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安沉吸一口气道,“我看过漫天飞的单子,我不会狡赖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前天晚上唐伯虎的确是喝醉了没穿衣服来到我房间,躺在了我的床。当时内子睡得沉,没注意。但我知道。我之所以没赶他走因为我觉得这没什么。”
书生们一听,显然不满意,这都可以没什么!那什么算有什么!
王伯安道:“唐寅他本就是个放浪形骸,不理世俗的人。他喝酒从来不用酒杯,而是用大盆盛酒,喝得酩酊大醉。有次有一大群猪走来饮酒,伯虎就和猪一起喝酒。他一面饮酒,一面鼓琴,真是不亦乐乎。别人把他当笑话,可他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敢于做自己;唐伯虎喜欢放任自然,无论看到多高的官员都只是轻摇折扇,从不行礼,试问在座有几个人有他的气骨与胆魄?!唐伯虎他喜欢看书便看书,不喜欢看就不看,从不会为了功名利禄而抹杀了最真实的自己。请问在座的又有几位是真的为了读书而读书。杂念太多,反失本心。”
四周一片沉寂。
“我第一次慕名拜访伯虎兄时,他就是没有穿衣服的。我问他为何这样。他说,吾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室为衣裤,你们为何入我裤中?他思想新颖,离经叛道,是开眼看大明的人。我觉得伯虎兄是我的挚友,他做了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我不想读书,可是为了光耀门楣,我不得不读;我想酩酊大醉,可是为了风度我不得不清醒;我不想搭理世俗之人,可是为了生存我不得不隐忍。我们是装在套子里的人,就算行走着,也是囚于牢笼,没有自己。可伯虎兄做了我所有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所有我钦佩他的人品和德行。我知这种洒脱的人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比谁都清醒,比谁都高尚。他就算全身裸露的躺在我妻子的塌上,我也绝对相信他们两个是清白的。试问在座的有几位可以如我这般相信朋友和妻子的?他们两个根本什么都没有,我又何必迁怒无辜!”
四周的学生听了这话都沉默了。
大家都是为了金榜题名才来到蓝霖书院,勤学苦读,失去了欢遐,失去了少年本该有的乐趣,到最后,甚至失去了最初的自己。他们以为自己饱读诗书,多高尚,多明事理,其实也不过墨守成规,拘泥守旧的腐朽之人罢了。
他们也想放浪形骸,离经叛道,可是他们不敢。
顽固不化的,是王伯安,还是自己?
“好!”刘轩卿率先拍手,“只有瞎子才会看哪里都是黑暗的,只有龌龊的人才会想谁都肮脏!我相信王夫子的人品,我也相信唐解元和王先生的妻子是清白的!”
一边经常跟着刘轩卿的几个小弟也嚷道,“我也相信王夫子的清白!”
不一会儿就不少人举手赞同了。那些反对派见王伯安一腔正气,站在那里就是最纯净的存在,也只得噤声。
芸浅见表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辩论竟逆转了局面,安下心来。她淡淡地看着娄素珍道,“不好意思啊,让你失望了,我没死。”
娄素珍恼羞成怒,不过表面依旧云淡风轻,“没关系,我现在就让你死。”她说着突然伸出一掌,击在芸浅腹部,芸浅剧痛难忍,呕出一大滩血。
丫环无名冲出来朝王伯安叫道,“不好了,尊阃出血了!”
王伯安一听,赶紧冲进房间查探,“怎么会这样!”
素珍满脸焦急道,“我也不知道,就突然吐血了。
”
芸浅痛到完全失去了力气,表哥肯定不知道柔弱的娄素珍竟然会武功,而且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行凶。人家是德行高尚的才女,我不过是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和唐寅通奸的泼妇,我若说是娄素珍打的,根本不会有人信!
娄素珍就是料准这样才会出手杀人!
王伯安慌了,初步检查下芸浅的身体道,“娄小姐可以出去么?”
娄素珍行了个礼,和丫环离开了。
王伯安道,“这个必须要剖腹。”
芸浅一听要开腹,虚弱道,“我想留个全尸,别开了。”到时肠子都被拉出来了,真难看。虽然《黄帝内经》对外科列专篇论述,如治疗“脱疽”赤黑者,“急斩之”。应用腹腔穿刺术治疗单纯性腹水,也有了相当成熟的经验。而华佗,以麻沸散作全身麻醉,行腹腔内肿瘤切除肠吻合术,一个月就能康复。可是表哥又不是黄帝,又不是华佗,,一次都没做过就想凭着书上所学的浅陋知识把她肚子打开,她不依!
王伯安拉着芸浅冰凉的手道,“相信我,试一下,就有一线生机,若不试,就必死无疑。不过这山上物资匮乏,止疼药用完了,你需要忍一忍。”
这时宁王突然冲了进来,看着地上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血忍不住两腿发软,他推开王伯安握着芸浅的手道,“对不起。”
其实伯安知道有人要害芸浅就派家仆去通知宁王,希望他加点护卫去诸府。可是护卫却发现芸浅不见了,而芸玉还在跟贵族小姐们悠闲地打马吊。
宁王猜到芸浅可能是躺在床上这位,他拽开芸浅的头巾,才发现她真的是自己的准王妃。芸玉骗他钱他觉得芸玉恶心,芸浅骗他钱他觉得芸浅聪明。芸玉弃王伯安而逃他觉得芸玉卑劣,而芸浅弃王伯安而逃他觉得芸浅果然不喜欢云bao宝,这下他放心了。
同样的事情,不同人做,给宁王完全是两个感觉。
反正他厌恶芸玉,芸玉怎么对都是错的。他爱芸浅,芸浅怎么错都是对的。
王伯安担忧道:“殿下,她要是再不治疗,性命堪忧啊!”
宁王这才反应过来,“治……当然治!我有随身大夫,赶紧医!”
那大夫苏培湛原是皇帝的首席御医,医术精深,可惜因为手脚不干净被罢黜了。他上前查探了下,芸浅手脚冰冷,脉搏细速,脸色苍白,瞳孔略散大,又出了这么多血,明显就是将死之兆,他摇摇头道,“肚子内的血会持续流,根本止不住,到时她血流干,人也就没了。”
宁王一听大怒,“你少危言耸听!治不好她,你就跟她一起去死!”
王伯安道,“我们可以尝试开腹止血。”
苏培湛一听剖腹,“开什么玩笑!大明有几个大夫开过人肚子,你这是大逆不道!”
宁王一听要开膛破肚,也是一惊,慌张地问王伯安道,“你能确保一定能救人?”
“不能。”
“那你有几成把握?”
王伯安直接道,“一成都没有。”
宁王心底一凉,万一没了还不能留个完整的全尸?他踟蹰半晌道,“你试吧。”
芸浅看了眼宁王:“这剖腹的场面极其血腥,王爷可否出去?”看到你这伪君子我就头疼。
宁王握了握芸浅的手:“放心,本王相信王夫子的医术!本王的王妃之位,永远只为你
一人而留!”
芸浅见朱宸濠唧歪完走了,垂下眼睫毛道:“我只想问你最后一句,我美还是芸玉美?”
伯安有些吃惊,你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这个?!他一向觉得芸浅轻尘脱俗,不与世同。临终前不问伯安对南宋理学的基本看法,竟然问她和芸玉的皮囊谁好看。
伯安顿了顿道:“我觉得我的娘子是这世界上最美的。”
芸浅白眼一翻:“如果脱脱做了你的娘子,你是不是觉得脱脱最美。”
“是。”
“喔。”芸浅万念俱灰,脖子一扭:“动刀吧。”
芸浅不知道自己怎么硬撑过被一刀接一刀地割向肚子,她痛得无法呼吸。想来关云长刮骨下棋却若无其事的传言定是假的,骗人的。刀划在皮肤上,身体里那么痛,他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芸浅终于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等到醒来,她听到了树叶窸窣摩擦的声音。
好静。
睁开疲惫的双眼,竟看到一脸憔悴的宁王,他瘦了好多。
宁王一见芸浅醒了,高兴地颤抖了起来:“你昏迷了三天,吓死本王了。”
芸浅不知一向冷得如雕塑般的宁王竟然会如此喜形如色,她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宁王开心地站起身,准备叫大夫查探,岂料因为久坐,猛然站起身时血液全窜到了身体的下方,脑子一时供血不足,突然眩晕,跌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朱宸濠尴尬地站起,还好芸浅眼睛迷离,没看到自己如此丢脸的一面。
王伯安被宁王召唤进来,给芸浅把了把脉,“已无大碍,她这几天尚不能进食,我会将配置好的药水从她的血管里打进去。”宁王细心地用毛笔记下王伯安的每一条吩咐,生怕遗漏了什么。
又过了几日,芸浅终于能下床走动了。
宁王看着自己的准王妃一天一天好转起来,心情也舒畅许多,“话说你真能装,完全没让任何人看出来你的身份。”
芸浅淡淡一笑,也不知是我太聪明还是你们太笨。亦或是根本没人真正地了解我,所以在这里待了两天之久都没人发现我是假的。
宁王又开始陷入自恋,“你是不是也每天假装着不在乎我?”
芸浅默不作声,对于这种妄自尊大的,不要理就好了。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晨光熹微,笛声悠扬。
“真好听,谁吹的?”
宁王道,“娄素珍,她笛音一向高妙,天下无双。”
“听这曲音,倒像是个高雅之人。”
宁王笑道,“她本就是个高雅之人。”
“是么?”芸浅墨眉微挑,“我若说我的肚子是被她打得大出血,你还会觉得娄素珍高雅么?”
宁王轻轻勾了下芸浅的鼻子,“爱妃真爱开玩笑,本王答应你,以后永远永远都不会对你动手,不要生气了,好吗?”
芸浅冷嗤一声,就知道你不信我。
不信就算了,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相信。
这时娄素珍也看到被推着轮椅的芸浅,她欢喜地走了过来:“看到诸小姐死里逃生,真是令人欣慰。”
芸浅冷然地奚落道:“怪只怪你学艺不精,没一掌把我打死。”
娄素珍一脸无辜道,“诸小姐你在说什么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