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国公还有不少公事要忙,也不能在家里流连,眼见世子爷的情绪也平稳了,嘱咐了少夫人好生照顾着,颖国公就出去了,梁嬷嬷忙进来殷勤的说话,方子意往外撵人,“出去,都、都出去!”
少夫人就说,“梁嬷嬷你带着人先下去,世子爷想安静一会。”
“世子爷从小没了娘,是老奴一把屎一把尿的奶了这么大的,这会儿他病了,少夫人又不知道世子爷的喜好,惹了世子爷生气可怎么得了。”
就见方子意额头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抓了榻上的枕头用力砸过去,“都、都出去。”
方嫂连忙拉她出去,“眼下世子爷有少夫人服侍了,奶娘还是先下去歇歇,可别再惹世子爷不高兴了。”
梁嬷嬷嘟囔着离开,派了喜梅、银杏两个大丫鬟守在门外照应着茶水,少奶奶的红笺、青芽也在门外候着,屋里终于没有人了,屋外还有若干的耳朵,少夫人也不好说什么,拿了绵软的细布帮他擦了脸,“相公刚喝了药,先靠着眯一会儿。”
喜梅往里探头探脑的,方子意一眼瞧见了,气得脸红鼻子粗,“滚、滚出去。”
“世子爷不许人打扰,我看哪个还敢放肆了,再不好就都撵出去发卖了,红笺你把房门给我关上。”
红笺在外面应了一声关了房门,少夫人也放下了红绡帐满,床榻上光线暗淡了,方子意情绪激动,心里有话说不出来,憋得满脸通红,外面还有耳朵听着,玉潭就悄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相公你慢慢说给我听,写出来也好。”
方子意要看那账本,玉潭连忙翻出来递给他,摸着页面上一大块墨痕,眼里禁不住滚下泪来,他想到那个破碎了的大花瓶,想到了娘亲往里面塞东西,想到娘亲抽搐着倒在地上,方子意禁不住呜咽了一声,他又想到了奶娘,想到那半碗冰凉的莲子羹,禁不住手脚都冰凉了,眼睛里盛满了惊恐惶急,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左冲右突的,只是缕不出一个头绪。
就见方子意连眼睛带鼻子都红了,一把抓住玉潭的手,玉潭吃惊的看他一眼,手心里一阵疼痛,就见方子意用力写着:奶娘害死我娘。
玉潭吸了一口冷气,看一眼官府的账册,知道这件往事没有那么简单,只好伸手握了他的手安慰,小声说,“不要急,你慢慢的想,你知道这是哪里的帐册?”
方子意摇摇头,翻开账册也吃了一惊,脸上颜色变幻着,许久也没说话。
方子意三岁的时候发烧生了病,小孩子病了都依恋娘亲的,哭闹着要找娘亲,夫人只好把他带在身边哄着,后来小方子意乖乖的躺在那儿睡着了,夫人就拿出了这本册子,一边看还一边流着眼泪,又拿出信笺写字。
方子意尿急爬到了娘亲身边,却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墨渍弄污了书面,娘亲又急又气,还伸手打了他,“连你也想气死我啊,我早晚得让你气死。”
娘亲也顾不得他了,气急败坏的拿宣纸吸附墨汁,方子意吓得瘪着嘴不敢哭了,就眼睁睁的看着,过了一会娘亲忽然伸手捂了胸口,连呼吸也急促起来,摇晃着把册子还有刚才写的东西一股脑的都塞进大花瓶里,就瘫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眼睛瞪得大大的。
小方子意哭着爬过去,他那时候太小了,什么也不明白,只记得娘亲吓人的模样,还以为娘亲在生他的气呢,也不知道喊人,只是嘴里说着,“娘亲我错了,娘亲你起来呀。”
娘亲伸手指着门,嘴里说不出话,方子意还发着烧呢,也就躺在了娘亲身边迷糊着。
过了一会儿门外是奶娘的声音,“夫人,大公子睡了没有。”
方子意不想跟奶娘走,也就不吱声,奶娘推门就进来,看见地上的夫人还伸手摸了摸,又在室内翻找什么东西,方子意烧得迷迷糊糊的,连眼睛都不愿意睁不开,大人的事儿小孩子也不管的,后来奶娘过来,拿了莲子羹往他嘴里喂,就是娘亲吃剩下的那碗,莲子羹有点凉了,他吃了几口就不肯吃了,奶娘看他一眼急匆匆的走了。
门外还有老嬷嬷的声音,“怎没接哥儿回去?”
“哥儿睡着了,夫人说让他今晚就住着了。”
屋里的小方子意一阵恶心反胃,吃的东西都吐了,他迷迷糊糊的躺在那儿,躺在娘亲身边,再睁开眼睛时,身边的丫鬟姐姐都是一身的白衣裳了,他的娘亲不在了。
在小小的孩子心里,娘亲就是被他气死的,他还记得娘亲打了他,还记得娘亲说过,“你要气死我了。”
体内又有毒素,还发着高烧,他捡回了一条小命,爹爹又抱着他盘问,方子意只说娘亲是被他气死的。小孩子把这些藏在心里,看着大人们吵架忙碌,他就大声说娘亲是被他气死的。
再往后他身边熟悉的姐姐、嬷嬷都不见了,奶娘喂了奶也得赶紧走开,爹爹又派了个嬷嬷过来照顾他,他要娘亲,不要这个嬷嬷,他不要这些不认识的人,又抓又咬的想把她赶走,后来又换来了个王嬷嬷,他还是照样如此,王嬷嬷倒是留了下来,只在小厨房里守着。
后来有一天奶娘喂了奶抱着他哭,他也跟着哭,又想到奶娘是娘亲找来的,就不肯让奶娘走了。等方子意大一点,他也明白娘亲不是让他气死的了,心里又背负了另一层罪孽,要是他当时跑出去找人,娘亲也许就不会死了,他不是就没死吗。
他就缩在了小小的壳里,爹爹又给他带回了继母,带回了弟弟,他更不肯说话了,再后来他说话就结巴了,再也改不好了,就越发的依恋奶娘,在奶娘身边什么话也不必说,奶娘都给准备好了。
两人连说带写的大半天,玉潭终于缕出了头绪,梁嬷嬷这人蛇蝎心肠,是不能留在身边了。
同庆二十七年九江府的官府密帐,九江离这里有千里之遥,又是当今就藩潜邸,婆婆不过是深闺中的女子,又如何能有这个东西呢。
还有公公知道这些么?公公平生足迹都在边陲塞外,婆婆又是张太妃的娘家侄女,当年朝局风云变幻,张太妃的五皇子倒是保住了,现在亲王府住着,是没有实权的宝音亲王。
方子意摸着账本,脸上似哭似笑,又喜又悲,玉潭连忙伸手把他抱住了,大红的帐幔遮掩住旖旎风光,鸳鸯交颈,紧紧的搂在一起,脸贴着脸,心贴着心,方子意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恨意,“老头子又不想给、给我娘报、报仇。”
“我娘是、是张太妃侄女,当、当年我也不知道,还有这、这这账本,老头子不会让、让我报仇的。”
这番话说的混乱不堪,都是方子意脑子里刚刚才蹦出来的念头,还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说出来了,玉潭想到的那些他也想到了,只是他平时不谙庶务,思维还有些杂乱无章。
“相公你打算怎么办呢?”玉潭又拽出一条手帕,帮他拭去脸上的汗水泪痕,方子意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说,“我当好这、这个世子,接掌家业,给我娘报、报仇。”
“我要拿、拿出点本事来,让她们后、后悔去。”
玉潭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相公的意思是?”
方子意脸上现出一丝鄙夷的嘲笑,“糊、糊弄我罢了。”
“这话怎么说呢?”玉潭连忙追问道,“我听方嫂说二公子为了喜欢的女子情愿不当世子。”
方子意嗤的一声笑了,“你相信吗?老头子心里也向、向着老二,我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商、商量了什么,世子又如何,家里的铺、铺子都是老二管着,老、老头子什么也不告诉我,他看见我就、就讨厌我。”
方子意满不在乎的说着,“我那时候也不想当、当世子,干脆就、就不学了,还、还保得住一条小命。”
玉潭心疼极了,一颗心被揉捏成一团,继母养歪前头的孩子,方子意心里明镜似的,还只能吃了眼前这个亏。
“相公,你有我呢,以后凡事有我帮着你。”玉潭伸手搂着他的脖子,“以后有我帮着你了。”
用力的抱她,恨不得揉进骨子里去,方子意低声说着小时候的一些往事,说着他的委屈心酸,玉潭耐心听着,看他着急说不出来了,就猜着他的意思替他说出来,这世上再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话,方子意用额头抵着她,低声喃昵着,“我、我会对你好的,以后我护着你,再、再不让你伤心难过。”
有这句话就够了,有这句掏心窝子的话,她也愿意付出一生的心血守护着他。
肚子咕噜一声,玉潭禁不住笑起来,“相公你也饿了,你看这都到中午,我们也该开饭了。”
方子意也笑了,又脸色阴沉起来,“梁嬷嬷该、该好好审、审一下。”
玉潭笑着趴在他耳边,“相公她再也不肯说的,我们这么办,你听我的,我们从长计议。”
方子意听得双眼闪亮,连连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