还可以穿成锤子,还有一个自己会乱滚的软软的管子。萧玦试探着用手去碰,包子立刻杀猪般扑过来将他手拉开——看来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

不过印象中,混账小子身上掏出来的东西,从来就没正常过。

萧玦抿着唇,将包袱给儿子再打理好,他手势很慢,似是觉得整理得越慢,离别便可以缓上一刻般。

此去漫漫长路,远离大秦双圣的保护伞,干得又是窃国杀头的勾当,萧玦虽说相信儿子混得开,但毕竟才九岁的小人,远去他国,很长一段时间内,冠棠宫将再没有那个打滚撒泼的小主人,等到他摸爬滚打心愿得成,在他国根基稳固再回来时,当初那个爱玩爱闹无耻混账的小子,那个肥肥短短的小肉球,只怕也永远不见了。

唉,孩子大了,总是要飞的,不过早迟而已,虽然这混账小子也太早了些……

萧玦默默抚过包袱柔软的袱面,怅然想着那个人,一生短暂却影响深远,在这对母子心里永远占着一角不可撼动的重要位置,她为他三日哀哭浑忘世事,他为他远赴异城冒险谋国,他们从不提起他,然而从无一日将他真正忘怀。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论起牺牲来说,他值得这样的纪念,若非他后来心知自己时日无多选择放手,长歌未必最后心属于自己呐。

萧现目光抬高,掠过天际悠悠浮云,想起多年前除夕的那个下午,那个太师府暖阁前和自己擦身而过的蓝衣男子,轻轻举杯对他一照,说:“陛下,今日是个好日子,请好自珍惜。”

……如今每日都是好日子,每日我都很珍惜,你放心。

包子才不管老爹的惆怅和回忆,哗哗哗的对着老爹数崭新的银票,得意洋洋吹嘘,“十成新!挺括括!拿来割脖子,嚓!”

萧玦立刻一巴掌拍在他肥屁股上,“出行的人,说话怎么这么没忌讳!”

包子嘿嘿笑着将银票揣怀里,道:“百无禁忌,诸邪退避,敢收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哪!”贼兮兮对老娘一笑,道:“要生也是你生,可是我听说你不肯生三胎?”

秦长歌这几年微微丰腴了些,亲自抱着幼女雪汐立于亭中,微微膘了儿子一眼,肃然道:“一儿一女一枝花,计划生育我来抓,我要再生个弟弟给你,将来双龙夺嫡有得你哭。”

“夺吧,”包子挥挥手,姿势拉风,“夺人者人恒夺之,我想干的就是夺国的活,那么别人来夺我也很正常嘛……不行你就培养下妹妹,再来个女帝算了。”

他笑嘻嘻的上前去扯雪汐粉嫩雪白的小脸蛋,“汐汐……这下我没得陪你玩了,你一定很寂寞,多么悲摧的人生啊……”

秦长歌一把拍开他的爪子,“什么陪她玩?是你玩她吧?她有你这样的哥哥才叫悲摧。”

包子不理她,继续扯,“汐汐啊,你长大后,记得找的摔锅不能比哥哥丑,否则哥哥见一次揍一次:记得早恋不好影响发育,我看十岁可以谈恋爱了;记得谈恋爱要给我写报告,我不介意你把报告写成三流情色小说;记得没事不要去龙章宫窜门,某些东西见多了会长针眼,见早了会提前性启蒙,哎哟臭娘!”

秦长歌阴恻恻扯着连“最高级别宫闱秘事”都对着妹妹扯了出来的儿子的耳朵,阴恻恻道:“萧溶同学,告别晚宴也吃过了,告别会也开完了,你要的银子人马全部到位了,请问你还在这里干嘛呢?”

“我在联络感情,”包子以耳朵扯斜的姿势顺势斜瞟尊贵的女帝陛下,“我要加深我才一岁的妹妹的记忆,唤醒她内心深处对长兄的孺慕情感,以便于将来我长期不在宫中的时候,不至于出现大秦朝的太平公主……”

“你语文和历史学得越发精通了,”秦长歌微笑着继续扯,“怕你妹妹篡位,你就给我早点搞定早点回来。”

包子谄媚的微笑,腻在老娘腰上,一把将妹妹推开了一点,将自己脸在秦长歌脸上蹭啊蹭,“离国那鬼地方,鸟不生蛋,我干完坏事自然立刻拨腿,你放心。”

秦长歌眨眨眼,诧异的打量他,“是吗?可我怎么记得上次某个人从离国回来后,一个劲的说离国小姑娘新鲜热辣,别有风味?”

“陛下啊,你舍不得我就直说好了,何必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呢?”包子深情的抚摸着老娘,比划着老娘的cup,暗中悲愤的盯了一眼有幸吃到老娘奶水长大的妹妹,不住在她身上挨挨蹭蹭,“我知道你对我有强烈的独占欲,可是老娘,你放心,我绝不是那种有了老婆就忘娘的混账,我有了老婆绝不忘娘,我有了一堆老婆也绝不忘娘!我甚至要让我的一堆老婆忘记她的娘!”

我呸呀你,秦长歌一把将儿子推了出去,“去和你的一堆假想中的老婆相见欢吧!九岁的还未发育完全的种马!”

“你在侮辱我,你在严重的侮辱我……”包子最后在妹妹脸上摸了一把,垂泪道:“汐汐,可怜的汐汐,我走了,以后谁来保护你不被我娘整治?我上次给你说的白雪公主那个故事还记得不?那个整天对着魔镜问: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的皇后,实际上原型就是你娘……”

“啪!”这回是萧玦忍无可忍的将儿子推了出去,“你这唐僧!”

包子愕然回首,半晌后大怒,“靠!臭娘,睡前故事是我的专利!你为毛说给他听!”

秦长歌毫不脸红的闲闲道:“睡前故事睡前故事嘛,现在你又不跟我睡?”

轰!

可怜的萧皇帝俊脸成了块大红布。

罗嗦萧太子的背影,连同他那浩浩荡荡的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上,他将从原先的南闵地界经过,换船过海,去到那个碧海之涯四季温暖的国度。

其实这条路线娘俩曾经走过一次,那次是将楚非欢的冰棺送回离国,秦长歌并没有将楚非欢送回离国王宫,她停留在了离海之疆,按照当地风俗,将冰棺沉海。

巨船之上,掺金丝的双股索分别系在水晶棺的棺首和棺尾,那是一具精工雕刻的蛟龙形状的水晶棺,龙形飞扬腾跃,质料珍贵无伦。

在离国独有的海调之中,晶莹的冰棺载着那人,永久沉入深蓝海水,秦长歌静静看着那方雪色在粼粼水波深处渐渐遥远,至消失不见,想着海的儿子,终于永远沉睡在深海之谷,那里砂石洁白如雪,珊瑚殷红似梅,墨绿的海草摇曳着拂过他面颊,闪耀着银光的鱼群匹练般将冰棺覆盖。

安静、澄净、而再无疼痛和打扰,足以永恒长眠的世界。

配得起他的最佳归宿。

如今,包子为了他再度前去离国,身边已经没有她相伴,这个一直在被迫加速长大的孩子,终于要进行他人生里最悍勇的一次冲刺,他不畏惧,却有些伤感,于是份外罗嗦,令人忍无可忍。

怀里的雪汐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哪国语言,突然把一直含在嘴里拼命啃的雪白的小手抽出来,在半空中挥啊挥的似乎也在向哥哥告别,秦长歌低首对着幼女微笑,从她清亮干净得毫无杂质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眼里淡淡的惆怅。

混小子,飞了啊……

其实大秦这个最高的统治者家庭,一向是不怕离别的,反正将五六岁的独子丢在家里整治一个国家的事都干过不止一次,儿子要出门,那就出门呗。

只是,这一别,将是很久呢……

看着儿子的背影,秦长歌挥挥手,前方草木低伏处隐约有人影飞速窜过

这是凰盟的隐卫,此次包子去离国,秦长歌早已分批将凰盟在大秦的所有势力全部调去离国,反正现在自己富有一国,凰盟存在已无意义,而包子的风满楼早已在离国有了分店,经过几年的准备和铺垫,包子一去,最起码大富翁是先坐定了的。

不过包子有自己的打算,那个打算比较彪悍,秦长歌当初听了,也觉得这小子颇为无耻。

不过,自己的事自己负责,爱咋玩咋玩,玩出乱子了,老娘给你收拾就是。

刚才追上去的那些人影,就是凰盟最精锐的一支力量,专门负责保护包子这一路的安全,不过秦长歌吩咐了,不用保护得太狠,要培养太子爷的动手能力。

尊敬的楚氏皇族,赶紧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等着接待某个混世魔王的莅临吧。

儿子的马车已经看不见了,秦长歌抱着雪汐上辇,和女儿脸对着脸唧唧咕咕,“喂,汐汐,你哥听说一岁就能说话了,你都一岁多一点了,怎么还没个动静。据说母亲的智商会平均分配给儿女,前面一个用多了,后面一个分到的就少,你不会是弱智儿吧?”

雪汐十分赞同的对着母亲绽出六颗牙齿的完美笑容——她只有那六颗牙齿。

一旁的萧玦黑着脸瞪那个百无禁忌的女人——说什么混账话哪?我女儿粉妆玉琢人见人爱,眼神那么清冽透彻,会是白痴?就你和我,生得出白痴?

他完全是腹诽,秦长歌却突然心有灵犀的转首,拍拍他的肩,露出个“我是生不出的,但是加上你的基因就实在难讲了”的表情。

……

================================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抖一抖衣袖,不带走一颗白菜。”

别说白菜,恨不得连冠棠宫里的玩具都搬走的萧太子走了几日,已经到了原先的南闵境内,当然,现在这里属于大秦国,改名为闵郡。

前方那座山,据说叫剪风山,以山形尖削,风过也能被剪而得名。

山下有条狭窄的通道,穿过去就是平原。今日是个好天气,和风丽日葱郁的山脉翠绿欲滴,包子斜斜倚在马车边,万分无聊的懒洋洋眯着眼睛唱小曲,从两只老虎一直唱到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实在没曲子唱了开始自编,跟着他的油条儿一脸悲摧——为毛五音不全的人都喜欢唱歌?

但是这个想法是绝对不能和主子说的,他会笑眯眯对你表示安慰,然后唱得更凶。

无奈之下只得对双胞胎发作,油各儿拿出未来的离国富豪楚溶先生的头号大管家的架势,瞪着马车里那对越发漂亮得令人发指的双胞胎,“宛姑娘,妙儿姑娘,你们两位说要出来侍候主子也罢了,怎么也不改改容貌?这么花技招展的一路招摇,难道要给主子招祸吗?”

双胞胎小白兔吓了一跳,怯生生互望了一眼,宛儿开始在包袱里找眉笔,油条儿皱眉又是一顿教习,“眉笔?眉笔有用吗?用这个。”一伸手在地上抹了一把黑泥。

俩小姑娘看着那黑泥,神情悲惨,不要吧……好臭的。

“油条儿你干什么?为毛要涂脸?”包子闲闲转头,大眼睛在泫然欲泣的双胞胎面上扫了一圈,转过来瞪油条儿,“你丫太藐视我的存在了吧?你丫太不给我面子了吧?我一堂堂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萧太子,会罩不住俩丫头?”

顿了顿他又喜滋滋道:“那个,万一我真的罩不住,也可以把她两个送给山大王换命嘛。”

油条儿一脸黑线的盯着主子,从齿缝里咝咝的冒气,真的,跟他这些年,发现的最大真理就是: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正想鄙视下主子,前方一阵唿哨声起,声音尖利,将静寂的空气悍然割裂。

随即铁青的山崖上唰唰唰垂下几条绳索,几个黑衣蒙面男子蹭蹭蹭的沿着绳索下来,身姿矫健步法迅捷,显见得是练家子。

与此同时四周茂密的草丛里也不断出现人影,前后左右齐齐包围,手里明光晃晃大大刀片子,耀人眼目。

油条儿倒抽一口气,眼睛瞪如算盘珠,“强强强强强……盗!”

“强强强强强……盗!”包子尖呼,腾的往油条儿身上一扑,垂泪,“油条儿,我们真的遇上剪径的贼了,看起来还挺牛叉的,居然还有阵法,怎么办哦怎么办哦?”

油条儿狐疑的瞪着主子——你在害怕吗?你确定你在害怕吗?我怎么觉得你好高兴?

不过对方看起来真的不像是普通强盗,气势沉稳,姿态端凝,从出现开始就一言不发,似在等待后续命令,油条儿担心的打着小九九——不会不是强盗吧?不会是打着强盗旗号的暗杀队伍吧?

“ 喂,”包子却不是个有耐心的,等人家唱“此山是我开”等不着,双手合拢开始喊话,“大王爷爷们,要抢劫吗?要杀人吗?要抢男的还是女的?要男的有现成的中性少年,要女的有最萌的萝莉双胞胎,要银子有金叶子一箱,要……”

“要你。”

帝凰包子番外:窃国记(二)

要我?

……

“多么天雷的回答啊……”包子将马车向前赶了赶,仰首眯眼看着前方如生双翼,从崖壁飞快窜下的纤细身影,“难道我遇上了攻?不打劫金银萝莉,只打劫绝世小菊花?”

那人一道流丽弧线般从崖上抛落,身后牵着万丈阳光,金色泉水般一往无前的泻下来,直直冲着包子脑袋呼啸砸去,油条儿下意识抱头要躲,包子却不避,稳稳眯眼看着那身影。

果然,那影子在将要踩上他脑袋的前一刹紧急刹车,半空中抬脚虚踢,一个极其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踩上了崖底一块突出的岩石。

清风自崖外奔来,牵了得他面上轻纱微拂,露出的一双眸子明若秋水,身姿轻盈美妙,仿佛风一吹便可吹去。

油条儿哗的一声惊叹,“漂亮哦,长了翅膀一样……”

包子甜蜜的微笑,看着崖石上的蒙面人,袖子一抄,懒懒道:“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有可能唐僧;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有可能是鸟人。”

“死到临头,犹自猖狂!”那人盯着包子,冷冷开口,声音似是刻意压得低沉,不辨男女,不过大抵是个年轻人。

“抢劫抢劫,不过劫财劫色,难不成你还要杀人?”包子笑嘻嘻看着那少年,“喂,强盗不是这么个做法的,你好像犯了道上忌讳了。”

“道上规矩由人定,自也可由人破。”那人拢手袖中淡淡而言,语气低沉平静,说起话来语锋如铁,显见性格刚强,包子盯着他的眼睛,揣摩着他的语气,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这么一个人物。

目光一转,从那些自出现就一直沉默着的黑衣蒙面男女们面上掠过,这些人步法不凡,气势端凝,无论从武功还是气质,都着实不像寻常落草为寇的乌合之众,倒有点出身大家谨严有度的味道,但是大家子弟,又怎会沦落如此?

不过,如果真是沦落了的大家子弟,倒也可以解释对方为何劫财还要杀人了——为了面子嘛。

落了草的凤凰,不能面对自己的耻辱,也为了维持那点外在的声名,避免风声泄露,杀人灭口是难免的。

只是,会是哪家破落户儿呢?

现在的武林局势,已非当年,自从师父在碧落神山相让臭娘,将一身绝顶武功还给千绝门,从此飘然远引不知所踪,炽焰帮由大护法接位,再无当年素帮主统领下的煊赫威势,于是无人压制的江湖道上,争夺权位地盘的事儿天天爆发,一朝霸主一朝奴的翻云覆雨屡见不鲜,一时还真想不出是谁。

想到素玄,包子的小心脏痛了痛……我那最潇洒的师父啊,却是个为命运整治得最不潇洒的倒霉人儿,你如今在哪里呢?

面上却依旧笑嘻嘻,托腮看着那少年,包子招了招手,“那么,来杀吧。”

他好整以暇的样子,别人看着都不禁心下不安,欲待好生掂量了再下手,那少年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刚烈性子,森然一笑,道:“好!”

话音未落他已经掠了过来,飞燕般的身姿牵出一条金色的阳光,光华耀眼之中有更亮的白光闪起,剑光未至,寒气已经凛冽的逼上包子的喉头。

那衣袖翻飞间,露出一截手腕皓白如雪。

包子的手指已经探出袖管,他有一千种办法可以躲过这一剑并反制对方,然而一眼瞥见那雪光,突然心中一动。

立即伸腿,故作无意将扑过来的油条儿绊倒,包子尖呼一声,慌慌张张往后一栽,一个懒驴打滚滚下车厢,那剑光不肯放弃,立即流电般追蹑而来。

包子乱七八糟惊呼着,突然神奇的一穿一拐,不知怎的便突破了那剑网,随即不管那剑势锋利,往人家胸前一扑。

“啊!”

双胞胎一声尖叫,油条儿也吓怔住了,主子这是怎么了?往人家剑上冲?人家只要回剑一横,主子的大好头颅就要骨碌碌滚落尘埃了。

“人家“却突然比油条儿还要惊讶的怔住了。

漫天漫地的剑光突然一收,凝在了半空中不知道动弹,那一泓秋水难得的于指间颤抖,那少年呆怔的俯首下看,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尴尬事儿。

那孩子……那孩子……

居然趴到自己胸前,大脑袋死死埋在自己心口间!

目光缓缓下移,和那个一脸无辜趴上来的孩子抬起来的大眼睛对上,那孩子乌溜溜的眼睛一转,突然对他咧嘴一笑。

少年心中一颤,立即抬剑要砍。

可惜已经迟了。

早已凭着那一趴,确认了心中怀疑的包子,突然伸手,恶毒的将少年一抱,大力将他胸前一挤!

“那个,36d哦,姐姐你发育真好。”包子埋首雪色山峰之中,乐滋滋的打量被自己挤出来的优秀成果,得意洋洋不住磨蹭,以自己的小脸精准的丈量对方,“你几岁?我臭娘都不及你,天生波霸呵呵呵。”

黑衣人齐齐石化,油条儿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双胞胎万分同情的看着那个倒霉的被自已主子“挤奶”的少年……这位姐姐好可怜,青春少女耶,遇上咱们这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主子,倒了八辈子霉了。

众目睽睽下那少年怔在当地,她小小年纪女扮男装,带着这一批兄弟姐妹占山为王,辛苦挣扎生存,虽然年纪最小,但靠着勇悍坚强心志出众,在众人中极有威信,如今不想这一票居然遇上个小流氓,玩出这么阴损的一招,一时猝不及防,竟不知如何应对。

青春期正当发育,这一挤好生疼痛,连带得手臂酸麻,少女持剑手臂不住颤抖,露在面巾外的明亮大眼渐渐聚集起闪烁的泪光,却倔强的不肯掉下。

一片静默,这个尴尬时刻,少女的属下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静寂中少女忽然一甩头,一咬下唇,再次扬剑。

你辱我,我杀你!

包子立刻松手跳开去,跳出的时候手中不知怎的扯出一长截白布条,在爪子里骚包的挥舞。

一边笑嘻嘻道:“哇塞,弹性超好哟。”

那少女挥剑要追,突然发觉不对,再一看自已面罩早已被抓落,胸前不知何时已经被割开衣服,而那白白的一长条正是自己的裹胸布。

脑子里轰然一炸,也顾不得去追杀人了,赶紧伸手掩胸向后退,她确实发育良好,裹胸布被这缺德的小流氓一拉,胸前一双饱满的鸽子立时跳了出来,汹涌得挡也挡不住。

轻哼一声,脚步一错退后三步,少女手一伸,一把拽过身后一个黑衣人的披风,手一抖,披风飞卷而起,再悠悠罩落她全身。

包子嬉笑着对她扮了个鬼脸,继续举着白布跳伦巴。

少女却没有继续追过去,只是拢紧衣襟立于原地,深深长吸一口气,再次仔细看了看包子,眼神突然慢慢沉静下来,沉静中生出悍然之气。

乐滋滋抓着白布跳伦巴的包子停住脚步,看着那个一瞬间已经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的少女,大眼睛贼亮贼亮。

真了不起啊,被自已接二连三的辱了,还能瞬间按捺下羞窘怒火,这么快恢复平静。

而且,这么漂亮的说……

人美又有脑袋,好苗子啊……

就是怎么突然觉得,那神情和那脸,有点面熟?

风掠无声,半晌,才听见少女声音清冷,如刚玉相互交击,响在闵郡的青翠欲流的碧色里,听起来越发琳琅。

“你是谁?”

包子眯眼偏头看她,笑眯眯道,“姐姐你是谁?这么好的身材,做山大王不觉得可惜吗?”

没有笑意的笑了笑,那少女一双生得极好的眉,微微往上扬了扬,带着不甘泥尘的凌云之气,傲然反问,“你怎么知道做山大王不好?”

“我当然知道”,包子将白布条慢条斯理在自己爪子上绕,“姐姐,你们本来不是做山大王这营生的,何必委屈自已?瞧你们那一脸悲摧样,抢劫的人脸色晦气得像是被抢劫的,也不念,‘此山是我开’也不肯劫色放人,还习惯性的摆阵法——啧啧,只有成气候的武林门派才能有自创的阵法,你们不是不打自招吗?”

脸色黑了黑,少女冷笑道:“杀了你们,你不就不能乱猜了?“

“你要杀早杀了”,包子贼兮兮的笑,“你已经发觉你大概不能杀掉这一票货了,姐姐,你接下来是不是想和我谈判,我交点保护费和保密费,你放我过去?”

有点费力的想了想包子的名词,少女大概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默然半晌老实承认,“是的,我发现你的马车好多机关,你的武功好像也不错,你甚至占据了这个阵法中唯一的生门,导致阵法无法发动,你给我的感觉也不是个简单孩子,我没把握杀你。”

“啊……姐姐”,包子突然含泪向前一扑,“我其实是个穷光蛋,交不出保护费,我的武功也不是你们这么多人对手,你刚才说要我是吗?那么,要我吧要我吧要我吧。”

……

油条儿悲摧的用手挡住双胞胎瞪大的明眸,有主如此,人生悲惨啊啊啊……

“要我吧”,包子仰起万人迷的苹果脸,抽筋般拼命眨着大眼睛,梨花带雨的楚楚望着那少女,满面哀戚,“要我做你的佣人也成,做你的压寨相公也成,嗯……我身材很好的。”

油条儿鄙视的上下打量那个无耻的自称“身材很好”的家伙的圆柱形身材,对双胞胎叹道,“人生真他妈就是无数个谎言堆积而成的啊……”

双胞胎崇拜的望着油条公公,五品太监油条公公继续深沉的道:“这是陛下经常挂在嘴上的名言。”

那边,“身材很好”的萧太子犹自拼命在少女身上磨蹭,一边蹭一边不住上上下下翻她领口袖子,那少女连连推拒,却发现这孩子身法奇特,他要是想扑过来,那么自己就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躲不了,他要是想摸自己哪里,那么自己只有眼睁睁被他摸。

眼神一冷,少女也不再挣扎,一俯首在包子耳边道:“你想要看什么?别做戏了。”

“这个。”包子已经得偿所愿,一伸手牵起她一直深藏在左边衣柚里的左手,“果然是你。”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手上,左手小指已经缺失。

小小人儿突然很深沉的叹了口气,惋惜的道:“真没想到是你,你怎么沦落成这样?”

少女愕然看着他,半晌道:“你……你认识我?”

“秋紫岑,秋姐姐。”包子上下打量着她,“我说觉得你面熟,刚才看见了你左手,才想起来你是谁。”

“你知道我的名字?”毕竟还年轻,天性也不喜虚伪做作,秋紫岑几乎立刻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瞪大眼看着眼前陌生的漂亮孩子,一脸疑感。

包子摸摸脸,想起四年前的十大门派围攻炽焰那次,自己戴了面具,难怪这小美女不认得自己,但自已对她可却有鲜明的记忆,当初那个污七八糟的讨伐会上,一堆如木怀瑜之辈的无耻卑鄙“大侠”粉墨登场令人作呕,唯有那个小姑娘仰天长啸,悍然一刀砍落手指,英气刚强连那许多“武林名宿”也远远不及,当真是最令人目光一亮的风景。

“四年前我见过你,在炽焰帮,我曾和你约过正阳门一号。”包子瞅着秋紫岑,想着当初她那手指虽说是自己斩断的,但多少也和自己有关联,当日约了她,若要报仇,尽管找他,她却没有来,后来便也把这事忘记了,她现在,怎么落魄成这样?

真是个倒霉孩子。

秋紫岑似是忆起当初惨痛一幕,眼色微微一黯,狐疑的看了看包子,道:“是你?你面貌不是这样啊,哦,你当初戴了面具?”

包子一脸自恋的嘎嘎笑,“那是,你现在看见的,才是风流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楚溶楚公子我本人……”

话未说完,秋紫岑掉头就走。

“喂喂”,包子急了,撇开短腿颠颠的追过去,“你别走啊,你走干嘛,你不是要打劫我吗?你怎么话说了一半就跑啊,你行为严重不合逻辑啊……”

“我不是你对手”,秋紫岑一步跨上山崖,居高临下看着包子,神情平静语声清亮,“我后来打听过你,有人告诉了我你和我约的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你不是寻常人,我为什么要和你作对,自找死路?”

“秋姐姐”,包子傻傻的仰头看着那眉目明丽的少女,满脸的不可思议,“我记得你原来不是这个性子。”

“原来?原来的秋紫岑已经死了,死在四年前紫霄剑派掌门被暗害的那一刻”,少女的眉目间突然有了淡淡哀伤,“无论谁,如果她不得不在八岁便挑起一门重担;不得不时时苦心筹谋在势力倾轧的门派中护持全派生存;不得不应对因为失去强有力的掌门而导致的各方打击和暗算;不得不左支右突挣扎艰难的活下去并带领门中兄弟姐妹们活下去一一她便失去再做个孩子,再痛快随心做人的权利,你明不明白?”

看着包子瞪大的眼睛,少女浮出一缕淡淡微笑,笑意里带点无奈和怜悯,“你不懂的,你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走到哪里都有一堆人保护,从来没体验过人生任何悲苦离别的公子哥儿,是无论如何都不懂我们这些最大愿望就是能活下去的小人物的苦楚……,而我,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她笑意里的无奈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前的刚强明亮,语声铮铮,“我抢不了你,也望你高抬贵手,不要再戏弄我和我的属下,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请!”

她不再看包子,手一挥,那些黑衣人默然后撤,准备隐入山崖。

“喂!”

包子怒了。

屎可忍尿不可忍,责问可忍蔑视不可忍。

丫的居然说我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包子刷的蹦上马车,茶壶状腰一叉,指天大骂:“我靠,丫丫的老子一岁没娘差点丢命被叔叔抱回家吃百家奶长到四岁在大街上认了一百多个娘自己的娘才回来五岁才知道自己爹是谁好容易有了爹娘干爹师父一堆亲人结果人还没认全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被那两只无良的扔下一次两次无数次叫我管他们那群烂摊子管就管了还有人就这么跑掉一去不回连个告别都没给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这就罢了问题是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的还不是一个两个是三个四个丫丫的你就死你一个掌门我死了叔叔死了干爹走了师父还差点死了老爹你好意思说我不懂悲伤不懂离别?”

油条儿五体投地对着马车顶上那个戳天大骂的肉球背影膜拜,“主子啊,您的肺活量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牛叉……”

秋紫岑却在半山崖上停住了匆匆而去的脚步。

她背对着包子,没有回头,似在思量着什么,半晌回首,挑眉看着包子。

“你说了这么长一截话,到底想要干什么?”她目光灿然的看着包子,“你证明了你懂我们的疾苦,那又怎样?”

包子喘一口气,从充满崇拜的油条儿爪子里一把抢过水囊先灌了一大口,才悻悻道:“不怎么样,那个,我突然很有罪恶感,你们沦落到这地步,说到底是因为掌门死去没有依仗,而你们掌门的死和我多少有点关系,那个,秋姐姐,让我养你吧。”

“噗一一”

正在喝水的油条儿喷的将一口水喷到包子背心,包子扭头对他怒目而视,油条儿怯怯戳戳主子,低低道:“那个,主子,陛下交代,不允许你包二奶。”

啪!

可怜的忠仆油条儿被恶主一脚踢飞。

“秋姐姐,吃这个肉干。”

“秋姐姐,喝水不?”

“秋姐姐,这件披风好看不?送你?”

……

“主子,现在我是你的护卫,请唤我秋紫岑,还有,我不饿,不渴,我不缺衣服。”秋紫岑微微皱眉,看着那个殷勤得令人发指的漂亮肉球。

“我有说你是我护卫吗?”包子翻翻白眼,“我只是说,你们占山为王这日子太不好过,叫你们跟我走,我帮你们在合适的时机重新建派,没说要你卖身为奴啊。”

“无功不受禄”,秋紫岑眼光落在远处云山,淡淡道:“我无能重振紫霄威名,我唯一能做的是尽力为我剑派找到一个好的去处,不要让他们被欺负得东躲西藏以至于为了生存落草为寇,为此,我不惜用我的自由和尊严来换取。”

她转首,冷静的盯着包子,“我知道你不稀罕一个护卫,但是如果你不让我凭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去换取这些,我会觉得我更无用。”

包子无奈的再次翻白眼,咕哝,“这死孩子,几年前就看出来这德行……”

他悻悻的一边去玩了,任凭秋紫岑一本正经当她的护卫,不过孩子心性,有什么挫折也是转眼就忘,过不一会他又凑过来,兴致勃勃搭着秋紫岑的肩,“喂,你和人打听过正阳门一号?那你知道我是谁了?”

秋紫岑侧首盯了一下他搁在自已肩上的手,意思是暗示他自觉的放开狼爪,不想某人皮厚无双感觉迟钝,根本接收不到她的眼风,秋紫岑无奈,只好一沉肩让开他的小爪子,道:“那人只和我说那是宫城,我猜你大概是皇族子弟,正是知道你有这个身份,我才不想和你对上,才答应跟你走。”

“哦,你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啊……”包子奸笑着放开手,指甲一划突然搭起了秋紫岑衣服上一根布丝,包子随手一拽,啸啦一声拉下一块布块。

包子怔怔的抬起手,手中一块黑色小布片迎风招展,他呆呆的,陌生的看着那东西,愕然道:“这是什么?”

“补丁。”秋紫岑随意的瞟了眼,将衣服拢了拢,用根针夹住拉破的地方。

“我知道这是补丁。”包子继续茫然,“问题是你怎么会穿有补丁的衣服?”

“没钱。”秋紫岑对这个蠢问题,回答得言简意赅。

“为什么会没钱……”包子突然住嘴,因为秋紫岑已经冷冷的看过来,一脸鄙视。

包子悲摧的将手中补丁一扔,突然心情大坏,他知道秋紫岑这么骄傲的人,会落草为寇一定是到了非常窘迫的境地,但是也着实没想到窘迫到这程度,看来秋紫岑说得对,自已虽然经历过一些苦楚,那多半不过是一些亲情上的无奈别离,对于生存本身的苦楚,自己这个金尊玉贵的人儿确实从无一丝一毫切实感受,连块补丁,看见了都能觉得一个霹雳劈下来。

她们落到这个地步,真的是自己搞出来的啊……

秋紫岑目光一转,看见呆子状的包子,一时还真不习惯,这个流氓兮兮的小家伏突然这般悲摧严肃,想了想,勉强开口道:“喂,你这个表情做什么,我还有新衣服的。”

“真的?”包子狐疑的转头看她。

“唔,不过不知道好不好穿了,掌门去世前亲手为我做的一件衣服,我没舍得穿。”

包子的双肩立刻又耷拉下来。

秋紫岑懒得理他,让这小坏蛋去悲摧吧,这人良心本就有限,偶尔被人提醒一下也是好事。

前方突然传来油条儿的欢呼。

“上船喽,出海喽,出国旅游喽!”秋紫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身边那条垂头丧气的软体动物突然呀呼一声直蹿起来,一把拔出腰间小腰刀,霍霍霍霍连耍四个歪七扭八的刀花。

“靠!离国!洗干净等着,爷爷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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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包子番外:窃国记(三)

从船舷上看过去,海平面是一道无垠的蓝色的线,线尽头生出一轮火红或金黄的太阳,照的万顷水波粼粼闪烁如遍洒碎金,那些碧波丝绸般纯澈透明的水底,隐约可以看见巨大的鲱鱼群飘摇而过,如海神优雅抖开一匹五彩的锦缎,烂漫华丽的悠悠一荡。

“多么壮丽的景色啊!!!”某人立于船舷边,披襟当风,气冲斗牛。

“呕……”

回答他的是垂死挣扎的呕吐声。

油条儿万分悲摧的回过头来,看着自从一上船便元气大伤状如死狗全无陆地上生龙活虎上蹿下跳之精神微风滴某太子。

“主子,你吐啊吐的,你还没吐习惯么?”

“我对悲惨的事儿永远不打算习惯。”包子瘫在甲板上,对着一摊吐出来的清水奄奄一息,双胞胎送上雪白丝绢给他抹嘴,内分泌严重失调导致心情不佳的包子,一把挥开丝绢,抓住宛儿新上身的浅紫明丝缎裙就抹,可怜的小姑娘不敢怒也不敢言,眼泪汪汪站着不动,等主子将她的新裙子抹了个乱七八糟惨不忍睹。

“主子,您上次不是来过了么,也没听说您晕船啊?”油条儿大惑不解。

包子大脑袋搁在船帮,死去活来的说道:“我——不——知——道——”

抬眼哀怨的瞅瞅自己手臂,本来自从干爹给自己种了那珠子后,自己再也没怕过水,然而这次上船,手臂肌肤中突然出现蓝光,光芒越来越盛,自己吐得也越来越厉害,搞得船上属下,看自己的眼光越发诡异。

看,看,看毛看?没见过男人呕吐啊?

包子愤怒的抬头望天,试图揪出自己那个早已升仙的干爹——喂,您搞得什么玩意?是不是珠子过了保质期,失效了?过敏了?

双胞胎怯怯的过来,端着盥洗的水和午膳,包子一眼瞟过,看见有一尾清蒸白鱼,不由皱眉道:“喂,我不喜欢吃鱼,怎么又做了?”

包子确实从小就不爱吃鱼,不过也不至于见着便厌,但是自从楚非欢将神珠种入他体内,他一见鱼类就反胃,此时正吐得半死不活,眼见居然有鱼,不由更是愤怒。

“您不爱吃这个?”宛儿诧异的眨眨大眼,“可是上船第一天,用这种鱼做的鱼丸汤,您很爱喝啊,还赞不绝口说下次还要这个,船上橱子记在心里,惦记着要给您再做,可是这鱼难捕,今日才得了一条,不够做丸子,橱子说清蒸尤其鲜美,特意给您吃的。”

包子瞪大眼,愕然道,“什么?我第一天喝的那个汤,不是肉丸是鱼丸?”

双胞胎齐齐点头。

包子瞪着那鱼半晌,将筷子重重一搁,悲摧的道,“原来如此,原来是这鱼搞的鬼!”他忙不迭的挥手,“撤,撤,撤!”

双胞胎立即听话的撤菜,撤到一半,包子突然道:“慢着。”

两人回身怔怔看着包子,包子却似是想到什么,只顾自己贼兮兮的笑,笑了半天,一直笑到对面秋紫岑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他,才急忙正容道,“这个,你们俩在这里,偷偷吃了。”

“奴婢不敢……”

“叫你吃就吃,啰嗦啥?”包子大眼一瞪,双胞胎乖乖听令,油条儿向来是个鬼灵精,想了想,转了转眼珠子,试探的道:“主子,您不爱吃鱼的事,不想给人知道?”

“对滴,”包子笑眯眯,“不过,油条啊,你家主子什么时候不爱吃鱼不能吃鱼了?你家主子最爱吃鱼了,一看见鱼就走不动腿,你忘啦?”

油条儿对着主子撇撇嘴,露出一脸“你又玩奸诈把戏”的神情。

包子却只是乐颠颠的想,老娘教过,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又教过,任何时候不能显露你的弱点,如果真的有弱点,也要尽力将之伪装成优点,这回自己带来的这一批人,虽说都是当初娘的嫡系,但是林子大了,难免出些变异品种,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的事咱又不是没听过,离乡背井的在外干撬人家墙角的事,花招还是得多玩,得大大的玩。

好在自己这艘船是单独乘坐的,只带了几个最信得过的人,自己不能吃海鱼,除了眼前几个人再无人知道。

奸笑着抹抹嘴抬头,透过卷起帘子的船舱看向前方海天一色,包子突然蹦一下跳起来,大呼,“额滴神啊……”

油条儿慢条斯理的夹起一块肥美的白鱼背鳍,好整以暇帮主子接下一句话:“……终于看见陆地了啊……”

“梆!”

“看了居然也不告诉我!”渴望陆地的太子爷一脚踢翻凳子,狼一样奔了出去。

可怜的油条儿公公,举着半块鱼肉,看着眼前被溅上另半块鱼肉的双胞胎明珠美玉般的笑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遇主不淑啊……”

前后两艘船在船坞里停靠,却一时不得上岸,因为前面还有很多船在排队,岸边的白石阶梯上,站满一列列银甲蓝袍的彪悍侍卫,这些侍卫甲胄鲜明,腰间飞鱼刺精光耀眼,在岸边一字排开,将看热闹的和上岸的百姓商人拦挡在外,看装束,正是离国皇宫御卫,最为精悍的“飞鲨卫”。

更远一点的口岸边,隐约看见一片开阔广场,此时也禁卫森严,黑压压的人群正中,有雄浑的鼓声传来,节奏苍茫雄浑,如大海之上风轰鸣,拨开万顷的浪花。

包子踮起脚,想将那里看个清楚,无奈个矮腿短,只看得见人群缝隙里不时有华丽色彩闪过,好似人群中心有女子走过,包子眼见船只都紧紧挨在一起,真是最好的天然平台,当下撒腿就窜过去。

他武功师承素玄秦长歌,天下第一门派的两位最优秀弟子,自身也是根骨极佳,虽然人懒了点、当初杂事多了点、心思不那么集中了点,不过如今也算小有成就,尤其轻功,这个他娘最擅长的逃命制胜法宝,更是学的青出于蓝,踏着一艘艘船的甲板,自那些仰头看热闹的人腿缝里钻过,很多人只觉得身边小黑影子一闪,根本看不清他身形。

一直到了最靠岸边的那一艘,包子的一咧嘴一笑,一回头却看见身后紫影一闪,一张漂亮却冰冷的脸直直对上他的包子脸。

“哎呦,姐姐你轻功真好。”包子谄媚一笑。

“没你快。”秋紫岑瞟包子一眼,觉得他从相貌到气质到武功,天生适合做一个小贼。

包子笑嘻嘻去扯身边一个老者的袖子,“老伯,岸上在做啥呢?弄得咱都上不了岸?”

“公主祭海你也不知道?你是外乡人吧?”老者奇怪的看了包子一眼,自顾自拈须长叹,“纲常颠倒,牝鸡司晨,祭海告神这等向来只有男性皇族才可以主持参与的神圣大典,如今居然由公主主祭也不怕触怒海神,唉……”

“哦?”包子大眼睛一转,笑道,“不让她去就是了嘛,不过一个公主呗。”

“你小小孩子懂得什么?”老者皱眉,“建熙公主如今可是离国实权人物,亲掌飞鲨卫,离国掌握最多兵力的守疆大将君辉亦效忠于她,她说要亲自住处祭祀,祈祷一年海上平安,那么就没人可以阻止。”

他突然神秘兮兮四望一下,捂嘴悄悄道:“……说不得,说不得呦。”

包子笑嘻嘻的瞅着他,等着他的下半句话——但凡说不得的事,那是一定要说的,说了以后会如何了不得,大半也是不致如此的。

果然那老者耐不住,继续道,“据说当时死谏的老臣,血溅朝堂的就有好几位,公主看都没看,就命人拉出去了……啧啧……”

老者沉痛摇头,包子也沉痛摇头,愁眉不展的一拍老者的肩,“老伯,不管是国事还是家事,没有女人搞不成事,有了女人却又多事,实在是件烦心事。”

……

耳朵很尖的包子,听见身后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估计那个性子不甚好的其实还不能算女人的小女人大抵要有弑主的冲动,赶紧滑前一步,越过对方直线攻击范围。

不想甲板上有水,本来就滑腻腻的,这一滑,直直越过甲板,哧的一声直上了与甲板平齐的码头,收势不及,将被对着海边守卫的一个侍卫撞得向前一个倒栽。

“豁喇!”

几乎刹那之间,码头上立即耀起一片雪亮的光幕,在还没完全看清敌人的那一刻,暴风骤雨般罩向“不明来敌”。

而离国独有的中间穿孔的飞鱼刺被大力扬起时牵动风声尖锐呼啸,巨浪般向那一点泼过来。

包子下意识的正要躲,忽然在反身扑来的侍卫群缝中看见一双略带惊讶之色的乌黑瞳眸。

眼前五色斑斓光芒一闪,包子不及思索,先将拔剑呛然欲带杀上的秋紫岑往身后一推,随即游鱼般一钻一挤。

最先扑向包子的侍卫突然觉得自己身前小小影子一闪,随即什么东西撞入自己怀里,他下意识的将飞鱼刺向下一戳,那小孩子却将手中一个什么东西一举,咔嚓一声,卡住了自己的双刺。

他立即用力去拨,包子却嘻嘻一笑突然松手,收势不及的侍卫向后便倒,包子顺势从他身边穿过。

不过刚一抬头,便撞上长达数丈的钢铁人墙。

那时已经被惊动的广场上的侍卫,训练有素的疾行而至,团团围住了“刺客”。

一群高八尺膀大腰圆的侍卫瞠目下望,看着高不及自己腰部的“扰乱大典的贼人”。

小小包子立在军队中心,含着手指傻傻抬头,哗的一声淌出口水,“好高哦……”

一个侍卫犹豫着,伸手来抓包子,刚才码头边外围一个守卫已经叫道:“小心,这小子会武功——”

他话说到一半便咽了下去,因为包子毫不反抗的便给那侍卫抓到了手,捉小鸡般捉在手中,乖乖任绳子捆了三道。

包子笑眯眯的任人捆,并对离国侍卫精妙熟练地捆人手法用目光表示了由衷赞赏,同时借着在人身上的高度将广场迅速扫视一遍,着重在某一点停留一霎。

他的小手指一直翘着,这是早已商量好的暗号,意思是无须轻举妄动。

连秋紫岑也被隐伏着的凰盟属下给扯到了一边。

侍卫首领前去回报“已经擒获刺客。”随即前方广场中心隐隐传来骚动,有个声音,清亮坚定地道:“将人带过来。”

那声音宛如这三月的海水,带点凉意,凉意尽处却蕴着点若有若无的温暖,然而那软也仿佛冰般清亮的,有一种不可靠近亵玩的尊贵。

包子突然想起干爹,干爹的声音和这个声音自然不会完全相同,但给人的感觉,却真的很像。

果然不愧是兄妹啊……

侍卫的步子很大,几步到了广场,包子被倒拎着,一直捆扎的妥帖的小猪仔似的在人家手上晃晃悠悠。

由于包子现在是倒装句式,包子关于人物之类的镜像自然也是倒装的,于是只看见头顶青玉地面上一只飞舞的蛟龙,穿行于黑色闪电之中,还有无数双各式各样的腿,长长短短,以及,天蓝色绣双鸾珍珠裙的裙摆。

那裙摆曳出长长裙幅,摇摇立于长街之上,一动不动。

裙摆之下的一层台阶上,还有一个小小的裙摆,雪白的裙子绣着芙蓉花,花心嫩黄,枝叶翠绿,娇嫩新鲜的似乎碰一碰便要从裙上掉落。

裙底隐约可以看见小小的精致玲珑绣鞋,鞋子上的珍珠大过包子的眼睛——基本上很是壮观了。

包子切着眼睛,心算了一下那珍珠的价值,准备等下一定要滚过去,顺手揪下来再说。

那小小的绣鞋却自己动了。

轻轻一挪,随即又犹豫的缩了缩,隐约一声低笑,笑声娇甜滑软,裙摆晃了晃,那花枝曳了三曳,漂亮的令人眼花。

随即那小小绣鞋轻盈的迈步下阶,包子立即在侍卫手上开始前后晃荡做加速运动,准备在她过来时,一口先叼下那珍珠再说。

冷不防眼前光影一暗,花朵突然不见了,地上铺开雪白的烟罗,随即一双大大的眸子突然出现在眼前。

水亮透彻,晶莹璀璨的眸子,像一对深海之中,最为珍贵的黑珍珠。

那眸子笑得弯弯,眉毛也弧度弯弯,嘴角也是一个弦月,荡出娇憨的笑意。

包子眨眨眼,那对黑珍珠也眨了眨。

包子眨左眼,那黑珍珠也眨左眼。

包子眨右眼,那黑珍珠也眨右眼。

包子对这种恶劣的模仿非常不满,突然伸长舌头,做吊死鬼状。

学,叫你丫学!

那黑珍珠眨了眨,嘻嘻一笑,一把抓住包子伸出来的舌头。

……

萧太子悲摧了。

这什么人啊。

没听过,太子的舌头摸不得吗?

你当这是猪口条吗?

然而更悲摧的事儿还在后面。

那黑珍珠摸了摸包子的舌头,一把将之塞回包子嘴里,拍拍包子的脸,怜悯的道:“弟弟,牙都没长全,还想当刺客?”

……

死可忍,辱不可忍,大怒的包子恶狠狠道,“丫头,你牙长全了?露出来给我看看?”

他状似发痒的蹭了蹭身子,将自己背心的小型暗弩调整了下方位和力道,准备这丫头张嘴,立即打掉她漂亮雪白的门牙。

那黑珍珠却不上当,嘻嘻一笑,又捏了捏包子的脸,道:“好多肉。”

萧太子已经快要气昏了,不过大抵人快要气昏的时候,往往会更加清醒,尤其是萧包子,非常清楚一旦气昏,自己永远也没法扳回一局,那是死也不能的。

他突然瞄了瞄那黑珍珠的前襟,做了个惊讶的动作。

黑珍珠果然下意识的去看自己的前襟,没发现什么,愕然的对包子望了望。

包子继续神情凝重的看她的前襟,做出焦急的神情。

黑珍珠闪了闪眼,伸手去抚摸自己的前襟。

包子眼光上移。

黑珍珠随着他眼光所指的方向去……摸胸。

包子肚子里狂笑,面上却依旧一本正经,用焦急的眼光指引她,摸完左胸,摸右胸。

“咳咳……”

侍卫开始不自然地咳嗽。

……小公主这是怎么了?这可是在广场众目之下,祭海盛典之中啊……

“樱儿!”

刚才那个清亮而威严的女声,再次传来。

黑珍珠霍地放下手,吐吐舌头,退后几步回到刚才阶下,包子盯着她裙摆在微风中拂动的芙蓉折枝花,做了个鄙视的表情。

你丫摸我舌头,我叫你自摸!

刚才那个女声顿了顿,再开口时已经带了煞气,“刺客?这就是你们说的刺客?”

拎着包子的侍卫急忙将包子往地下一扔,跪下道:“回禀公主,这小贼无故撞入守卫群中,居心难测——”

他的话突然顿住,眼睛突然睁大。

不止他,广场上数千人,连同外围所有看热闹的人,齐齐瞪大了眼睛。

看见:

那个捆得严严实实的漂亮孩子,突然一只球般骨碌碌的向公主滚过去。

一边滚,一边拼命摇头挥泪如雨,无线激动无限深情无限孺慕无限凄然滴放声大叫:

“姑姑!”

……

宛如一个雷豁喇喇劈在神鱼广场,劈裂数万人的神智。

那个雷人的家伙犹自不肯罢休,居然再次以“滚见”的彪悍方式,继续开始了他的万人见证的无耻认亲。

他换个方向,极其灵活滴向着那个芙蓉花裙子滚了过去。

以贾宝玉泣别林黛玉的经典语气,运足力气呼唤:

“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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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三人番外:九华乱(恶搞版)

某年,某月,某日。

仙乐渺渺,渺渺层云,层云万朵,朵朵开花。

“喂,本期九华会,听说灵元上仙要来?”九重天第一八卦强人,兜率宫宫主太上老君用拂尘挡住嘴,神秘兮兮在三岛十洲仙翁东华大帝君耳边嘀咕。

“啊啊啊啊啊不会吧?这么快?”一旁隔着案几凑过耳朵的五岳星君露出天雷轰顶的表情。

“老君你不早说!上仙一回来,那些花花草草珠珠宝宝灵丹珍露就要立刻遭殃,死了,死了,死定了……”

“哎呀,我的千年灵山芝还晾在院子外面,不要给她看见了拿去垫桌子。”

“我的碧王杵最近因为她不在,从八层锁的箱子里拿出来沐浴天光,还没来得及放回去……不行不行,得去收拾下,我走先。”

“等我一起啊,我新收的童儿长得好,不要又给她看中要了去男扮女装……”

“大活人你能藏哪?”

“打发他下界历劫!”

“太惨了吧?”

“总比被上仙看中要好!”

……

“跑这么急干嘛?”著名的慢性子玉清真王任何时候都在入定,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一秒钟,“人家刚回来,还在补觉呢。”

等他说完,那几个灵芝也收好了,碧玉杵也重新上了锁,八道变成了九道,藏在了地洞里,俊美的童儿已经下界轮回了三次,和十八个姑娘产生了惊天地泣鬼神抵死缠绵缠绵悱恻的爱情。

“是吗?她历劫归来了?帝尊一定很高兴,这期九华会说不定能喝上帝尊珍藏的九天玉露。”天宫著名的老好人东华帝君,任何时候都忧心忡忡的皱着眉头,哪怕那是愉快的事也一样。

“而且很多人会因为看她忘记吃喝,咱们几个可以多喝点。”喜欢美酒的灵宝天尊陶醉的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嗅见了云雾里的玉露香。

老君鄙视的瞥他一眼,顺手扯下一朵白云递给灵宝天尊,“您给擦擦嘴,口水掉下凡间,搞不好又是一场暴雨。”

灵宝天尊讪讪的去抹嘴,老君在一边长叹,“得了吧,什么吃啊喝啊的,这场九华会,能把屁股坐稳就不错了,咱们几个交情好,老君我提醒一句,千万记得坐在门口,驾起云来也方便些。”

“怎么?”

“你忘记玄胤元君和佑圣真君了?”老君貌似不胜烦恼的支着头,目光却贼贼放光,“那两个也回来了啊,得,三个人凑齐了,好戏又开锣了。”

“不就是三角纠葛么。”玉清真王继续慢吞吞,“上仙早说过,不到她鸡皮鹤发她不嫁,可咱们永生不老,哪有鸡皮鹤发那一日?明摆着就是不嫁嘛,那就闹吧,好容易清净几个月,又来了。”

“据说上仙最后回来,想从离境天拐小路直接回自已的懒云窝的,结果被早回来一刻,硬在天宫大门前等着的玄胤元君给堵了,正好遇上出门遛狗的二郎神,上仙立刻扔了块骨头到玄胤元君身上,然后……”

“然后元君生气了?”

“然后哮天犬就扑过去了。”老君鄙视的看一眼脑子不甚灵光的灵宝天尊。

“喷啧……可怜的赫赫盛名的八荒战将玄胤元君,不过哮天大好歹也是神犬,怎么一块骨头就失态成这样?”

你消息真闭寨啊,早在上仙下界前,哮天犬就给她喂得指东咬东指北咬北,连二郎神都使唤不动,据说上仙喂的骨头比较神奇,里面有个什么……罂粟大麻,各位道友,这是个什么东西?”

众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超级神仙齐齐摇头。

“真没常识的一群……”老君悲摧的道:“总之,当玄胤元君和哮天犬纠缠的时候,上仙已经溜掉了,结果走没几步,水境上神佑圣真君在前方弹琴,地上蹲着一堆仙鸟,扬着脖子听得八迷,有一只被上仙不小心踩着,当即嘎嘎叫了起来,上仙想跑也来不及。”

“鸟不叫,还是别想跑,真君弹琴是假,等人是真,那曲凤求凰,从他回来后一直弹到今天,我耳朵都听出油来了。”灵宝天尊掏掏耳朵,顺手将耳垢弹出去。

耳垢出出一道彪悍的弧线,直直呼啸着砸入下界。

据说,那天,下界有个运气超好的傻帽儿,辞职下海经商落得个一文不名,睡天桥拣报纸吃到饭过了几日后尖在无法忍受这般潦侧,于是爬上某地著名的“天涯海角”大石欲经自杀,忽闻天际巨响,一物呼啸而来,金光闪闪瑞气干条,啪的一下将其砸昏,醒来后智商大进,忽悟生财之道,数年间风生水起名声大噪,更兼极擅炒作之能,专门给名人挖坑撬墙掘阴沟,雷人语录红遍互联网,号称:大嘴送祖德。

当然,此乃后话也。

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在九重天最彪悍的三角恋的攻杀下安全着陆,分析三大主角动向个性是为要务,老君砸嘴,重重长叹,“上仙对佑圣真君还是客气的,也是啊,那么个水做的云堆的秀丽人儿,虽说性子清冷了些,但对上仙一直温柔体贴,任谁也不好意思给他下不了台的。”

“跟他去相见欢了?”东华帝君目光一亮,神往的道:“俊男美女,两两相望,上有琴音袅袅,中有仙鸟翱翔,下有祥云缭绕,多么美丽的场景啊……”

“那也就持续半刻钟而已,玄胤元君还在后面追着呢,”老君叹息,“不过上仙就是上仙啊,也只有她,能把九重天两大出名圣君给蛊惑得七荤八素,四海八荒那么多仙姑圣女对那两人流口水,也没见他们眼皮抬一抬,分分钟只盯着灵元上仙……”

“老君你说话忒没重点!”灵宝天尊毫不客气打断某人走岔的思路。

“重点是什么?重点是哪家仙姑圣女能和灵元上仙比?重点走灵元上仙对佑圣真君说,历劫归来,沾染了不少凡间尘气,得去瑶波池洗个澡先,并诚恳的邀请同样沾染尘气的佑圣真君一起去洗鸳鸯浴……”

“真是飞来艳福!”

“可怜的佑圣真君,等了n天果然还是一朝败北。”

老君赞赏的对目光锐利总结老到的东华帝君颔首,“还是帝君了解真君啊,那么个沉静性子的君子,就算一百万个肖想上仙的玉肌雪肤,也断断不好意思在瑶波池公然和上仙洗鸳鸯浴,可惜,可惜……”

“老兄弟们,”老君拍拍帝君和天尊的肩膀,目光既兴奋又悲摧的做了总结性发言,“九华会上,好戏开场,赶紧把你们压箝底的摄尘镜找出来,天宫,好久没有热闹好看喽。”

九重之巅,九华峰,一山尽在云雾中。

仙宫三年一度的九华会再度举行,一大早王母座下仙女们便去东方金乌宫采了些上品霓虹彩云,在九华峰上上下下涂抹了一遍,平日黛青色的山峰今日五色迷离,彩光氤氲,更有前来赴会的诸路神仙,蹑电行云,飞虹若练,咻咻之声不绝。

老君和几个老兄弟,踩着上有“兜率”字样的青色祥云,早早降落九华宫,严词拒绝仙娥们按排班布置好的上首座位,称“最近偶有腹泻症状,靠宫门方便行事。”硬和一群小仙挤在了一起。

画着各宫字样的祥云在九华宫前排了三排,那三人居然还一个没到,眼看着盛会在即,迟到宫门将闭,小仙们伸长脖子目光焦灼。

“来了来了!”

唰的一下老君以老头子难以达到的敏捷飞快滴窜了出去,果见前方歪歪斜斜飘来一朵黄云,云上毫无装饰,只乱七八糟涂了“懒云窝”三个字,那笔法潦草得也没人看得出来。

后面跟着骑黑龙的玄胤元君和驭水而行的佑圣真君,前者身下黑龙鳞甲鲜明威猛煞气,后者脚下水流聚散无定色泽晶莹,九华宫仙娥们齐齐哗的一声,半空中顿时蹦出数百朵桃花。

然后当那位倾仙倾佛绝色无双的灵元上仙懒洋洋的好奇探出头时,呼一声桃花全部羞死开败。女仙们妒恨的看着灵元上仙爬下懒云窝,万分鄙视她顺手还带着她的灵猫阿贵来骗吃骗喝,男神们却兴致盎然调动起全身的八卦细胞,盯着那看似揖让谦恭,其实一点也不合作的两大圣君。

玄胤元君的袖子,怎么无风自舞啊。

佑圣真君回礼,怎么突然斜了斜身啊?

底下怎么突然起了回旋的气流啊?

旁边雨伯的桌子,怎么突然翻掉了啊?

老君庆幸的将自已的桌子往殿口再挪了挪——啧啧,门口就闹起来了,要不要把桌子搬到外面台阶上去?

仙娥上前引路,将三人一一带入席位——啧啧,怎么相互之间隔那么远啊,就差没隔出屏风了,不至于吧,真要打架吗?

听说当初灵元上仙下界历劫,那两个立刻急急忙忙也跟着去了,在分配命数时相持不下,还掷了骰子,佑圣真君无奈之下做了蓝颜知己,玄胤元君历经千辛万苦抱得美人归。不过听说那骰子有做手脚,倒不关一身正气的玄胤元君的事,是他的啦啦队玩的把戏,可怜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佑圣真君。

人间跌宕生死历劫一场,回到天宫继续追美人,玄胤元君霸气热烈,佑圣真君温柔细致,都是九重天有地位有容貌有人气的一等一好神仙,就看灵元上仙芳心谁属了。

唉……难啊……可不可以np?

酒过三巡,蟠桃核子堆了一堆。

唯有那两位面前诸般佳肴鲜果原封未动,玄胤兀君目光灼灼,无心食物心系佳人,满脑子想着灵元怎么说也在下界和自己做了十几年夫妻,这番难得的红尘缘分,不如一并延续到仙界来?从此云海翱翔遍赏八荒。那又该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儿啊……

佑圣真君低眉敛目,一派沉静如水,偶尔飞出一点温柔眼风,如水般在灵元面上流过……下界历劫几世,次次都让了你玄胤元君,如今各自归位,至不济也该重新开始,总不能好事全教你一人占了去吧?

两人偶尔抬眼,目光一交,仙云缭绕里顿时噼里啪啦一阵电闪,害得电母总以为自己胸前的电镜走火露光,不住摸了又摸,引得好色的雷公瞅了又瞅,老实的风神看不过去,凑在电母耳边小声提醒,“喂,那个,要摸回去再摸。”被电母pia一下揍翻在地。

不过众仙哪有心情理会那一角落的误会,俱都两眼放光的盯着那俩,男神们比较支持玄胤元君,觉得这样的堂堂正正伟丈夫,最配得一肚坏水灵元女神,有了这么个仙君,保不准灵元上仙以后会逐渐被熏陶感化,洗心革面重新做仙,咱们的苦日子也就结束了,多么美好的远景啊啊啊……

女仙们则自动自发的成为佑圣真君的啦啦队,开什么玩笑,这般沉静温柔,气韵如水的清丽男子,是全天下女性都无法逃脱的魅力之源,咱们女性的母性和慈悲,专门就是为这类悲情男子准备的。想当初在摄尘镜前看见那一世的楚非欢,挣扎泥泞一生守候,牺牲一切只为守护的生死大爱,看得众女仙涕泣终日郁郁寡欢,导致那段时间下界雨水爆多,险此酿成洪灾,最后玉帝命人将人群驱散才换得雨停。女仙泪水虽然被逼止住了,但春心却由此爆发了,佑圣真君归位后,女仙们迅速组建了粉丝群,鲜明亮出“坚决捍卫佑灵配”的旗帜,见仙便宣传,见神发传单,来赴九华会也不忘带着标语,现在正在张罗着把旗子扯起,对着玄胤元君示威ing。

一时雷鸣电闪,暗潮涌动,玄胤元君一抬袖,立刻有女仙装晕倒在他身上洒他一袖子酒。

佑圣真君一转首,立刻有男神祭出牵情丝,将他的目光胡乱牵到一边的猫猫狗狗身上。

两边人马嚓嚓嚓的用眼神干架,倒把正主儿丢在一边。

灵元懒懒的趴桌子上啃桃子,和抱着一个蟠桃在啃的阿贵眼对眼,一仙一猫面前的蟠桃核子堆成了山,阿贵还不住一甩尾巴,从玄胤元君或佑圣真君桌子上套只桃子或套壶酒来。

“喂,这么多核子做毛用?”灵元拈起一个桃核,扔进阿贵穿着的兜兜里。

“暗器,飞镖,或者做副麻将牌。”阿贵头也不抬。

“和谁打?”

“玄胤、佑圣、你,我。”阿贵一向用词简练,表情严肃。

“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安安静静陪我们打麻将么?”灵元瞟了眼那两个用目光织就天罗地网的,想来敬酒却碍于人群重重无法迈步的美男,叹气,“我今天不想打架,不想拉架,不想提供八卦给人消遣,你说有啥子好办法?”

“主子,你总要嫁人的。”

“打麻将先,嫁人是件麻烦事儿,麻烦事儿就是应该拖的。”

“那好吧,来场麻将,赢家出局。”

“好计!”灵元两眼放光,喜悦的一拍阿贵的脑袋,“不愧是九重天第一奸猫!”

伸手逮了朵白云,胡乱写了几个字,一扯两半,阿贵尾巴一甩,啪啪将云信甩向那俩美男。

立即有女仙飞起彩绢花篮五色如练拦挡玄胤元君那朵白云,男神也不甘示弱各祭法器拦截佑圣真君那里那朵云。

“轰”“嚓”“砰”“哐”!

声响传到殿外,直达九霄之巅,当时金乌正炽,被那声音震得一吓,失足掉落御日台。

于是当日,下界有百年不遇之日全食。

殿上乌七八糟打成一片,玉液横流,桃核遍地,香粉彩绡浸入污水,明光宝器坠落尘埃。

但凡此三人共同出现之场合,混乱第一万次重演。

灵元微笑回首,对宝殿之上的天宫最高统治者,自已正皱着眉头的兄嫂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而那厢,层层叠层层的人群之上,玄胤元君衣袖一挥,白云自人端飞过,佑圣真君浅浅一笑,手指一弹,水流激分隔出结界,牵引白云向前。

两人气定神闲各自看完,再次对望。

电母差点又去摸胸。

地下那堆纠缠在一起的哎哟哎哟的女仙男神们好容易挣扎着爬起,刚刚分开,柳眉倒竖的嫦娥便啪的甩了天蓬一耳光。

“流氓!”

天蓬扇着耳朵委屈,“我没摸!”

“你没摸你怎么知道有人摸我!”

新一波大战再次开始,灵宝天尊去劝架都被扯掉了胡子,等到好容易事态平息各自安坐,才发现,罪魁祸首那三个人,已经齐齐不见了。

三日后。

仙宫快报。

懒云窝最新消息。

九华会上溜走的三仙一猫,那天神奇的去打麻将了,据说谁赢谁就出局,导致两大圣君拼命输啊输啊输,灵元上仙拼命数啊数——数钱。

最后,四局麻将,两大圣君神奇的各输两局,第一万次战成平手。

灵元上仙笑眯眯抱着阿贵亲自将两人送出门,拨猫毛两根各送一枚以示纪念,毕竟让人家输了仙田十倾仙宫三座仙娥十对奇宝八件,不回点礼实在说不过去。

懒云窝外。

玄胤元君一仰首,向佑圣真君抱拳,“真君历劫之中,相护之情感天动地,何不于九重天之上,再续佳话一桩?”

佑圣真君淡淡一笑回礼,“元君历劫,两世与上仙相守一生,难道犹自不足?我仙家淡泊无欲,元君却何其贪也。”

“哼。”

“唔。”

电光再闪。

分道扬镳。

第一万次九重天三角追逐战,再次无果而终。

而身后,灵元抱着阿贵,满足悠悠长叹。

“发了,发了啊……”

帝凰玉自熙番外:潮打空城寂寞回

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一句话的命数,来作定了这辈子的全部?

如我自己,大抵就是一个字,“空”。

空,门启空寂寂,扑面而来的是十丈软红里带着脂粉和肉欲之香的人潮气息,然而却没有一分属于我自己。

没有一分属于我所期待的,那些写在血脉和记忆里的,能随时将我从深梦中唤醒的气息。

于是这潮,打入静安王府这空城,是注定要寂寞而回。

而我,也不过是一抹寂寞的潮,在血月之夜,因那些沉潜的躁动不安,流出我的空城。

如此星辰,如此夜。

掌中红灯在风中飘飘摇摇,那一线朦胧红光映着天上血色之月,一般的色泽,我将红灯举起,对着月色照了照,那红俏流转如氤氲在月下的雾,而她翩然于雾中起舞。

起舞,黑发裸足,嘲环琳琅,拂地花枝因风起,宫腰纤细掌中轻。

恍惚还是当年茫茫一色冰雪之上,那个蹈步生云霓的绝艳女子,飞步落足间旋转成一天的香花,朵朵都是远隔彼岸的曼殊沙华。

那流丝曼长的深红花叶,自此于我生命中柔软而又凌厉的拂过,留下轻浅却又深重的印痕,再被压在回忆的书束内,成为一版永不萎谢的花签。

红灯流荡,荡漾的不知是血月之光还是多年前便已摇曳不休的心。

我忍不住,微微泛起一丝笑意。

身周突有孩子呼啸而过,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别致的莲花形状,在涂着暗影的青石街面上漾出朵朵暗黄色浮游的莲花。

那莲花从我足前漂过,悠悠和长街尽头的黑暗连接在一起。

突然忆起很多年前,那个上元灯节,牵了妹妹去看灯,她小小软软的手在我掌心,我另一只手扣着散碎银子,她看中了什么灯儿,我便给她买。

那么小的人儿,不会使钱,却会在看见喜欢的兔儿灯时便不住摇晃我的手,细嫩的手指在掌心一阵阵蹭过,滑软的痒。

那天我手心里的碎银子尤其的多,那天爹娘送我们出门时,给了我满手的银子,说“‘去吧,熙儿,好好的玩,好好的买,想怎么买就怎么买。”

我讶异的抬头看着素日严肃刻板的爹爹,他不是时时说着什么“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之类的话儿么?平日里向来不许我奢靡一分,朝野上下也都知道,大司徒羽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最是廉明公直的一个人,家风也是常人难及的。

父亲却掉转目光不看我,他只看着那半掩的双幅大门,门上黑漆因为父亲两袖清风,没钱修葺,掉落了不少,但仍是映出了父亲一个略略颤抖的侧影,唇上的胡鬃都似在风中轻颤。

我又讶异的去看娘,她将一个小小的布包塞在我的袖囊里,唇边一抹笑意看来和平日并无什么异样,我却不知怎的心口突然有些不适,我想拉了她一起去,我将她向门外拖,她却轻轻挣开了我的手,轻声却坚决的道:“不,娘不能去,熙儿,叫顺伯跟着你。”

顺伯过去拉我的手,颤巍巍道:“少爷,老奴陪着你和小姐。”

我听得他语气怪异,又回头去看这个一直跟随着父亲的老家人,娘却突然将我一推,道:“去吧,玩久些,难得的……好日子。”

我被顺伯拉着出了门,心里沉沉的不安,回头去看娘,她绮在门边出神的注视我们,见我看过来,给了我一个奇异的笑容。

那个笑容,散在上元灯节带着春意的夜风里,我感觉不到欢喜,却因为年幼而不懂其中的内容。

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个笑容,叫凄婉。

那晚真的逛了好久,顺伯抱了满手的灯,后来妹妹累了,便换我拿灯,他抱着妹妹,逛到一半时,正阳大街上忽有骚乱,人群外隐约看见一队黄金盔甲的骑士飞驰而过,这是专司传旨的宫廷御卫,而且据说向来传的都是黜落重臣的旨意,所以有“破家侍卫”之称。

那些呼啸飞扬的裹会镶玉的马身在人群的夹缝里一闪而过,如一道黄金洪流穿越熙攘烟火,奔向某个不可测的命运,我怔怔看着那威风的铁蹄,突然发觉顺伯掌心冰凉。

我仰头看他,他掉开脸,那一霎满市灯光流影,映出他面上水光一闪。

我想问什么,顺伯却已经拉着我的手向反方向走,说:“少爷,前面那个水晶灯好别致,我们去看看。”

妹妹欢呼着拍着小手,在顺伯背上蹬着腿吵着要去,她那么急切,笑靥在五色彩灯流霞之中灿烂若花,看见她笑我总是开心的,不想让她失望,便跟着过去。

那个晶灯确实美,做成如意形状,遍镶水晶,碎玉乱琼般晶莹璀璨,四面各色的彩灯在它面前黯然失色,那些流动的彩芒映上雪色棱角,又是一番七色迷离艳彩四射,樱红柳绿鹅黄水蓝都带着淡淡的光晕晕开去,映得人面比惚如水中影。

那般的美,美如虚幻。

如同这个灯市,那么美好的一切,美好得令人心慌。

我们在灯前流连了很久,人群渐渐散去,妹妹在顺伯背上睡着了,我开始向回走。

顺伯拉住了我。

他冰凉粗糙的掌心,死死扣住我手指。

“少爷,我们回不去了。”

如此星辰,如此夜。

血月之夜居然也有星光,这许多年我第一次看见,那点星子被迷乱的淡红月色染得微醺,像是醉去的人的无意识眨动的双眼。

……

元末帝下令处死父亲的时候,据说是在一次醉后,当时他是不是也如这般,眨着猩红的眼,下令:“诛。“?

多么简单的一个字,决定了羽家三十八条人命的最后归宿。

原来生命如此珍贵却又如此轻贱,珍贵至我以后贵极人臣荣华一生也无法换取,轻贱至一个醉汉上下牙齿轻磕间便可轻易抹去。

……红灯摇晃,在青石地上漾出一色深红,宛如那些我所熟悉的人身体里流出的鲜血。

……那晚,举天同庆的上元佳节,是我羽氏一家的死忌,大司徒羽颉被以一个毫无任何理由和解释的“不臣之心”罪名被令诛满门,他的一个学生在宫中值卫,无意中听见了这个命令,拼死将消息赶在如风疾行杀人的黄金卫之前送到,父亲不愿相信这个噩耗,家人催促他赶紧逃生他却不肯,丈夫忠于王事,如何无罪逃奔?他坚持要面圣洗冤瓣白,娘却第一时间将我们送出了门。

然后我的还没进宫的父亲,被黄金卫堵在了自已的家门前,根本不予父亲任何伸辩之机,直接在院子中架起木架,用生石灰埋住父亲全身,只露出头颅,随即浇上冷水。 一刹间石灰迅速燃烧煮沸,在父亲的身体之上喧嚣爆裂,烟雾蒸腾间皮肉尽脱,转眼间木架上只刺下一具森森白骨。

唯头颅完好,至死不曾闭目,圆睁双眼,遥遥看着宫城方向。

嘴唇微张,似欲于那皮肉爆裂灵魂煮沸的瞬间,质问那个自己苦心辅佐多年,却依旧倒行逆施的暴君,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大司徒羽颉正直敢言,号为朝中第一诤臣,历宦多年,得罪的人不知凡几,那些曲意承欢的佞臣们,想他死已经很久。

而元沧这个昏君,对他不满也已很久。

于是当宫中一个宠妃染病死去,元沧郁郁之时,众臣进谗说大司马对宠妃心怀怨望,曾于朝后出言诅咒,以致娘娘天亡。

致人死命的理由,有时容易得就像从小径上踩烂一朵落花——只要你忍心。

于是大司徒以最惨烈的方式被处死,于是他贞烈的夫人,命人将棺材送进院中,自己亲手将丈夫的只余完整头颅的白骨解下,然后平静的抱骨入棺,手一挥,命令,“钉上。”

众皆震惊。

听着一个女子在惨烈的死亡面前,高贵而不容抗拒的决定了自己的去路。

跋扈不可一世的黄金卫被这个从容刚烈的女子震住,这些从来只听皇帝命令的近卫,生平第一次乖乖执行了一个将死女囚的命令。

余者羽家远支近支族人三十余人,尽皆折首弃市。

羽家从未因大司徒的荣光而有任何受惠,却因大司徒的忠心而惨遭灭门。

末世忠臣,不如狗。

……红灯于黑色的地面上快速游移,快若流光......哦,是我的步子快,我的步子,在很多很多年前,就总会在一人独行时不自主的加快,因为我想要走多些路,跑得更远点,那样我说不准就能找到妹妹之沅。

可是我心里又很清楚的知道,之沅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她那么小,又流失在那乱世,那个人命贱如土的世道,她没有可能存活。

想到她,总是想到那夜上元灯节她的眼睛,鲜活在乱如潮水的彩灯灯光里,凝定的黑色玛瑙般光亮十分,她欢喜而安静的瞅着我,一个完全信任的眼神。

可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我们是第三天才混出城的,第二天,大司马惨死的消息传遍全城,顺伯想尽办法不想给我听见,但我还是听见了,我发了疯的要奔回家,顺伯年老休衰拉不动我,无奈之下咬咬牙将我打昏。

当晚我开始发烧,烧得人事不省如卧火炭,迷迷蒙蒙间我呼唤着爹娘,隐约间似有冰凉柔软的手覆上我的额头,沁入心底,我以为那是娘来看我,狂喜着挣扎着醒来,却是妹妹在用小手不住的抚摸我,低低唤:“哥哥,哥哥……”

看我醒来,她欢喜的扑上来,我接住她小而软的身体,突然想起我不仅是父母的儿子,我还是个兄长,父母不在了,我还有我需要保护的人。

我挣扎着起身,和顺伯说,我们要离开,顺伯不住拭着老泪,连连点头,“少爷放心,老奴拼死也要将您安全送出城。”

我那时病得迷糊,没有听出顺伯说的是,“您”,而不是,“您们”。

第二日顺伯找了马车来,叫我进去,我返身去看妹妹,她站在马车下,清亮的眼睛流光溢彩,含着手指看着我笑。

我说,“之沅一起来。”

妹妹去接我递出的手,顺伯却拦了,说,“少爷,城门处查兄妹查得很严,老奴冒充悠是痨病病人,这种病人不可能和人同车的,小姐在车内,反而会被查出来。”

我想着有理,便回身去抚之沅的头,“之沅乖乖的,不许哭,出了城再喊哥哥。”

妹妹一直都很乖,还是笑吟吟的含着手指点头。

我又抚了抚她的脸,转身上车。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看见她,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抚摸我的血缘亲人。

上了车我就又开始发热,昏昏沉沉里许多光影快速掠过,隐约听见有拦车有呼喝,还有人探头进车查看,我那时病得脸色枯黄,瘦了一大层,眼睛都凹了进去,大抵盘查的人没能看出疑问,顺伯终于安全的将我送到了城郊。

三日后我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中,身边已经没有顺伯,又不见之沅,陪伴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颇有英武之气,他是父亲的朋友,当年曾到京城考过武举,却因为发现官场黑暗而弃官而去,宁做逍遥江湖的游侠,短短的做官时日,却和父亲甚为投缘,听说了羽家惨变,千里迢迢赶到城郊接应。

他却不知道之沅在哪里,因为顺伯和他说,兄妹两人是无法一起混出城的,朝廷有令,只要看见兄妹同行的,便一定要处死,他只能把我先送出去,再回去接羽家小姐,但他却一去不回,他等了三日也没能等到顺伯,也曾回城寻找,可是人海茫茫,要到哪里去找?而城中犹自在搜索羽家余孽,他怕将我寄在外面引来祸事,令羽家唯一的后嗣也丧生,无奈之下只得赶回。

他带我去了青玛,拜在了青玛神山无定门下,据说他为此想了很多办法,无定门才收了我这个徒弟,我不肯学,我想去找顺伯和之沅,他告诉我,他们已经不在了,他后来接到消息,顺伯回城不多久就被认出来,连同妹妹一起被处死了。

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青玛山脚伏地痛哭,满山飞鸟被我哭声惊起,哀鸣着刺向天空,哭得力尽神疲时我听见不知哪里遥遥传来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唱着我听不懂的奇怪曲调,悠远而沉郁,如这苍茫云海之间,有人以青山为鼓长风为槌,敲响了永恒不老的长调。

我在那样的曲调里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经身在无定门中。

羽家被灭门,顺伯和之沅也死了,我也想通了,羽家的满门血仇,终究要落在我身上来报,我不练好武功,如何报得此仇?

学武第三年,我在青玛神山绝崖上练轻功时,无意中看见一道崖缝里青光一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当即便跟了过去,那青光在一处极其狭窄的细缝里闪烁,我当时缩骨功还未练好,硬是仗着少年的身体柔韧灵活,挤进洞中,将那东西拿到了手。

那便是青果,百年一结果的青玛奇宝,非有缘人不得逢。

只是这缘,到底又算是怎样的缘?

学武的最后一年,白渊上山,这个小小的师弟,上山时的年纪和我当年相仿,我却一见他就不甚喜欢,只觉得这个小小孩于眼神里有太多欲望,连微笑都似戴着面具,这样的人这点年纪便如此,将来只怕又是个翻天搅地的主儿,我不喜欢这个令人不安的孩子,为此特意提早了一年下山。

下山后我回到京城,想着去找顺伯和之沅,当年我还是个孩子,叔叔的话不曾想过去怀疑,然而这些年我时常想,也许那只是叔叔想让我安心学武,所以编出他们两个的死讯,也许,他们还没死?

隔了那么多年,去找一个面貌连我自己都不熟悉,只记得那双清亮眼睛的妹妹,和本来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顺伯,那比大海捞针还难,我只得一边找,一边试图进皇宫刺杀皇帝,但是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那个昏君,宫禁九重,我一人只能闯过六重,最后一次我还受了伤。

因为受伤,也因为全城搜捕刺客,我被迫离开京城,一路流浪到了准南小城,每到一地,我尝试着在各处青楼找妹妹——那样的世道,她如果能活,也只能活在青楼里,这一生里我为此不断逛青楼,博得浪荡王爷称号,然而我终究未能找得到她。

之沅,很多年以后,我不记得你的容颜,却在很多次梦里,看见你的眼睛,那般陌生的盯着我,在梦里我迷迷糊糊觉得,你是真的死了,临死前,你大抵还在恨着弃你而去,令你沦落血火的哥哥。

多年以后,当罗襄袅袅婷婷走到我身前,带点陌生而好奇的清亮眼神看向我,那一霎我的心在往事中呻一吟,我对自已说,之沅。

……青石板路悠长,月光下似一匹织锦,无边无际的铺开去,却在某个暗黑的尽头戛然而止,那里,沉默的上林山在望。

……那一年,无意路遇淮南王府不受宠的四少爷萧玦,那个少年英武朗烈令我心喜,由此交了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在讨论兵书,他心怀天下民生,提及国事常郁郁长叹,我撑着手臂看他,想着这人大概这辈子就是个操劳命,又想我若真想报仇,毁了这个朝廷才是正路,元氏王朝已现末世之像,那些即将扼上元沧脖子的手掌,为什么不能有我那一双?

后来萧玦有次托人传信告诉我,他要当兵去了,他道,昏君无道,百姓流离,此正当救民水火,挽此乾坤倒悬的男儿有为之时,我去明镜溪边等他,看见满地枫叶落红如火,他和她踏着火色一路长驰而来,马蹄底带着板桥上玉白的霜。

他身边跟着陌生的少女,简单的衣着,绝世的容颜,一双清泠泠妙目那般看过来,像是九天仙泉豁喇喇从瑶池倾落,令人惊震至窒息。

她是长歌。

那个黑马之上,带着没有笑意的微笑的女子,一瞥,瞥进了我和她难辩恩仇的一生。

……这里已经不是青石板路,换成枯草和微带泥泞的土路,再往前就是上林山,红灯往前指指,仿佛便可以照见半山那座黝黑的林子。

那里沉睡着那个马上微笑一瞥的女子,最后的一部分骨殖。

我和她最后的关系缘系,居然最后竟成了这般死亡和吊祭的结局。

带一抹迷离的笑意,我点尘不沾的进入林中,这里有她熟悉的气息,这里的布置一定出自她手,那些地面,树,乃至一片树叶,都不能轻易碰触——这个和我极其气味相投的恶毒女人啊……

将红灯轻轻挂在树梢,我掀起衣袍,迈上那方林中石台,那里,三丈之下,有她的一截焦骨。

我以手撑腮,睡倒遍地落叶尘埃,想起当年那个血月之夜,我将假魏王人头一掷数十丈,辟退千军,而她于枯树之上惊喜回首,那一刻眼神累极迷茫却又喜极清亮,照见我竖刀向月的身影。

长歌,此刻你若再见我,会是什么眼神呢?大抵也会和之沅一样,最初信任,最终怨怪吧?

……红灯在头顶飘摇,耀亮我身前枯叶,看起来有种薄脆的妖艳。

前方一丈三尺,有极其细微的呼吸之声,和着黑暗里不知道哪里传来夜鸟啼叫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凉。

我微微的笑起来。

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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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萧玦番外:此意徘徊

四月的封已经带了点夏日暖意,携着密密的阳光交织在人的肩背,肌肤上生出一种熨贴的温暖。

然而心...却是冷的。

从碧落神山回来,一路背向而行,将自己成长于兹的巍峨神山抛于身后,将赤河冰圈皑皑白雪以及冰雪中那个人抛于身后,恍惚中总是听见千绝大门轰然关阖的声响,一阵阵响遏云端,那般苍凉而又悠远的散在心底。

有些日子,一旦过去永不可追;有些人,一旦离开永不再回。

秦长歌仰起头,注视着前方郢都城门.去年秋天那个夜晚.就在她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三人带着大军连夜拔营,即将拔转马头时,齐齐回首看向宫城的方向。

那投向宫城深处,冠棠殿内小小太子的目光,彼时竟无人能知,那已是最后一瞥。

去时三人并辔,回来孤身挽缰。

正如她早知命运森凉,却也未曾想到竟然这般森凉。

秦长歌端坐马上,身姿笔直,眉宇间却已去提前染上一抹秋霜般的沧桑。

马蹄嗒嗒穿越东安,西府、天衢、玉宇台、栈渡桥。

彼时,东安大街曾有四岁的小小孩子,炮弹般为了自己的零食砸向当朝帝王,却被那红衣妖艳的人儿,笑吟吟拎在手上。

彼时,西府大街里一干清客狂笑嘲谑,换得自己一番笔墨羞辱,当夜小院之外那男子邀约碧波亭,月下面容如仙,人比月光更皎洁。

彼时,城西小院内别致庆生,西梁太子裸体版大蛋糕令得当世最风流人物齐齐瞪目,随即刀叉下瓜分了对老天撒尿的萧太子,犹记当时,素玄捧块蛋糕蹲上树吃得眉飞色舞,萧玦皱眉捂鼻盯着臭豆腐高踞墙头,楚非欢浅笑优雅轻拭唇角,祁繁笑嘻嘻挑拨离间,容啸天只专注吃蛋糕。

玉自熙,萧琛、素玄、萧玦、楚非欢、祁繁、容啸天。

走的走,去的去,冰封的冰封,沉睡的沉睡,时光被命运碾压成一张苍白的薄纸,一笔笔写下的是当代绝世人物早已作定的谶言。

那些惊艳的对视,智慧的交锋,谑笑的碰撞,温存的守候,终化作碧落神山山巅不化的雾气和深雪,在遥远的无边无声游弋,抬起目光时或许可以感知,却永不可触及。

多少风流雨打风吹去,换得大梦一场了无痕。

秦长歌缓缓策缰,过广场,玉带桥,入皇城。

这一路早已封锁,三千禁卫军拱卫秦长歌身侧,另有三千禁卫如钢铁洪流,从天街起至皇城之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几乎是帝王出行的仪仗关防。

熙熙攘攘围观的百姓被架在那些鲜明的刀戟之后,激动而仰慕的遥遥张望着街心。

大军得胜,神后归来,西梁百姓沐浴在喜悦与荣光之中,不知那立于人世巅峰的遥远的高贵女子,一番血火挣扎过后,内心深处永不可挥去的凄凉。

他们看她如此完美,她看自己如此百孔千疮。

秦长歌于马上缓缓扫视,心里颇有无奈,她本想悄悄进城,不想儿子已经命人在城门等候已久,这孩子总喜欢兴师动众。

一路赶路甚急,到得这巍巍宫门之前,秦长歌反而犹豫的放慢步子,所谓患得患失,所谓近乡情怯,临到接近某个最渴盼的希望的那刻,她却开始害怕。

铁血一生...历经多少离别与失去,到得最后,她只有将所有疼痛压在心底,鲜血淋淋中压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求不去痛苦就这般接受,于是也便勉强接受了,让自己勉力的冰冷的活下去,大抵这样继续的去活也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如果再给个希望,却又扑灭了那希望,她不知道那会不会是压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自己从此倒下,再无力量爬起。

轻轻长吁一口气,秦长歌仰首,前方,厚重的深红宫门正在缓缓开启,一线阳关从角楼的飞檐上射下,再被那光彩缓缓拉开,拉出淡白的画卷般的一长条,看得见空气中浮游的细小灰尘飞舞。

看得见立于门后中央的小小身影。

高而阔的宫门, 高而阔的门洞,那小小孩子站在正中,小的连影子也只是一小团,阳关下像是一只幼弱的小猫。

然而那许多人俯身于他小小的影子身后,不敢让自己的身影覆上他的。

然而他立于宽阔宫门正中,那个直贯郢都的中心线的中心点,契合得令人觉得,他生来就是应该站在这里,对着属于他的广裹河山,发出令全天下都专注凝听的声音。

小小的萧太子,于缓缓开启的宫门前,抬起头来。

微笑,含着乱转的泪花,微笑。

秦长歌于马上,深深注视自己的孩子。

从去年秋至今年春,她将他再次抛下,并没有能带回他所重视的人,那写他所珍视的,一去永不回。

她甚至任他独自面对一切艰险,在玉自熙夺朝挟制之时选择被向他而行,五天五夜的险地煎熬,她不知道那孩子是如何渡过。

她甚至过郢都宫门而不入,狠心让那小小的孩子,独自领百官迎出宫城,独自迎回自己亲人的灵柩,独自面对世间最残酷的死别,让他,深夜哭泣时无人可以轻抚他背予以安慰,无人可以将他拥抱在怀,给疼痛的小小的心一点最后的亲人的温暖。

世间母亲,残忍莫过于此。

她本该无颜面对他,他本该愤然不理她。

然而都没有。

她们只是隔着宫门坦然相对,然后微笑。

一对清楚自己身份的母子,一对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选择什么的帝王母子。

立于人世顶峰,看遍风云变幻,令她们不能再任性的拥有凡人的情感,那是红尘烟火里的奢侈,不是她们的。

辛酸,而又无奈。

秦长歌下马,不理那些山呼舞拜下的群臣,直接走向自己的孩子。

而远远的,包子已经伸出小手,等待着牵起她。

他在触碰上秦长歌掌心的那一刻,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秦长歌微笑俯视他,轻轻道:“溶儿,你看到了什么?”

包子转首,深深看着秦长歌的眼睛,突然低低道:“不管看见什么,你还有我。”

“是的,我还有你。”秦长歌的心沉了沉,面上却微笑如故,将手轻轻挣开,秦长歌道,“溶儿,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你拥有的这项异能,我希望你尽量少使用。”

“我知道,”包子拍拍胸口,“我心里,不应当塞了满满的别人的故事,最起码我得留点空间,将来放属于我的故事,但是我不要那样的沉重痛苦,我要我的故事,永远漂亮精彩。”

他转头看着秦长歌,乌黑的大眼睛流光溢彩。

“你相信不相信?”

秦长歌微笑,抚上爱子闪着缎质光芒的发。

“相信。”

长长的桐木回廊春风流荡,四面的柳丝不时的越过阑干飘拂至人身,宛如邀请同赏春光的家人柔荑,然而疾行的人却无心理会,包子拉着秦长歌一路穿花拂叶,脚步踏在光亮的桐木地面,起了动听的回声。

在龙章宫侧殿门口,包子突然松开手,放缓脚步,神秘兮兮一笑,去推秦长歌。

她轻轻去推门。

“吱呀”。

暗黑的阴影被推开,地面展开金色的阳关,那阳关瞬间迢迢暗递,到了重重帘幕之后,映见帘后榻上隐约的人影。

秦长歌一直砰砰乱跳的心,在看见那个人影的时辰,突然沉静了下来。

她居然还记得不伸手关好殿门,步伐轻俏的行了过去。

手指在滑软的帐幕上停了一停,长长眼睫一合再启,随即不再犹豫的掀开。

帘后。

那男子静静合目,脸色苍白,乍一看,和去年大雪之中,营帐之前,素玄臂弯中那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秦长歌却眼尖的发现了他胸口的微微起伏。

素玄……没有骗我……

突然松了一口大气,秦长歌腿一软,竟然站立不稳伏到在地,干脆就势伏上了萧玦的肩。

轻轻抓着萧玦手臂,秦长歌丁丁的看着萧玦平静沉睡的面容,良久绽开一抹笑容,然而笑意未去,眼泪已然簌簌滚落。

那些晶莹的眼泪,自雪色面颊上毫无停留的直泻而下,不断落入身下的长绒锦毯内,再被无声吸去,只看得见身下浅红锦毯渐渐转为深红,而那深红的范围,始终在不住扩大。

这迟来将近数月的眼泪,浸湿了这一段跌宕疼痛的流年。

去年风雪里,掀帘而起那一刻被摧毁成片片碎裂的心,到得此刻终于被捡拾而起,勉强合了拢来。

深闭的殿门,挡不住明烈的阳光,那些金色的光柱从各处窗棂缝隙中钻入,如追光般在黑暗的殿中游移,一点点凑出那个女子清瘦的身影,拼凑出她不住颤抖的细致的肩膊。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长塌边的喜极而泣,没有人知道那巅峰之上,号称神后的女子一生里竟然也会这般痛快喜悦的流泪,正如没有人知道,那般种种的绝杀手段,从来都只是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必行抉择,在爱情面前,神后光环之下,秦长歌从来都普通一如最平凡的女子。

笑中带泪,泪光里摇曳着笑影,秦长歌轻轻抚过萧玦的脸……他瘦得许多,这一睡便是几月,从医学上来说,已近植物人,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活着,终究便有希望。

日光照过雪白接近透明的手指,正在极轻极轻的一寸寸移动,似要将爱人的轮廓,于指尖细致描摹,那明明熟悉至一闭眼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容颜,明明只是相隔数月不见的容颜,如今却觉得搁了一生般令人留恋。

其实何尝不是远隔一生?生死关前,她险险彻底失去了他。

爱情是何等折磨心神的东西?如一场华丽而危机四伏的殇。

她曾对自己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那么便去接受吧。

哪怕那接受的过程如此的跌宕如此苍凉如此处处磨折如此浸透血泪。

终不枉爱过这一场。

秦长歌微笑着,抚遍萧玦的脸,最终轻轻俯下脸去。

日光在身后铺开,如一朵巨大的莲,华美的盛开于偌大的龙章宫中,那黑色的流满一塌的丝缎般的发,亦如莲花绽开。

她嫣红的唇,轻轻靠上他略有些干燥的唇。

唇与唇交接的滋味,微凉未填亦微涩,芬芳馥郁的甘中带点药香的苦,宛如这一路走来,失而复得的人生。

辗转……缠绵……那些温存的触碰……那些阴与阳想与刹那迸射的电光……遍空里荡出华丽的弧,将世界一笔笔绚烂填满。

秦长歌微笑闭目,一任泪水肆意流淌,流过彼此交缠的眼睫,流过彼此相触的颊,流过黏合的唇齿,流入心深处,甜蜜而微咸。

哪怕你将永远沉睡,我亦欢欣于这一刻真是感受到的温度,我从无如此刻般,这般无限感激上苍。

苍天将我所拥有的一切一次次拿去,却在最后怜悯于我的孤独,送回了你,这已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我竟因此凛惕不安,不敢奢望更多。

只要你在,便好。

那般带笑的泪,滴落阔大无声的空间,秦长歌伏在萧玦胸前,突然感觉到他的心,似比以前跳动得激越有力了些。

而掌心里,他微凉的手指,突然微微动了动。

秦长歌霍然回首。

因为动作过于急切,脸颊上水光飞起。

一滴泪,飞洒在沉睡数月,从来毫无动静,如今却缓缓动弹,似欲抬起拭去心爱女子泪水的,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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