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知他心已不在这里,便拿起竹简在看,头都未抬只是摆摆手。“谢母后!”刘炟如获大赦,向太后施礼后便跟随秦鹅向景福殿走去。
宫人们在前面打着灯笼,郑众和内侍们远远地跟在后面。走出中和殿侧边的拱形门观时,刘炟便故意向秦鹅打听窦妤是不是变丑了,“在吾记忆中,妤儿写得一手好字,美如天仙下凡,还和吾在长秋宫吵过架,咳,不饶人的主儿……”
秦鹅扭头看看无人注意,便“啪”地狠狠给了刘炟一个爆栗,嘴中带着怒意训斥道,“羞不羞,都君临天下了,还一天到晚黏着萱贵人,有孕了也不放过人家。有你这样当丈夫的么,啊?眼中只有女人,忘了么,汝可是一国之君!”
刘炟见秦鹅真有些恼,便赶紧低声求饶,“太仆教诲得是,小黄门在后面都看着,太仆便给吾留点面子罢……吾可是天子,再说吾今天真的没干什么……”
“骗鬼!”秦鹅气急跺了跺脚,嘴里又“哼”了一声,“还说没干什么,汝完事跑太后处晚膳、撒娇,贵人却怕动了胎气一晚上躲榻上动都不敢乱,身子还是吾去拾掇干净的,心疼得吾流眼泪……”
说着,秦鹅又带着哭腔,啜泣着动情地道,“吾求汝了,皇上!变着法儿与太后怄气,汝看这一年太后老了多少,鬓发已白了许多,为汝真是操碎了心哪,求汝不要再惹太后生气了,好么……”
刘炟是个孝子,被人说到了丑处、伤心处,他此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他再不敢说一句话,便低着头听秦鹅叨叨,跟着她腚后向景福殿走去。
其实,秦鹅当年是马太后专门从马府精选来护理太子刘炟的。成年后,她被太后送给先帝刘庄,与夕照一样受到刘庄宠爱,只可惜两人未生下一男半女。刘炟继位后,秦鹅先为中宫仆,后太后移住永安宫,又为长乐太仆。
刘炟是秦鹅一手带大的,两人母子名分天定,秦鹅当他是马氏一分子,刘炟则依恋她、更尊敬她,故而秦鹅才会在没人时常常训斥他,恼大了也会象今天这样教训他。
到了景福殿,掖庭令房儒、傅母简瑾见皇帝进来,两人先见过了礼,傅母便向长乐少府夕照禀报秀女情况。七个采女中,她对窦氏、梁氏两对姊妹花赞不绝口,尤其是对窦妤、梁璧赞誉有加,说她们有文才美色,进止合乎规矩,风度容颜出众,听得坐在夕照身旁的刘炟垂涎拖起。
只到二人都退下了,夕照才不满地瞅了他一眼,他略感心虚,才赶紧在案后坐端正了,偷偷抹了下嘴角,但心里对窦妤、梁璧是更期待了。
“这批采女出师后,太后定送其入掖庭,皇上静等几月可也!”夕照与秦鹅一样,话说得婉转意思却直白得很,刘炟只得连连点头。
晚上在宣明殿小朝堂又与太傅、三公、尚书郎们阅了一晚上简,恰好度辽将军耿秉上书言西域事,刘炟仍在竭力回避西域事务,于是便又与这些学富五车的重臣斗智,只到二更才以明日朝会辩决搪塞过去。
回到北宫章德殿,看到战战兢兢、清新可人的蕊贵人,心里便想着他的妤儿,心情顿时为之一变,一时情难自抑,携贵人手进入寝宫,整整盘桓到半夜,才精疲力竭地睡去。
第二天是德阳大殿早朝的日子,蕊贵人侍候他洗漱后上朝。
当天的议题主要是陇右战事和三辅赈灾,朝会进行得很顺利。由于度辽将军耿秉从塞北任上给皇帝上奏章,建议已进入敦煌郡的徐干镇北屯骑营西移疏勒国,以帮助班超确保西域南道稳固。刘炟咋晚不过随口而言“朝会辩决”,今天太傅赵熹便列入朝会议题,由百官议决。
刘炟心里苦笑,只怪自己咋晚说了错话。一说到西域战事就要出故事,这已成为汉廷习惯。这样的密奏,事关重大,只能在小朝会上议决,拿到大朝会让百官评头论足,岂不要吵破天?!
汉使团出西域事归鸿胪寺管,大鸿胪窦固便出班缓缓禀报了汉使团在疏勒国的战事,最后他平静地道,“臣赞成度辽将军之议,镇西屯骑营应西进疏勒国!”
1234空第五伦便手持雕瑞纹笏板出列道,“陛下,大鸿胪两番出征白山,白山仍在北匈奴人手中。国家麋费甚巨,士卒战死者众,西域都护、戊校尉殉国,已校尉耿恭孤悬疏勒,朝廷不得不在国丧之时派大军往救之,死伤甚众。今陇右战事未宁,又派一营西入疏勒国,国家两面开战,臣以为断断不可!”
“陛下,司空之言非谋国之言也。”司徒鲍昱出列道,“没有大鸿胪两番出征,如何会有商道通畅,如何会有货殖繁盛?如果不是派出使团,南道各国又如何会归顺吾大汉?如果不是吾大汉已据有西域南道各国,河西又如何能得到安宁?臣以为,班超在西域屡战屡胜,大鸿胪所言乃谋国之言,镇西屯骑营已在敦煌,离疏勒国不过数千里远,理应出疏勒国助班超!”
第五伦、鲍昱言毕,如油入热釜,刹时德阳殿内便沸沸扬扬开了,众臣就西域事务分成了主战和主和两派阵营,唇枪舌箭,你来我往,慷慨陈词。
各位大臣激烈辩论时,校书郎杨终始终一直未说话,只到双方势均力敌已无力再辩之时,仍未写完的他便左手举着笏板、右手慌慌张张地将毛笔挟到右耳后,仓促出班声色俱厉地道,“陛下,大鸿胪、司徒所言实乃误国也!”
杨终之言令大殿内为之一震,司徒鲍昱乃三公之一,国之宰相,位及人臣,且当司隶校尉,一向深受百官爱戴。而大鸿胪窦固乃国之柱石,地位尊崇,连皇上都敬仰三分,可杨终却走到图架前昂然道,“诸位大臣请看缣图!”
满殿大臣惊怖惕息,闻言都惊嘬嘬看着这个狂人。杨终指着架上挂着的巨大黄色缣图道,“陇右紧邻三辅,关西三辅乃西京所在,为吾朝根本,现关西又在大旱,城门校尉、行车骑将军事马防将军、长水校尉耿恭将军正在绝地鏖战,且胜负未定。可班超却抗诏不归,按律本应处斩九族……”
今天是大朝会,三公九卿、功臣列侯、百官和各郡国上计吏济济一堂。杨终说得声色俱厉,直言要斩西域汉将九族,此言一出,满朝震惊!
太傅赵熹、太尉牟融闻言勃然大怒,赵熹手拈白段须,睁开昏花的老眼直视着杨终,半晌才平静地道,“自高皇帝起,汉与匈奴战三百年,无数国之壮士为大汉开疆拓土、安宁社稷而捐身为国。西域离中土万里之遥,书函不便,有时将士们不惜矫诏、假诏为国,可曾有哪一位将士因此而被灭九族?!可曾有那一代人君,会亏待有大功之国士?!呃?!”
侍中骑都尉孙堪、侍中兼尚书令郑弘、太仆邓彪、大司农宋由、侍中邓训、河南尹袁安等大臣都忍不住出列一一斥责杨终,连坐在珠帘内的新帝刘炟都微微蹙眉,差点叱出声来。
高密侯邓震平时很少说话,此时也气得白须颤抖,头上进贤冠频频摇动。他也出班大怒道,“司徒大人为国直言,大鸿胪以年迈之身率汉军两征白山,可谓功在社稷。朝堂之上,汝尽可直言,且言无不尽,然身为校书郎,国之大儒,朝廷大臣,却忤逆宰辅、妄议功臣,应治死罪者,非为国绝地死战之班超使团,而恰恰是汝这一介狂徒尔!!”
但是,面对满朝大臣盛怒的目光,杨终丝毫无悔意。
待高密侯说完,杨终见皇上并无怪罪之意,便抱拳俯首对刘炟直陈道,“陛下,现班超使团确实孤悬疏勒,离国万里,可朝廷罢屯兵、迎回宜禾都尉与已校尉、甚至闭关,班超一样在疏勒国打得风生水起。此时如朝廷再派兵西进,他岂不是要将西域闹个天翻地覆?臣所忧者,如把北匈奴惹毛,倾国西进,班超则必不保,便将成耿恭第二!”
杨终如疯狗一般,咄咄逼人,见人就咬。见窦固一直闭目不理他,便扭头直接将矛头对准大鸿胪窦固狂吠开了,“下官想请问大鸿胪,倘若如此,届时莫非要皇上倾举国之力西进万里救援班超么?!”
窦固根本连瞅都未瞅他一眼,本来他怀抱笏板静静坐在案后坐床上,一直在闭目养神。其实汉廷从来如此,朝堂上吵得你死我活,一个个慷慨陈词,但真正决定朝局走向的,却是宣明殿小朝堂!有他窦固在,这些主和大臣再闹,也翻不了天,想吵便吵去罢!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疯狗一般的杨终竟然找上了他。前一段时间马严掀起的弹劾窦氏浪潮已经渐渐平息,杨终这分明是又在揭伤疤,将议题往这上面引,窦固便不得不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