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闹腾了一天,大长公主有些困倦,早早就歇下了,睡得早醒得也早,不到四更天就醒了,躺在床回忆着过去的六十八载,有战功赫赫的时候有八面威风的时候,而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跟周镇相处的那些时日。
周镇生得风流俊俏一表人才,夏日喜欢玉带白的长衫,腰间别一把象牙骨的折扇,坐在滴翠亭的石凳上,一粒粒地剥莲蓬给她吃。
到冬日,围着滴翠亭遮一圈屏风,里面架上火炉,周镇穿一袭宝蓝色锦袍拿着竹签子烤鹿肉,烤好一串抹上酱料用生菜卷了递给她。
她行军打仗可以,对摆弄这些完全不在行,试着动手帮忙,可不是烤焦了肉就是弄翻了酱料。周镇看着她笑,一脸的无奈与宠溺,“和静,不用你动手,你坐着吃就好。”
那些美好的时光总是令人怀念,大长公主想着想着不觉又迷糊过去,等再次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窗外有隐约的低语传来。
大长公主将窗帘撩开一条缝,就瞧见周成瑾与楚晴站在冬青丛旁边说话,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黑蝶,扑闪着翅膀停在冬青的枝叶上。周成瑾欲扑,被楚晴一把拉住,黑蝶飞了,周成瑾却就势揽过楚晴的腰肢搂抱了下,又迅速地放开。
楚晴羞红了脸,伸手在周成瑾臂上掐了下,周成瑾不闪不躲,只咧着嘴“呵呵”傻笑。
笑意不由自主地漾起,大长公主心情极好地合上了窗帘。
周成瑾不但长相似周镇,就连性情喜好也无一不像,会吃会玩会伏低做小地讨好自己的女人。
而且是她一手养大的,所以,她从心眼里偏疼他,即便深深地刺痛了儿子跟高氏的眼。
可她就是宠爱这个庶出的长孙又如何?
想到高氏的所作所为,大长公主沉下脸,扬声唤了浅碧进来。
楚晴与周成瑾是吃过早饭来的,可为了作陪,周成瑾添了小半碗饭,楚晴却被强塞了杯杏仁煮的羊奶。
“羊奶最补,每天喝一碗身子不长病,里头加了杏仁膻味没那么重。”大长公主和蔼地说。
楚晴原先在徐嬷嬷的督促下也喝羊奶的,这几年没人管着,再加上她着实不喜欢那股味儿就很少喝了。此时听大长公主这般说,不得不点头应着,脸上却分明带出了不情愿。
大长公主人老成精,越发见不得假作乖巧,反而喜欢这种不加掩饰的态度,便笑:“不乐意也得喝,等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羊奶的好处了。阿瑾看着点,不能让她糊弄过去。”
周成瑾自然是满口答应。
三人正其乐融融地说话,浅碧进来回禀说沐恩伯与高氏到了。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做出那种丑事还有脸来?让外面等着。”
楚晴心里早就有了数,大长公主又不是傻子,汪悦突然来月事的瞎话只能骗骗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真正有脑子的人谁肯信?
大长公主能把人给晾着,楚晴这个当儿媳妇的却不好躲着不露面,便起身说了声,“我先出去看看。”
大长公主未置可否地漱过口,慢慢接过棉帕拭了拭唇角,“撤了吧。”
沐恩伯见楚晴自屋里出来,说不清哪里来的一股火气,鼻孔朝天地“哼”了声。
楚晴只作没看见,笑吟吟地问过安,道:“祖母正在用饭,父亲母亲且稍等会儿……昨天听阿琳说母亲因连日忙碌身子不得劲儿,我瞧着面色也有些不好,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要是母亲不嫌我蠢笨,我愿意在母亲身边侍奉汤药。”
高氏正有心把楚晴留在身边敲打一番,闻言便叹:“难得你有这个孝心,按说你刚嫁过来,合该多跟阿瑾处一处,可我这身子实在不争气……”
楚晴笑道:“儿媳孝顺母亲天经地义,对了先前阿琳送我的那几只鸡翅木匣子,听说鸡翅木能保丸药的药性不散,之前我特地请千金堂的张先生做了些养荣丸放在里面,母亲需要的话,我这就拿过去服侍母亲用下。”
高氏做贼心虚,听她提到匣子,不由便是一惊,本能地拒绝,“不用,我是这几天累着了,歇两天就好,张先生的药丸难得求到,你自己留着,哪天不舒服了吃上一丸。”
“瞧母亲说的?哪有好东西不孝顺给长辈反而自己私藏的呢,母亲身体大好,便是我做儿媳的福分。”楚晴恭敬地笑,“再者,这养荣丸跟平常的又不同,里面多加了一味药,正适合母亲这般年纪的人服用。”
多加了一味药……适合她这个年纪……高氏越听越心惊,定睛瞧楚晴的脸色,看着笑盈盈的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可话语里还有眼眸流转间好像别有含意般,叫人摸不着深浅。
楚晴定然是知道了匣子的秘密吧,可怎么会知道呢?
这些匣子是高氏花大价钱找人做成的,在麝香水里浸过两日,干透后刷一遍清漆封住,再用林麝熏了三天三夜。
林麝味淡药性却烈,与鸡翅木自身的香味很像,寻常人根本不会留心这些。
昨天太医倒是说过汪悦是因滑石粉与林麝掺杂而小产,可那染了麝香的绢花是从大长公主这边得来的,跟楚晴有什么关系?
高氏只以为是大长公主熏过了绢花,却没想到麝香的真正来源就是出自那几只匣子。
见楚晴将话说到这份上,一片孝心日月可昭,高氏正寻思着婉拒,浅碧出来替她解了围,“大长公主请伯爷夫人进去。”
厅堂里,大长公主肃然坐在正上首的太师椅上,手中拄一根乌黑发亮的拐杖。稍往下的椅子上,周成瑾漫不经心地跷着二郎腿,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打着椅侧的把手,墨蓝色的靴尖也随着一点一点,意态散漫之极。
见两人进来,他不但没起身,手指反而敲打得更急,竟然打出了二黄慢板的节拍。
沐恩伯一看就火了,怒指着他道:“小畜生,眼里还有没有老子?”
周成瑾仿佛才看到似的,站起来淡淡唤了声,“父亲。”
楚晴忍不住笑,嗔他一眼,多大了还玩这种把戏,拼着自己挨骂也得让沐恩伯担个老畜生的名头。
周成瑾对上她的目光,挤眉弄眼地回之一笑。
两人的这番眉目落在众人眼里,大长公主只觉得好笑,沐恩伯却气得不行,想一想却压下来,恭敬地给大长公主行礼,“母亲安好。”
大长公主随意指指下首的几把椅子,“什么事儿?”
沐恩伯瞧两眼周成瑾夫妇意欲让他们避开,周成瑾只顾着跟楚晴眉目传情装作没看到,大长公主毫不在意地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得的?”
沐恩伯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关于立世子的事情,阿瑜年岁已然不小,近段时日在学问上颇有长进,正打算秋闱下场试试,如果能再得世子之位,那就是双喜临门……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大长公主直截了当地说:“让阿瑜好好准备科考不用为其它琐事分心,我已经上了折子,爵位到你为止,再不后传。”
沐恩伯没听明白,晃了会神才反应过来,急赤白脸地问:“为什么?”随即察觉到语气不善,立刻和缓下来,恭声问道,“母亲这是为何?好端端的爵位怎么就传不下去?”
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忽地拎起拐杖一挥,沐恩伯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打个正着,大长公主手腕一抖,拐杖变换方向,擦着沐恩伯的脸颊过去,重重地杵在地上。
沐恩伯惊出一头冷汗,忙不迭展袖擦了擦。
大长公主道:“你连我这一拐杖都躲不开,凭什么得这个爵位?”
“这个……”沐恩伯支吾道,“我不曾习武,没有防备。”
大长公主“嗯”一声,“你没习武,军功就不提了,那你可有兴国之才?”
沐恩伯思量片刻没作声。
大长公主嘲讽道:“你武不能安邦定国,文不能兴业利民,朝廷养你何用,难不成是国库的粮米多得没地方放了,供奉几个吃闲饭的伯爵?”
沐恩伯面皮顿时涨得紫红,怒火生了又灭,灭了再生,最终仍是忍气道:“母亲可忘记了,您是享双亲王俸禄的公主,依着您的功绩,儿子也能……”
“可我不愿意。”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不想要这个爵位。”
沐恩伯终于隐忍不住,忽地站起来,质问道:“为什么,母亲做决定时心里可想过我这个儿子?母亲可将我当儿子看待?”
大长公主“咚”杵一下拐杖,也站起来,逼视着他的目光,“那你眼里可有我这个母亲?你看看你这样子,即便给你爵位,你有本事支撑起这个家吗?再看看你身边,你千挑万选的女人,一肚子蛇蝎心肠,能做好当家主母吗?都说娶妻娶贤,你娶了这个蠢货,教养出来的孩子哪个能顶天立地支撑门户,都是摆不上台面的孬种?”
沐恩伯下意识地随着大长公主手指的方向看,看到瘫坐着的高氏,已吓得失了颜色,瑟瑟地抖着。
看到沐恩伯的目光,高氏怯弱地扯出个微笑,那笑容比哭都难看,像是缠在主人脚旁腰围乞怜的小狗。
沐恩伯突然想起他给周成瑜引见有名望的文人或者带着他拜访大儒时,周成瑜也是这样卑微的,讨好的笑。
那会儿他觉得儿子温和大度恭敬有礼,此刻想起来分明是低三下四的乞求,求别人指点一二,或者透露点出题人的喜好。
沐恩伯深吸口气,无意中瞥见旁边站着的周成瑾,又是一愣。
周成瑾身材高大肩宽腰细,穿件普通的鸦青色道袍,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着,却给人一种犹如山岳般稳重的感觉。
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顶住一般。
明明他只是个整天就知道走狗斗鸡寻花问柳的纨绔,几时长成了这般魁梧壮实的汉子?
再看楚晴,娇娇弱弱的仿佛静水照月,可眉间眼底从容大方,不见半点局促,唇角还挂着丝丝浅笑,站在高大的周成瑾身边犹如珠玉在侧相得益彰。
沐恩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要开口,只听大长公主的话语再次响起,“我以前说给你的话,但凡你能听进一言半语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