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叹息一声道,“大旱连连,国内动荡,西域又遇窘境,难为吾儿了。昔先帝赏罚严明,明察立断,朝野阴阳调和,边塞安宁无事。今朝廷需决断之时,皇帝要兼听忠言,权衡轻重,先内后外,谋定后动。要记住西域关乎河西安宁,赈灾与经略西域不可偏废!”
“先内后外……先内后外……”刘炟闻言大喜,面上却一付蹙眉沉思状,似深受教益般。
太后说得和风化雨,可刘炟分明觉得,太后对朝内争议如明镜一般。朝廷不能两面开战、三面开战,他本来想说服太后暂且隐忍放下西域,朝野全力赈灾。但听了太后的话,有“先内后外”一言就足也,他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宋氏萱贵人、蕊贵人一对姊妹花儿温柔贤惠,尤其是萱贵人,永平末年入太**为妃,与太子刘炟在承光殿恩爱和谐。刘炟即帝位后,便册封二女为贵人。此时,见皇帝落寞寡欢,太后又在点化皇上,便不敢多言。
夕照走了进来,“禀报太后,沘阳公主应召晋见!”
太后点点头,慈祥地替皇帝整整青色的头巾,又抚摸着儿子清秀的面庞,心疼地对两个贵人道,“皇上国事繁劳,又瘦了许多,务要好生歇息。饷食后陪皇帝小睡一会,心情好了再看奏章,不要累着噢!”
“太后……”萱贵人脸色绯红一片,羞涩地低首不敢言。太后的话说得也太直露了些,其妹蕊贵人童心未泯,闻言只是嘻嘻地捂嘴摇头偷笑。
刘炟脸上也是一红,也低头道,“太后,父皇宾天,吾尤在居忧,待三年期满……”
“糊涂——”太后转身高坐后位之上,脸上正色道,“皇帝有此孝心,阿母心甚慰之。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早怀龙脉,便是最大的孝!”
夕照和秦娥闻言,也捂嘴扭头偷笑,看着这三个小人。萱贵人和刘炟则羞得无地自容,脸色酡红如赤绵,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钻下去。
太后盼“早怀龙脉”一语,说得再明白不过。别人听着没什么,可刘炟听了却隐隐震骇。太后分明已有让萱贵人入主长秋宫之意,这令他心里格顿了一下!
已到饷食时间了,可太后却没留皇帝午膳,而是让夕照撵几人回宫。
经太后开导一番,刘炟现在又生龙活虎起来,搂着两个贵人高高兴兴地顺着廊道返回章德殿,心里蠢蠢欲动,自然少不了偷偷动手脚。
萱贵人理蚕归来,身上还穿着白练,十分素雅。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敢违了刘炟心愿,只好小声哀求道,“回宫妾好生侍候行了罢,这可是廊桥上啊,内侍宫娥都看着呢……”
刘炟走后不一会儿,沘阳公主刘小翰奉太后召,带着两个小女来到永安殿。拜见太后毕,沘阳公主刘小翰陪着马后闲话,窦妤、窦洇姊妹二人手挽手,乖巧地陪侍在太后左右。
刘炟带着两个千娇百媚的贵人,一边欣赏着风景,一边哼着乐府小曲,高高兴兴地返回章德殿。贵人面薄,他只好改牵着萱贵人的小手。饷膳后心满意足地搂着萱贵人小睡一会,未时将过之时,才哼着乐府去了宣明殿御书房,听尚书台官员奏事。
三公和尚书台众官已经在审阅各郡国奏章,争论还十分热烈。刘炟一进入书房,心情便陡然晦暗了下来。拿起朱红狼毫,忙碌的半天很快就过去了,当夜已二更时,刘炟才摆摆手,众官便一齐施礼后告退。
现在,御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滴漏声声声残,显得空旷、幽静,他烦恼地看着一案堆成小山一般的奏章。
这个春夜,他胸口却“嘣嘣”地跳着,他准备独自做出决断了。此事他已算禀报过皇太后,将来太后就是兴师问罪,他也不怕。太后说过要“先内后外”,有夕照、秦娥和两个贵人做证,了不得再挨一次训斥!
案上一堆简册,放着最上面的,分明是太尉牟融、大鸿胪窦固和校书郎杨终的奏章。
刘炟脸露笑容,很随意地看了一眼躬立一旁的老内侍权倌。
就这一眼,权倌已魂飞魄散,佝偻的身躯更弯了。皇帝分明已经看出,他权倌跟随先帝多年,自然也是站在主战派大臣一边的。
一如朝堂之上一样,三人的奏章势如水火,泾渭分明。他将牟融和窦固的奏章轻轻推到御案一边,象被开水烫着了似的,又赶紧抽回手。老太监权倌见状,心里暗暗叹息一声,便将窦固和牟融的奏章收起,束之高阁。
刘炟又拿起校书郎杨终的奏章,展开细细阅读。
“陛下,臣以为秦筑长城,功役繁兴。胡亥不革,卒亡四海。故孝元弃珠崖之郡,光武绝西域之国,不以介鳞易我衣裳。鲁文公毁泉台,《春秋》讥之曰‘先祖为之而已毁之,不如勿居而已’,以其无妨害于民也。襄公作三军,昭公舍之,君子大其复古,以为不舍则有害于民也。今伊吾、楼兰、伊循屯兵久而未还,非天意也。”
刘炟阅章毕,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秦亡于天,岂因二世不革?妄言史事,如此迂儒,吾迟早必杀之!”心里的话,不想却随口而出,吓了刘炟自己一跳。
权倌闻言则心里一惊,以为皇上要杀杨终。杨大人在朝堂上嘴太贱、太尖刻,确实讨厌,恨他、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但杨大人可是大儒啊,实在有才,要真杀了就可惜了,大汉又少一个博学大儒。
心里惋惜着,却见刘炟提起的朱笔,分明在奏章上龙飞凤舞地批上一个大大的“可”字!
权倌脑袋一阵空白,未等他心里叹息完,刘炟又夜传尚书令郑弘、尚书陈宠,命尚书台连夜书诏,撤消西域都护府和戊己校尉、宜禾都尉,并下令班超的汉使团即刻启程归国。
汉章帝建初二年(公元77年)阴历三月初八,历史牢牢地铭记住了这黑暗的一天!
正是在这天的后半夜,汉章帝刘炟迎回戊已校尉、宜禾都尉和撤回汉使团的诏令,便在夜色中由尚书陈宇亲自护送到雒水南岸的都亭驿。驿侯则赶紧连夜派出十余路驿吏,顺着幅射全国、四通八达的官道,一一传送向全国各州、各郡国、各县,也传送至远在西域的班超、曹钱手中!
以这份不同寻常的诏书为标志,汉帝国“全面放弃西域”已经成为国策。雄才伟略的汉明帝刘庄尸骨未寒,其呕心沥血数十年的“断西域右臂”方略,便被其子汉章帝刘炟束之高阁,改弦更张!
无数汉军将士用热血和生命换来的辉煌战果被毁弃一旦,对中原安危息息相关的西域,被汉帝国全面、彻底地放弃了!!
这一天正好是休沐日(注:汉朝官员每五日休息一天,叫休沐),大鸿胪窦固心里一直不安,他一夜未眠,凌晨时分便来到鸿胪寺。
他悲哀地发现,刘炟来了一个突然袭击,撤消戊已校尉府、宜禾都尉府的诏书已经通过都亭驿驰谕各郡国。刘炟心意已决,甚至都没想到要征求他窦固的意见,更不想给能言善辩的谏官们说话的机会,便在夜间下达了诏令。
窦固仰天长叹,遥望着西天,感到双股发软,木已成舟,无力回天了!
与大鸿胪窦固一样,朝食后,三公、九卿到各自衙门后才知道,诏书早已经通过汉帝国发达的驿传系统发向各郡国。虽然已经无可挽回,但各府掾吏以上官员数十人纷纷上书,反对裁撤汉使团和宜禾都尉,但奏书递进,均如石沉大海!
同样受到震惊的还有马太后,她怒而召刘炟至永安殿痛骂了一通。但刘炟说吾已经禀明母后的,母子俩大吵了一架。太后本可以再下诏书,更正儿子的错误,但是,或许为了维护儿子的威望,她最终选择了接受!
皇帝诏书已下,大错已经铸成。汉帝国在汉匈大战历史上最黑暗的日子、汉章帝刘炟亲政后最丑陋、最耻辱的一大败笔,令无数进入西域的汉军将士最寒心的一幕,已经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黑暗骤然降临,仍在西域奋战的汉军将士,那些已归附汉朝的西域各国君臣,所有仍在黑夜里奋斗或挣扎的人们,命运都将因此而发生逆转!
……
诏书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驰传到伊吾庐,虽然已是阴历四月中旬,但曹钱与麾下众将却象遭受冰霜打击,所有人都感愕然、难以置信,目瞪口呆,宜禾都尉府似末日来临一般!
曹钱紧急升堂。宜禾都尉府和伊吾镇守使署合署办公,此时的大堂上,他正式宣布了皇上诏令后,便与众将相顾无言,欲哭无泪,脑袋一片空白。
“曹将军,天欲弃吾,蒲类人何能生哉……”
绝望骤然降临,皇上的诏书使霜刺和蒲类国众将如遭重椎,打击更甚。蒲类人顿时如坠落万丈深渊,大难临头。伊吾都尉歙渠刚刚进入大堂在自己案后坐定,闻诏瞬间石化、凄厉惊叫!
坐在曹钱身旁侧案后的霜刺,则象野兽被烈焰炙烤到了一样,瞬间爆发,“如何会这样?这……这……这是要将蒲类国送还给匈奴人宰杀么?孤守中原一隅,西域不存,河西焉保?中原焉有宁日……呜呜,天何负吾……蒲类人低贱、是牛羊、皇上弃如蔽履……”
霜刺说到痛心处,精神骤然失控、崩溃,双手擂案呜呜大嚎起来。
蒲类国众将则呜咽哀鸣,惊惶失措。堂内如一屋被母狼抛弃、失去主心骨的孤弱狼崽,在萧瑟的寒风中仓皇四顾,令曹钱和汉军众将不忍抛弃,更不知如何安慰!
“呜——呜——”突然,霜刺如狼一样凄厉长嗥,狷猿一般魁伟的身躯陡然立起,右手陡然抽出腰中弯刀,瞬间便向脖子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