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更声

夜半更声

宫里头的规矩,三更天的时候,值夜的宫人们要换一轮班。

随着宫里一个瘸腿老太监敲打的三声清脆的桐木声,三更天已过,上半夜在外巡职的宫人们都成群结队地回去休息。

思怡宫下一班是丹眉、朱砂和宋嬷嬷,丹眉到的稍早些,向着之前值夜的三人稍稍行了个礼。先前的刘嬷嬷、陈嬷嬷也不客气,稍稍与丹眉寒暄了两句,便带着念儿一起,退了出去。

两个的两个嬷嬷走在前面,手里举着蜡烛,念儿亦步亦趋地在她们身后还跟着。

“哎,帝姬这一回来,顿时就忙了起来。”陈嬷嬷锤了锤自己的后腰,“我这一把老腰,真是够受了!”

“是啊是啊,哪比得上从前的日子来得悠闲自在!”另一个刘嬷嬷叹气道,“也不知帝姬过了年去走不走,要是一直住下去,我可受不了。”

跟在后面的念儿眨了眨眼睛,腼腆地道:“不过帝姬人真的很好。我有个姐姐在宗姬宫里,被罚了好几次。”

另一个刘嬷嬷回过头来,一副教训的口吻道:“你不知道啊,这新回宫的主子么,当然要做几天啦样子。陛下可不会喜欢一回来就滥罚宫人的事情啊。谁知道帝姬以后会是什么德行?指不定过了年去对我们也是又打又罚,这种事情,不过看主子的心情,谁说的准啊。”

念儿虽说心中不服,然而还是低下头不说话了。

陈嬷嬷又道:“哎,念儿,你今儿看见钟远那侍卫之后,在帝姬面前失态了吧?以后可记着千万别再这样了。帝姬多看重那侍卫,哪容得下你那副小家子模样。”

念儿一阵脸红:“念儿只错了。”

两个嬷嬷都是笑了起来,刘嬷嬷道:“这帝姬倒是颇有当年皇后娘娘的样子呦。”

“皇后娘娘的样子?”念儿疑惑地问道。

刘嬷嬷四下瞟了瞟,这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你年纪小,所以不知道,皇后死的那天,在凤怡宫里不止杖毙了德妃娘娘,还杖毙了好几个侍卫。你说一个娘娘宫里杖毙侍卫还能是什么事情?可不就是皇后娘娘偷人呗。”

念顿时吓得呆住了。

陈嬷嬷看起来倒是对刘嬷嬷的说法不甚赞同,摇了摇头,同样压低了声音:“你这是胡说八道吧,听谁说的?我可是听当年在皇后宫里的宋嬷嬷说,那些可不是皇后娘娘的侍卫,那几个侍卫是德妃娘娘带过去的,当时皇后娘娘已经死了。宋嬷嬷说,那几个侍卫进去之后,一直听到帝姬在哭呢!那几个被打死的,八成是德妃娘娘的侍卫,这被带过去啊……嘿嘿……”

两个嬷嬷相顾又是几声“嘿嘿”的笑声。

“不过你别说,”陈嬷嬷道,“帝姬挑面首还真是眼光不错,她带回来的那个钟远啊,比起宗姬换的好几个面首都好看。”

“胡……胡说,帝姬和钟大人才不是那种人。”跟在后面的念儿憋红了脸道。

那两个嬷嬷相视笑了:“你个半大的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那钟远靠什么年纪轻轻爬这么高,不就是长漂亮靠那张脸呗。要不是靠勾引帝姬,哪爬有那么快?这帝姬也是个有艳福的,那姓钟的小子长得倒是没得挑,就是咱未来的附马爷这顶绿帽子……嘿嘿……”

念儿脸红得要滴水,正待再说几句,眼前的树丛背后却突然闪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袭黑衣,金丝镶边,长发高高束起,更加衬得脸上轮廓刚直隽秀,然而那眉眼间却满是戾气,几乎压抑不住的杀伐之意神色间上下翻滚,激涌奔腾。

两个嬷嬷看见那人皆是大惊失色,尚未等两个嬷嬷有所表示,念儿眼前忽得一片血红。

鲜血如漫天的雨一般细细密密地洒了出来,带着近乎激荡快意的气息向着每个毛孔肆意冲刷。

在这场血红色的雨中,那黑衣人神色中的暴戾宛如被这一片淋漓鲜血所洗净,慢慢缓和下来。

他手中并没有利器,是靠着一双穿金断石的瘦徒手撕开了两个嬷嬷的喉咙。

念儿吓得几乎忘记了要叫喊要害怕,呆呆地站在原地。

黑衣人一步步向她逼近,她甚至不记得要逃跑,只觉得心脏一下一下跳得厉害,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一般,只能死死地盯着一步步靠近的黑衣人。

距离一步步接近,念儿连想闭上眼睛都做不到,只能看着最后那几步。

三步

两步

一步

错身而过。

黑衣人没有看她,从她身边擦过,重新消失在她身后的夜色中。

她仍然僵在原地,地上蜡烛的火光最后跳跃了几下,终于熄灭,周围更加昏暗了下来。两个嬷嬷的死状惨烈,还有些轻微的颤动抽搐,让她觉得不真实有如梦境。

若这真是梦,那也一定是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眼前的花阴里又慢慢踱出一人。他只着着宽大柔软的中衣,肩头披着的灰色外袍上随意地散着碎乱的长发,比起平日里更是过于美丽的眉眼在不甚明亮的月色下愈发妖异,带着那种温和而细致的笑意站在花丛中,简直如同花妖艳鬼一般。

念儿傻傻地看了那人一会,才忽地找到些实感,竟然“哇”地大哭起来:

“钟大人…救我……钟大人救救我!”

临渊此时脸上并没有施敛容,就那样带着在一地鲜血中异常明艳的微笑,缓步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念儿怔怔地止住了哭,恍恍惚惚地答道:“我……我……奴婢不知道……”

临渊的笑在月色下美得近乎动人心魄,左眼不知何时已然变红:

“你叫什么名字?”

念儿恍惚着也没注意到变红的眼睛,只答道:“奴婢是念儿。”

“很好,念儿。”临渊的笑容更深了些许,“念儿,从这里走出去,避开所有人,回房把身上的血洗干净,然后睡一觉,就把这里的事情全都忘了吧,念儿?”

他语调最后轻柔地上扬,像是某个云淡风轻地午后,一个无关痛痒的问句在等着她的回答,念儿顺从而谦卑地答道:

“好的,大人。”

说着,双眼无神地回身走了出去。

临渊目送她走开,才悠然抬手捂住变红的眼睛,片刻后慢慢放下时眼瞳已然恢复了墨黑色。

狐魅,果真是最精妙的迷魂之术。

临渊转过身,随手捻了个诀,青色的火焰无声地在两句尚还温热的尸体上扩散开去,连着旁边得鲜血一同,慢慢地焚烧殆尽。

这并非超度亡者常用的白莲术。

他只是在毁尸罢了。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临渊身后,黑衣裹住全身,只余眼睛,标准的隐卫打扮,看着临渊眼神闪烁。

“又见面了,”临渊头也不回,轻声道,“皇宫隐卫总统帅——

子桑有知。”

他没有用敬语,也没有称呼她姑娘或是小姐,而是直呼了子桑有知的名字,宛如相识已久,又宛如平辈论交。

子桑有知从黑色的头巾下面发出低低的声音:“思恒哥说,他只给了你我的名字,你怎么猜到这么多的?”

临渊微笑,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刚刚那个人是谁?”

子桑有知沉默一阵:“我不能告诉大人。”

临渊点头:“是么,那我知道了。”

子桑有知丝毫没有问他知道了什么,只低声道:“思恒哥让我来问您,被史蕙如此侮辱是否愤怒。若您意气难平,我们可以将史蕙交给你处置。”

临渊抬头看看,一树腊梅金黄鲜亮,暗香浮动:“我还不至于跟一个将死之人置气。”

子桑有知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先告辞了。”

子桑有知后退两步,转过身去。临渊忽地开口:“子桑姑娘,有没有人说过,穿这身衣服的你和平时的你,根本就像是两个人?”

子桑有知身形一滞,口中带上讥诮的口气:“有没有人说过,这时候的你与晚宴上的你长得并不一样?若是你当时是现在的样子,史蕙一定从一开始不会放过你。”

说着身形一动,消失在花丛深处。

临渊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默默地想着刚才看到的一切。深宫的污言秽语中真实的倒底有几分?那个胆大妄为到敢在皇宫内院对着温阳帝姬宫里的嬷嬷大开杀戒的男人到底是谁?而他又为何独独放过了那个小丫鬟?子桑有知深夜至此,果真只是帮杨思恒问那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也不知静立了多久,直到准备打四更的瘸腿老太监走到他背后,惊讶道:“钟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临渊才回过神,抬头看看一树的黄花,浅笑道:“蜡梅花开了,我来看看花。”

那笑容委实太过妖异,打更的太监呆住了,几乎没注意到临渊何时已然离开

青麓:咦,最近宫里的下人莫名其妙少了很多……

临渊:……(耳语)

青麓:=_=你们一个个都这么欢快地杀我宫里的下人……问过我的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