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于霸冷着脸道,“大王既知石亀在宁弥城藏匿奇兵欲伏击班超,何能装做不知?倘若真不知便也罢了,既知之则非同小可。汉人举国尚武,自前汉武帝时代起,汉朝从不会咽下苦果,诸国凡反汉者,最终莫不灭亡。试想,倘班超果真为石亀所害,焉知大汉不问罪于大王乎?”
广德不解,“伏兵乃石亀所派,与于阗何干?与本王何干,汉朝须怪不得我尉迟氏……”
“大王此言差矣!”呈于霸痛不欲生地打断广德,怒斥道,“大王掌国日久,却尤视汉人如三岁小儿乎?汉朝地大物博、国力雄厚,从来后发制人,岂不闻‘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乎?国王果如此想,则于阗国离败亡已不远矣!”
这话从臣子口中说出,太重了。可呈于霸为国之重臣,当年在乱世中扶国王广德继位后,十余年来可谓忠心耿耿、从无贰念。此时呈于霸的话重重地击中了广德,他震惊地看着这个老臣,“呈侯试请一言,难道吾措置有误?”
呈于霸道,“于阗国内,汉人屯民之后数千人,聚集在吴太公、锦太公周围,其势不可小觑。彼虽忠于王室,可别忘了,毕竟是汉民。况且,呼衍獗有监国史住于阗,于阗国内岂会少了大汉斥侯?呼衍獗、石亀有伏兵在宁弥,不管大王知与不知,班超如亡,其罪过便有大王一份。刘庄智力过人,窦固天下名将,汉军皆虎狼之辈,岂会善罢干休?!”
“呈侯所言有理,有理……”广德惊出一声冷汗,“本王即秘派使臣,送信于班超……”
“大王!”呈于霸凄厉地一声断喝,生生打断国王广德,声音中隐隐有恨铁不成钢味道,“大王,班超可非寻常汉使,其在拘愚城已斩杀北匈奴与于阗国近二百骑,为防焉渑派人截杀,彼定然隐身西来,戈壁大漠之上,大王如派使者又如何能找到?老臣以为,为今之计,惟有速派使臣,将消息传给韩苑,吴太公、锦太公虽女流,且忠于于阗,然彼亦必有渠道报班超。即便其报不到,将来也能证明大王曾想救班超!”
“谢呈侯点拨……”广德恍然大悟,姜还是老的辣啊,呈于霸果然够狠毒!
尉迟广德丝毫不敢耽搁,迅速派出王宫信使,急驰昆仑山下的韩苑,将张望欲在宁弥城伏击汉使团的绝密军情,通报给了韩苑家主吴太公。
其实,此时的韩苑内吴英与锦娘也正一筹莫展。以韩苑的道行,她们早已经得到这一情报,并紧急派出数个驿骑前出鄯善国且末州与精绝州,试图找到胡焰与肖初月,截住汉使团。吴英甚至已经向拘弥国派出两支商队,七十余名镖师已经进入拘弥国。危急时刻即便韩苑昆仑屯二百镖师尽亡,也绝不让张望得逞!
王宫内,广德刚向韩苑派出信使,大都尉休莫广鵛急匆匆进宫禀报,言北匈奴监国史屈绝贤已带使团二百骑在西城内外大开杀戒,他们包围了权氏货栈,并击杀了百余名汉军斥侯,“真惨哪,货栈已血流成河,惟有其首领因负伤被俘,更奇者此人乃是年二十余女人……”
“女人?”休莫广鵛未说完,王妃南耶恰好进入堂上,闻言急道,“大王,此人得救……西城权氏货栈仅有帐头蒲柳一人是女的,就算送给汉人一个天大人情,此人亦非救不可!”
广德瞬间便明白南耶之意,如果班超被杀,等汉朝重兵问罪之时,救了他们一个重要斥侯,其意义便大了。于是,他迅速令王妃南耶前往馆舍找屈绝贤要人!
……
且末州馆舍上旌旗招展,这座原且末国的外交馆舍,现在是汉使团的居处,不但为且末州的吏民、贾胡们瞩目,北匈奴西域都尉府焉渑夫人手下的斥侯们也牢牢盯着这里。
或许是连日在夏日的大沙漠中行军太苦,汉使团到了且末州后便在这里安安稳稳地住了下来。且末州的州长、州尉每天必在馆舍内举大宴,钟磐齐鸣,鼓乐齐奏,歌舞喧哗,钟鸣鼎食,隆重招待汉使团。且末小城内的酒肆、伎户们更是乐翻了天,每天晚上,汉使团的士卒们涌进欢场,吃花酒,嫖胡伎,出手阔绰、流连忘返。
其实这不过是假象,流连欢场的士卒并非使团刑卒们。早在“且末定策”后的第二天凌晨前最黑暗的那一刻,一支巨大的驼队路过且末州馆舍后门,头驼则顺着街道出了西城门,然后穿过且末绿洲,逶迤进入沙漠。这正是“帐头”丘庶的驼队,经过馆舍时,汉使团悄然出了馆舍顺利融入了这支驼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且末城。
离开且末绿洲,两名丘庶麾下的鄯善国辎重兵在前面担任向导,庞大的驼队则顺着商道次第进入沙漠深处。他们没有顺着南山脚下的大戈壁向西南方向的戎卢国走,而是直接向正西方向大沙漠中间的精绝城走去!
驼铃叮当,大漠赤日炎炎,此时的汉使团已经化身为一个中规中矩、声名远播的西城商队。由于且末州州长循玉亲自为汉使团准备了充足的粮秣、草料、淡水,现在驼队有整整三百余峰驼,近百匹高大的战马,百余匹役马,“镖师”近四十名,驼倌、役夫十余人。高大健壮的头驼、尾驼和驼队的正中位置都插着红色的商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吴”字。
这是胡焰、肖初月当年在西域大沙漠上“跑驼”、“做生意”时的商旗,打的其实是于阗国韩苑的旗号。在西域各城邦国,看见这面鲜艳的商旗,吏民和商贾们便会肃然起敬,便知道这是于阗国韩苑的商队,没人会怀疑、会招惹吴太公、锦太公的商队。
这面商旗的真正主人,其实正是被胡焰、肖初月当年从呈于霸洞房内救出的汉人女子吴英、锦娘。十几年时间,利用胡焰、肖初月积累的财富起家,吴英与她的侍女锦娘团结前汉屯卒和都护府属吏后人,从惨淡经营起家,慢慢从任人欺负的弱女子变成于阗国绿洲不大不小的牧主豪强!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吴英崛起后,她的老巢韩苑与呈于霸的呈侯府、张成菩(注:休莫霸时期的辅国侯、大都尉)的张侯府曾有几年时间势不两立,两方私兵曾在戈壁和沙漠上血腥火拚过数场,韩苑死伤惨重。胡焰、肖初月大怒,便将麾下的沙匪们断了呈于霸十余支商队的财路,捏住了呈于霸的卵子。不得已,于阗国国王广德只好亲自出面调停,只到前几年北匈奴人控制了于阗国后,这两家才井水不犯河水,表面相安无事,一致对外!
正是夏季旺水季节,冰雪融化汇成的大洪水不时从昆仑山上奔腾而下,从且末州至凯度多州不过七八百里,其间便有十几道较大的河流(注:今日仍存有三条河流,分别是喀拉米兰河、安迪尔河和牙通古斯河,今日新疆汉唐考古成果证实,三条河早在两汉时代便已存在),河畔会有细长型的小块绿洲,河两岸有胡杨林带伴随。这些河流全都在发大水,洪水冲毁了河畔的农田、房舍,也延缓了驼队的行程。
走在夏日的沙漠里,最怕的是悬挂头顶的太阳。天空无语,烈日如火,红红的日头像一盆燃得彤红的炭火,爆烤得每颗沙粒都在狂跳,甚至发出吱吱的脆响声。无风时,望不到边的沙漠像一口烧红的大铁锅闷热难耐,仿佛可以把人蒸熟。有风时,滚滚热浪,热风烫得人脸剧痛。远处的地平线则如流火一般在扭曲舞动着,令人头晕目眩。
为了防范烈日将皮肤烤脱,驼队在烈日下行军时只能光着身子穿着宽大的白色长罩袍,还得用细绢裹着脑袋,再戴上芦苇编织的大斗笠。刑卒们每天被烈日烤得脊背流油,喉咙冒烟,口渴得要命。虽然有河流可以补充淡水,但携带的水总是有限的,嘴唇干得像撒了一层盐粉,上面裂开了一道道细缝,渗着血迹。
白天烈日暴晒,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宿营时凉爽了一些,可夜里更可怕。夜晚的沙漠上刚开始是闷热异常,半夜时寒风劲吹,又如进入隆冬一般寒冷难耐,冻醒后裹着毡毯都被冻得瑟瑟发抖。大漠无边无际,驼道边、河边、水潭边,不时出现的人和动物枯骨,让人倍觉这死亡之海凶险莫测、危机四伏。
第六天,驼队接近凯度多州绿洲。远远望去,西边天宇下一座高高矗立的大佛像,离城十几里便能看到。渐渐的,几座高大的寺院,也慢慢露出了身影。刑卒们连欢呼的劲头都没有了,每一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肚子火,沿途未出现匈奴或于阗国的沙漠巡哨小队,就想痛痛快快地砍杀一顿才解气。
与且末城一样,精绝城也是一座绿荫覆盖的沙漠绿洲城池。只不过不同的是,这个绿洲太小了,它位于沙漠小河精绝河(注:即今尼雅河)西岸的低洼湿地上。小河自昆仑山蜿蜒而下,一直流向沙漠腹地。
这可是大沙漠中间的一块燥热的低洼湿地,胡杨、黑柳茂盛,农舍、围栏零零落落。城外的田地四周、草场洼地上长满了芦苇和白草,洼地便是戈壁沙漠中的一块孤岛,一个世外桃源,它的四周便是滚滚的无边流沙和一座座高耸入云、无边无际的大沙丘,沙丘层峦起伏,闷热异常,令人生畏。
进入绿洲时傍晚时分,班超向西南眺望,只见巍峨的昆仑山与南山(注:精绝人眼中的南山即今阿尔金山)相连,暮色中隐隐可见一座座雪峰耸立云端之上,而那巍巍昆仑之下,便是他的目的地——于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