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声清呵,身影神鬼莫测地出现在了言久的身后:“公主殿下好胆色,明知有人暗中窥视,竟然还敢独身来此,看来你这条命你自己也是不怎么在乎的。”
言久回头,面前的男子身长七尺,身板高挑而纤细,五官勉强算得上周正好看,可惜太瘦了,一副从小营养不良的样子,他脸上有一道细疤,从眼角一直到耳根,疤痕落白,倒没有多丑陋,只是给他本人平添了几分阴郁之气。
这像是个从小就满怀仇恨长大的人,所以眉间那股郁愤之气甚浓,他穿着皇城禁军的戎装,应该是奉皇命镇守公主府的禁军,否则他不可能越过重重重兵进到这里。
一个小人物也跟她有仇?
言久很莫名其妙。
“一条贱命而已,如今受制于人,生死早就置之度外,的确没那么在乎。”言久接话道。
那男子一听她这无所谓的口气,脸上的郁愤之色便更加浓郁了些,好似言久这般罔顾自己性命的做法得罪了他的八辈祖宗。
言久更加不明所以。
“难道公主忘了,你这条贱命是多少人用性命换来的?”男子冷嘲道,“诸葛府一家,全都因公主丧命,难道公主忘了?”
“诸葛大人乃忠臣良将,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于上对得起皇族,于下,对得起百姓,当年更是将我暗中送出皇城,丢了全家性命,如此大恩,我自不敢忘,”言久盯着面前这年轻男子,他年岁不大,却一身杀伐之气,只怕身上早已沾了不少血腥。
不像寻常的禁军。
她问道:“你是什么人?”
“无名无姓,早想见见公主风采,今日得见,公主果然不一般,”男子冷嘲热讽道,“你活得好好的,可惜了诸葛一家上下。”
“我一条贱命,自然比不上诸葛府阖府上下的性命,当年诸葛大人确实不该救我,把我交给凤名城多好,死了也就死了,总好过浪费那么多不易的生命。”这是言久的真心话,她真觉得当初诸葛慕青不应该救她。
当年嘉元帝还是康王的时候,深得建文帝的信任和照顾,建文帝虽然狼子野心,但他再混账,也不至于会虐杀她,对于她这个小侄女,要么会当做傀儡一样好好养在深宫里,要么会一刀给她个痛快,反正怎么都不会虐待她的。
谁知那男子听着这话,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二话不说反手就掐住言久的脖子,力道之大一度要将言久卡断了气。
言久脸色发青。
“你不过是生在皇家,若不是生在皇家,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什么狗屁公主,大梁整个皇族的人都该死,凤名城是最该死的那个,你紧随其后,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男子咬牙切齿道,手下的力道越发重,好似下一刻真会要了言久的命。
言久喘不上气来,只能虚起眼睛看着他。
大梁皇族以嘉元帝为首的就没几个干过好事,仇恨大梁皇族的人想来是数不甚数的,比如北江楚家,坐在那把龙椅上,手握天下人生死,即便是建文帝那个心慈手软的人手上都很难避免沾上人命,更何况嘉元帝那种生杀予夺之人。
但知道十一年前那场内乱的人都知道她和嘉元帝乃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俗话説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人恨嘉元帝也就罢了,怎么连她也恨上了?
再者,大梁内乱的时候,她才五岁,她能和谁结仇?
这人仇恨整个皇族,凤名城排第一,她排第二,她一个迄今为止只宰了几个山贼的人怎么能排第二呢,怎么她也该排在建文帝之后啊,除非……
言久想到他三番四次提起的人和事,忽然有种踏破铁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庆幸。
好在那男子似乎还没打算弄死她,见她着实喘不上气来,竟然莫名其妙地忽然就松了手,他一会儿想杀她,一会儿想让她活,这人活得比沈慕白还矛盾。
言久整了整凌乱的衣襟:“你要是喜欢我这条命,我送给你便是。”
男子闻言,抬手又想掐她,但见她一张脸色灰白像个死人,又愤然地抽回手。
他道:“你中了蒙汗药?”
“是散神香,”言久纠正他,“刚开始他们给我吃的是蒙汗药,后来换成了散神香,这些整日在皇城中心弄权的人,心思一个比一个恶毒。”
男子听罢,阴翳的表情缓和了几分,阴冷道:“是你活该。”
言久觉得自己挺无辜。
她微微咳嗽了声,扶着一张木椅的扶手缓缓坐下,一边问道:“你独自闯进来,若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你若是不想杀我,还是快些回去吧。”
男子眯起眼睛盯着她:“你……”
“大梁接连打败仗,嘉元帝不得不将守卫北境的梁孟德调到湖阳,不管是皇城还是边境,都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十多年过去,你的样貌也大改了,能混进禁军队伍倒也不奇怪。”言久慢悠悠地说,“按道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应该成为朋友才对,你说对吧,诸葛遇。”
言久一席话,用的乃是肯定的语气,竟让那男子愣了半晌。
而后,他忽然笑了起来,脸上的伤疤在笑容下显得越发深刻,本不丑陋的疤痕竟无端令人觉得胆寒,好像这人随时都要伸手掐死人。
还是不笑的时候更像个正常人,言久暗想。
“凤名楼是个心慈手软的蠢货,自己的家人孩子没守好便也罢了,竟然连皇位也拱手让给了居心叵测之人。我父亲在位时,曾明里暗里地提醒过他,康王野心重,不可信,他偏不信,说什么兄弟情深,康王不可能叛,结果呢,把一家老小都给赔了进去,还害得我家被满门抄斩,若非当时我根本不在汴京,如今骨头也已经化成灰了。”诸葛遇愤然道。
言久纠正他:“短短十一年,倒还不足以化成灰。”
诸葛遇:“……”
言久一愣,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跟着诸葛遇感叹:“我父皇的确有眼无珠。”
诸葛遇:“……”
他就没见过这般为人子女的,竟然跟着别人一道数落自己的父亲,且她的父亲曾经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这位视自己性命为无物的公主殿下,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言久其实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但有些话她却不得不说,以免诸葛遇始终以为他们诸葛家全家被炒真的全是因为她,她道:“诸葛大人一生清廉,忠肝义胆,是不可能与贼人为伍的,凤名城谋反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这个‘侧’指的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
言久见诸葛遇不说话,只拿眼珠子瞪她,继续道:“你瞪我也改变不了事实,凤名城谋反成功,就算诸葛大人没有将我送出府中,你们诸葛家也难逃被抄。”
诸葛遇气得又想掐她的脖子。
“不过,我到底还是欠你们诸葛府,将来若有机会,我会尽量补偿的。”言久道。
诸葛遇冷笑:“你拿什么补偿?”
“我一个小小女子,无权无势,无依无靠,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倘若我能活到凤名城被推翻的时候,我唯一能为你们诸葛家做的,也只有正名而已。”言久道。
她是建文帝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由她出面为诸葛家正名,最是名正言顺,也最是顺理成章,只是,如今她尚且受制于人,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诸葛遇红了眼眶:“我真想杀了你。”
言久面色平静地望着他:“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他倒是想,可惜他父亲为官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从未以权谋私,到最后却落得个声名狼藉的下场,史书上记载他是玩弄权术不顾百姓死活的佞臣,他如何能让父亲死不瞑目?
想要正名,一切都得靠眼前这个小女子。
可她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做到他想要的?
外有脚步声传来,很轻,言久忽然道:“若想等到那个时候,就好好活着,快走。”
然后她抬脚便走了出去,刚跨出门槛没几步,就遇到迎面而来的沈慕白,言久的脸色当即冷成了冰渣:“怎么又是你?我不是说过不准打扰?”
沈慕白见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不生气,目光朝次间瞄去,问道:“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这里是诸葛府,满府都是诸葛家死不瞑目的亡魂,你说我在跟谁说话?”言久一边朝外走去,一边道:“这些天梦魇缠身,我得跟这些亡魂商量商量,让他们别来找我。”
沈慕白:“……”
言久说得煞有介事,他立刻上了心,追上去问道:“夜里睡不好?难怪这几天你脸色那么差,我让人给你拿点安神香来。”
“不必了,”言久毫不犹豫地回绝,“你的安神香我可不敢用,我怕有毒。”
沈慕白不依不饶:“我不放毒。”
言久停住脚步,淡淡地朝他看上一眼,那目光冷得如同十万寒冰,令人瑟瑟发抖,微微眯起的丹凤眼中露出一丝不易被觉察的凶光。