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一点不关心谁生谁死,对她而言,死亡所笼罩的阴霾远远抵不上食物所带来的满足感,哪怕这人是越王,是她一年也见不上几面,仅有的几面还是节庆筵席上远远观瞻的父王。她摸索出一套不让别人情绪渗入自己世界的好方法。毓秀从面前豁口的碗里拿一个炊饼,准备往口里送,却被周良人劈手打落在地。毓秀看着在地上滚上几圈已沾满尘土的炊饼,正打算张口抱怨,却被周良人严厉的眼神制止住了。
魏军统帅对这极悲的恸哭场面只是淡淡扫视而过,就吩咐士兵将越帝埋在城外的树林中,拾了河边渔夫丢弃的船板用匕首在板上刻了“越宣王之墓”草草作结,算是全了越帝最后的体面。
越王死了,如何安顿余下的越俘成了眼下最大的难题。因荆州百姓听不得这群人渗人的呜咽,魏军只休整了一天,就被要求北上。越人彻底成了温顺的羔羊,不管魏军如何打骂,都装聋作哑,反倒让魏军兴味索然。队伍中隔三差五便有人倒在官道边,先是越国太子,再是安平王,又换成了越国八王子,总之,北上近一个月,越国王室中的成年男子几乎死绝。
最后一个是越后,这令魏军始料未及。越后体丰貌美,气度雍容,他们本意想献给魏朝公卿,却不料一个不留心,就让她扎进湖中,扑通两下就没影了。
西进北上两个月的行程终于到达魏都汴州。原本浩荡的千名越人现如今只剩下五百多人。统帅派士兵将他们分成几批,关押至不同的地方。毓秀,周良人和一群越宫女眷被押送到汴州城外的临通站。
临通站本是魏高祖开国之初,国内局势不稳,危机四伏,才在汴州城外设立的通行站,由京官担任校尉对入汴州城的人员进行审查,与京都守卫相配合,防止敌国密探刺客乘机混入。之后魏高祖先后五次挂帅出征,铲除不时侵扰魏国边界潜伏势力与敌寇,等到魏高祖后世子孙继位,魏朝一改初期萧条颓败之态,已呈欣欣向荣之势。
魏孝宗登基后,将临通校尉调回京都,撤销临通站临时核查的职能,只派几个士卒留守打理。这里便成为开国帝王恢宏伟绩的一项见证。
临通站一进院落已多处塌圮,杂草自墙壁的裂缝中疯长,因为许久没有人打扫,满院的枯叶衰草,更添凄落之意。毓秀被困在一间狭小,简陋的阁子里近两个月。她清晰的记得,她们被押解到临通站的那天,已是深秋的傍晚,落日的余晖如一匹绚烂,火热的缎匹铺满了西半边天。孤雁驮着一片厚重的云彩,在熊熊燃烧的橘黄色烈焰中哀号。悲壮感自毓秀心底油然而生。
她和周良人及其他二十名越人拥挤一室,吃喝拉撒睡这几十人全都在这儿。不出几日,阁子便如同一个发酵的粪缸,菜汁、尿骚、体味全混杂在一起,让人作呕。恶劣的居住环境剥夺一部分人的性命。
小雪已过,天气骤然变冷,汴州城的百姓纷纷穿上备好的冬衣。越俘们穿的依旧是被押离越国时穿的衣裳,早已发馊僵硬,破烂不堪,根本抵御不了入冬的寒气。他们只能用阁子角落堆的稻草编制成御寒的衣物。无奈阁子四处漏风,草衣起不了多大作用,因风寒发热又导致部分越人失去了性命。
而毓秀的生命力着实让周良人吃了一惊。照理说,小孩子体魄弱,根本抵挡不了饥寒,无论哪间阁子,小孩子都是最先短命的。可毓秀只是在刚被关在阁子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她只能将裂缝中生长的竹节草嚼碎喂给她吃,又好不容易乞求士卒给她一盆水,把浸在冷水的脏兮兮手巾敷在她额头上。她抱着毓秀,一夜不曾合眼,用冰冷的额头贴着她发烫的脸庞。她怕她挺不过去,就把她知道的神仙求了个遍。第二天清晨,也不知道哪路神仙显了灵,毓秀竟奇迹般退热了。经此一病,毓秀再也没有生过病。周良人环视周围稀稀拉拉的越人,有感毓秀福报之深。
毓秀当然不知周良人的心绪起伏。她只盼望着能下一场大雪,一场很大很大的雪,足以把这里遮得严严实实。
毓秀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冬至前一旬,京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漫天的雪遮蔽了天地,自宫城至长街再到城楼,上下皆是茫茫一片,像是回到混沌如鸡子的原始世界。汴州的雪景跟前越国的魏淑妃描述的很是不同。
魏淑妃是当今魏帝的表妹,魏越关系未破裂之前,它们还是盟友。为了巩固两国友好同盟关系,魏淑妃便被嫁到越国。魏淑妃生了一副明眸皓齿的富贵模样,尤其爱笑,不管对待妃嫔还是宫人,都是笑意盈盈的样子。
她和周良人住在一个宫殿中,她住在主殿,周良人住在偏殿。魏淑妃对周良人母女很是照拂,皇帝和皇后赐的吃食,匹缎,首饰都会拿一部分让宫女送到偏殿。魏淑妃喜欢和毓秀在一起,一有空就叫她到主殿去玩。除了拿好多好吃的果子给她吃,还会让毓秀看她插花、跳舞,听她弹琴吹埙,教她写字作画,不时会给她讲有趣的故事。
魏淑妃给她讲的最多的便是魏朝的冬至。她说,在她记忆中,有一次冬至就下了如鹅毛那么大的雪。早上一推窗,雪珠冰冷冷地扑在脸上,她却极其兴奋。届时,宫里会举办宴会,邀请各宫娘娘、皇子、公主、王侯及命妇到宫中祈福。早晨人们穿好裘衣,大氅,手中拥着手炉,往雍翠宫赶。皇帝带着这群人到恩泽坛行祭礼,祈拜谷神,希望第二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完福,众人有序进入雍翠宫,参加宴会。外面风雪强劲,殿中却温暖如春。平日里等级分明的人,如今坐在一起乐呵呵地听戏看舞,投壶作词,没有芥蒂,也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倒真像是一家人。
说到这儿,魏淑妃原先晶亮的眼睛倏尔黯淡了下来。毓秀只当她遗憾越宫见不到那般蓬勃的雪,忙道,越国的雪晶晶莹莹的,像娘娘头上的珍珠。魏淑妃扑哧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可惜,当这个可怜的女子得知她的母国攻破越都,一时羞愧难当,一条白绫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提前殉国殉夫了。
毓秀手扒着格子门,透过早已被戳得稀烂的格纸向外看。视野所及的半个庭院都为白雪所覆盖,正对面的木门紧闭着,只能透过射出窗外的一余微光证明尚有人活动。漫天的风扯絮企图掩盖荒郊外微弱的一点人气。本不优雅,宁静的雪,在凛冽冬风的推波助澜下,以其张牙舞爪的姿态生扑向人间。
越人真的绝望了。魏帝将他们遗忘在这里,磨光他们的尊严,耗尽他们的耐力,任他们与这里的瑟瑟枯叶一同无声无息被风雪掩埋。绝望即解脱。一部分越人约定将自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这个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