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明,亭侯发现悬书后虽紧急禀报雒阳令衙门,并严密封锁消息,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雒阳城内各街坊里巷、市井勾栏无不议论纷纷。事关皇家威严,事关窦氏、梁氏一族生死,雒阳令周纡一边开始侦查悬书人,一边迅速呈报内廷!
此事有辱汉宫名声,玷污皇家尊严,非同小可。太后得报后震惊之余,也极为震怒。刘炟也大怒,一时间朝中鼎沸,各府衙内议论纷纷。太后严令少府迅速羁押掖庭令房儒和诸相工,将宫人书蘅下狱,并严敕雒阳令衙门彻查此案,尽可能缩小此案知情范围。又令中常侍权倌、永巷令陈槐带可靠宫人、相工至华光殿,相检这七名采女是否瑕玷!
倘果为瑕玷,则与其一族皆弃市!
刘炟在北宫闻太后已下诏令权倌、陈槐重新相检采女,不禁顿感悸怖、后怕。他原想召权倌令其照顾窦氏二女,但母后正在气头上,又想起窦妤曾提醒他一切不要管,他害怕横生枝节还是放弃了。
他此时才知道那夜妤儿说的话果然非空穴来风,如果自己当时任性不听她的话,岂不要害了她与窦氏一族?幸好她心机缜密万事有备,否则即便自己不顾天子威严主动出面澄清,最终既救不了窦妤,还将在百官和太后面前颜面尽失!
到底是窦融老大人后人,果真料事如神,先谋后动,一切尽在彀中。他相信权倌一定会暗中相助,再凭窦妤的睿智,一定能渡过难关。他更可怜那些悬书害人、把弄是非之人,他们自以为得计,其实没人是他的妤儿对手!
果然,重新审相结果证明,这七名采女均是完璧之身。采女名节得保,四个送采女入宫的世族名节得保,不必再人头落地。而汉宫未受秽名,相工得避死罪,坐实了这是一桩无耻的栽赃诬陷案!
内廷验身成为秽污后宫案的分水岭,现在朝野一致谴责悬书之人。虽然没人明说,虽然悬书人和始作俑者仍未水落石出,但朝野矛头分明已经指向窦氏、梁氏的死对头马氏一党。
一时间,马府从马氏三侯以下众人无不惴惴惶然,马氏一党中的二千石朝官和封疆吏、一千石掾吏和县令们也无不战战兢兢,尤如过街老鼠,人人感觉抬不起头来,生怕此事会与自己有一丁点沾连。
可悬书之人已消失在茫茫人海,再难寻踪迹,雒阳令周纡和廷尉郭躬两个令小鬼都胆寒的能吏、两大衙门挖地三尺,却一直未能查出来。最终,连河南尹袁安、司隶校尉郑璩两大衙门也插手破案,可依然一无所获。
是可忍孰不可忍,窦府也开始隐秘行动。管家窦戈将门客、私兵、奴隶、徒附都撒了出去,布下一张巨网,找到悬书人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就在这段时间,雒阳城内童谣四起,“河水溢,灭灶烟。灌明堂,流金商!①”原来采女进宫的六七两月,京畿恰好大汛,沟满河平,雒水南岸的明堂和北宫内的金商门都被淹。这童谣以王莽乱汉事讽当今朝政,不管是讽刺马氏弄权,还是讥讽窦氏、梁氏送女进宫,分明都是不情好意的!
童谣传进汉宫,太后悲痛不已,顿时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她怒而下诏,“妖孽作滋,狂言惑众,查不出悬书人,廷尉、雒阳令需以身抵罪!”
雒阳令周纡、廷尉郭躬这两个大汉能臣被逼到了墙角,可就雒阳令、廷尉衙门进退两难、一无所获之时,少府在宫内的询访却取得进展。原来,永巷令陈槐与掖庭令房儒素有过节,陈槐心胸狭隘、阴暗,曾在一次酒后对亲密太监声言,说别看房儒跳得凶,其暗开款曲令窦氏、梁氏女混进后宫,系灭门之罪,他陈槐随时便能置房儒一族死无葬身之地。
宦人祸乱,这还了得?!
陈槐这厮是自己作死,三大衙门很快将此事坐实,于是陈槐与武阳亭侯成了替死鬼,被双双腰斩弃市,其家人一族全部连坐。虽然悬书之人并未最后查获,但陈槐构陷房儒已然坐实,太后最终网开一面,饶了郭躬、周纡办案不力死罪!
祸从宫内出,告密揭发此案的宫人书蘅也被下了掖庭诏狱,坐弃野!
楚女书蘅本是前汉开国元勋、平阳侯曹参后人支脉,知书识礼,长相甜美,生性活泼,为人喜爱。以采女之身选进宫后,先在陈美人殿中为婢,后来成为刘炟的贴身宫婢。那夜她随刘炟来永安宫,便住在偏殿。夜间本是刚进宫的采女在西苑外殿当值,她知道刘炟临幸萱贵人后必在殿中阐简,便起身想到西苑殿侍候。
可她刚伸头出殿门,便看见刘炟与采女手拉手进入偏院!
这事再普通不过,本来她应该去叫彤史太监,可刘炟与采女鬼鬼祟祟,她便反射性地刺溜一下缩了进去。皇帝临幸宫人本不是什么大事,她就是被刘炟临幸后被调到章德殿侍驾的。陛下想临幸采女,根本没必要躲躲藏藏。只是二人这亲密状令她惊讶,不象刚对上眼,皇上分明早与采女有旧。
这种事如果她不说,也就过去了。可隔几日又陪圣上来永安宫时,圣上与太后在中和殿说话,她便在西苑殿陪萱贵人聊天,谁知一不小心失言将此事给说了出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萱贵人觉得蹊跷,便又告诉了长乐少府夕照、长乐太仆秦鹅。只到此时,众人也未当回事,只当是又一花边八卦、宫内笑言。
马廖、马防、马光及马府各门贵妇不时进永安宫看望太后,刘炟与采女有旧这消息很快便传到马氏。此时确保萱贵人入主长秋宫是马氏头等大事,如果书蘅所言是实,刘炟与窦氏、梁氏采女有旧,那么窦氏、梁氏女进宫便是一场惊天阴谋。于是书蘅随口失言,迅速引发一场大案,并势不可挡地闹得满城风雨。
最终楚女书蘅祸从口出,成了替罪羊,连陈美人和新君刘炟都不好出面保她。可怜一缕香魂,瞬间烟消云散。楚地娇姝,终落得抛尸荒野!
此案一度让京师雒阳沸沸扬扬,令年轻的刘炟战战兢兢之余,也对世族之争大开眼界。现在他来永安宫更勤快了,他几乎每隔一两天便要来陪母后午膳或晚膳,且每次来不管是否留宿,都必临幸萱贵人。
不必再藏着掖着,现在他也有了亲近采女们的理由。每次来永安宫,他或会向傅母简瑾打听采女情况,或会故意站在芳林池边望着湖心岛上的华光殿出神。大案之后,采女们已不在永安宫当值或干粗使活了,每日只是在华光殿跟随傅母学习汉宫礼仪,刘炟身为皇帝,既不好意思向夕照、秦鹅打听,又不能不顾脸面闯到华光殿去。
但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就是要让永安宫内的所有人都清楚,吾刘炟心仪这批采女了,采女属于朕,如何处置总应该听听朕的意见吧。现在一切已在阳光之下,就是夕照、秦鹅这两位庶母再想将窦氏、梁氏四女悄然放进永巷,也已经做不到!
每天晚上哺食后的酉时三刻,傅母都要来中和殿向太后请安,再到隔壁院落长乐宫内府向长乐少府夕照禀报秀女情况,刘炟会时不时地背手走过拱门踱过去,听上三言两语。
这天刘炟在北宫宣明殿听太尉牟融禀报征讨陇右战况,马防以临洮城为中军所在地,耿恭率两营人马前出罗谷,与布桥在望曲谷对峙,布桥现在已成瓮中之鳖,败亡已成定势。望曲谷以南都是雪山大川,人迹罕至,高山峡谷中参狼羌、白马羌与布桥正在争夺峡谷控制权,布桥两面受敌已成强弩之末。
刘炟心情大好,大舅此番出征击破羌乱已经胜券在握。离哺食时间尚早,牟融正要禀报西域汉使节班超在疏勒国的情况,可刘炟却现出一脸倦容,分明是在逐客,可又不想说出来,太傅、三公与尚书台众官只得退堂让皇帝歇息。
等众重臣离开宣明殿,刘炟一扫疲惫之态,从案后一跃而起,带着婢女连珠和太监郑众乘辇车从苍龙门出北宫,来到一条马路之隔的永安离宫。
“恭迎皇上!”太监刘喜带着内侍,站在永安宫前恭迎皇帝。
自太后搬到永安离宫后,刘炟便令一向跟随自己的刘喜到永安宫侍候太后。马太后与秦鹅正在中和殿黄堂侧面的书房内亲自编撰《显宗起居注》,《起居注》中都是权倌等太监当年在一条一条简条上点点滴滴记载的,事无巨细,先帝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太后与秦鹅双目都红红的。
刘炟见过太后,坐在太后身边,翻了几下《显宗起居注》。他是大儒、孝子,往事历历在目,想起父皇对自己的教诲、期待,无不如在咋日。他心里难受,鼻子一酸,眼泪便无声地扑哒扑哒泉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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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此处童谣参照前汉成帝时童谣杜撰。据《汉书•五行志》记载,“元帝时童谣曰:‘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至成帝建始二年三月戊子,北宫中井泉稍上,溢出南流,象春秋时先有雊鹆之谣,而后有来巢之验。井水,阴也;灶烟,阳也;玉堂、金门,至尊之居,象阴盛而灭阳,窃有宫室之应也。王莽生于元帝初元四年,至成帝封侯,为三公辅政,因以篡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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